《扑火》商央

5、沈从容（4）

　　“梦幻，太梦幻了！”许泽瞪大她销魂的双眼，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我记得那回在巷子里，他喝醉的那次，不是还很讨厌你么？这才几天？”她掰手指，默默数一圈，而后扑上来谴责我，“你太令人发指了！”
　　我窝在沙发里傻笑，“你看见没，就没有小爷攻不下的山头！”
　　“嘁！”许泽斜睨我一眼，“我怎么瞧着，这场战役的主动权全不在你。”
　　我“哼”一声，继续塞上我的耳机，看书。
　　“你就半点不把蛋糕店放在心上？”许泽伸手拉掉了我的耳机，“正经事儿一大堆呢，虽然你那沈辽哥帮你找了两个特级甜点师，但是这周末的剪彩仪式……你这正主儿总归要盛装出席一下吧？”
　　“我正主什么呀正主，老爹送我的蛋糕店，装修加运营，统统有了专人打理，我不过是多一个吃喝玩乐的地方罢了。”我“啪”一声合上了书，从沙发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一掌拍死你个败类玩意儿！”许泽翘起她那兰花指，一下戳在我脑门上，“二世祖，千金混混！”

　　我讪笑两声，自顾自啪嗒啪嗒发短信，“你今天上班么？”
　　“KTV的工作辞了。”
　　咦？我立刻打他电话，“喂喂，你现在哪里？”一边看手表，已是下午四点多。
　　电话里嘈杂熙攘，他的声音却透着清冽，“在宾馆应聘，这里招大厅接待。”
　　他报出一个宾馆名，我一听乐了，老爹的公司与这家宾馆多有合作，来沪明星一般都安排住在那里。我生生将心中所想压下去，欢呼一声，“哇，这是很有名的五星级宾馆呢！加油！”挂了电话，我直接找沈辽哥去跟那宾馆里的人打招呼，果然到了晚上六点半，蓝修打电话来告诉我，应聘成功。
　　“要庆祝一下的呀！”我笑，“你吃过晚饭没？”
　　那边的声音有点儿猛然想起来的意思，“居然忘记了。”他静默片刻，而后道，“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来看一看今晚的盲人演出。”
　　“呃？”我糊涂了，未曾有印象最近上海有哪个剧场会盲人演出哇，我又问了时间地点，便挂了电话匆忙换衫，临走前倚门干嚎，“许泽——小爷我出门声色犬马啦，你好好看家！”

　　七月末，晚上七点，我已在夜色之中滑行二十七分钟。
　　车子驶过一片喧嚣地带，窗外渐渐冷清下来——这条路与灯笼巷挺近，并不是上海的繁华之处。一下车，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似蒸了个桑拿。
　　我站在约好的地方左右四顾，并不见蓝修身影。对面街灯下，一个戴着墨镜的清瘦老人，背一把干枯陈旧的二胡，牵一只温顺沉默的狗，慢慢从眼前走过去了，像一组昏黄旧照。
　　不一会儿蓝修出现，带着歉意，“竟遇见了城管，今晚演奏不成了。”
　　我奇道，“露天？”
　　他笑，“在地下通道，有一个拉二胡的盲人，我拿吉他给他助兴。”
　　我这才注意到他背后的盒子，便把手插在口袋里斜睨他，“哟，文艺青年呐！”
　　他无奈，“混口饭吃。”

　　“城管走了么？”我踮脚去取他肩头的吉他，大步向街对面的街灯下走，“来来，小爷给你露一手！你站在这里别动，体会体会什么叫‘隔岸观火’！”
　　蓝修的笑声从我背后传来，“小爷，乱用成语是文青必杀技。”
　　我在那街灯下站定，从盒中取出吉他，转身向他敬了个礼，“下面请欣赏革命儿童歌曲——《闪闪的红星》！”我故意把“的”字念得很响，第四声。然后开始埋头拍吉他打节奏，“红星闪闪放光芒，红星灿灿暖胸怀，红星是咱工农的心……”
　　对街的蓝修早已忍笑难言，末了大笑指着我，“吉他到了你手里，就是个打击乐器？”
　　我恬着脸道，“所有乐器到我手里，都是打击乐器！”又道，“其实我站在这里，是因为晓得画面效果很好，哈哈！”

　　我这般笑了两声，却见蓝修立在对街的树影之中，清峻，颀长，光影斑驳。不由得心想，原来对街风景更好……
　　蓝修自对街走来，阴影中的面容渐渐光亮，接过我手中吉他，便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抬头望我，“点歌。”
　　我心头一跳，为着他灿若星辰的眼，忙糊弄过去，“你不怕有城管来？”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信手谈了几下，琴音零落，“来了就跑。”
　　我向后靠，靠在街灯的黑铁杆子上，望着我那昏黄色泽下的少年，“《文森特》。”
　　他点了点头，拨弄几下琴弦，便开始自弹自唱，一口英文，竟然吐字清晰发音标准——我想一想，又释然，否则他也就不敢去那五星级宾馆应聘大厅招待。
　　我静静去听，眼中只剩他发上光泽、指尖灵动。
　　“夏夜里轻瞥一眼，便将我灵魂洞穿。”
　　多好的歌词。

　　“叮——”
　　我一怔，竟真有人在面前的吉他盒中洒下硬币。那人自不远处的地下通道而来，而后渐渐走远，淹没于茫茫夜色。
　　蓝修用纤长手指按住琴弦，将歌戛然而止，抬头望我，“那地下通道中有一个自动贩卖机，买过饮料的人，手头总有多余零钱。”
　　怪不得要选这一处来演奏！“嘿，你真是个老江湖！”我赞道。
　　“老江湖。”他轻声重复，笑了笑，复又低头弹了几下，“凑满三块钱，我请你喝可乐。”
　　“不！”我学他在马路牙子上席地而坐，抱膝侧头看他，“凑满六块钱，我们一起喝。”
　　他点一点头，“那么，点歌。”
　　我想了一下，“《扑火》。”
　　他略微皱眉，“这首歌……我倒是听人唱过好几回，但是没有用吉他弹过，我试试。”而后便一心一意埋头试音，试了几下，豁然而笑，“哈，不难！”

　　他且弹且唱，只唱了两句，我便跟着一起唱。
　　“不在乎多少人在等我的拥抱，只迫切想拥有你的微笑；
　　自尊丢到墙角，掏出所有的好，你还是不看，你还是不要；
　　每一天都有梦在心里头死掉，我自己对自己，大声咆哮；
　　人太忠于感觉，就难好好思考，我痛的想哭，却傻傻的笑……”
　　只唱完第一段，他霍然按住琴弦，“情歌总是唱得容易，又有多少人真明白唱词？”他仍用那意味深长的眼睛望住我，“若爱上一个人，你难道真的就会这样？”
　　我一愣，想了一想，终究摇头，“不知道。”
　　他不再看我，只说，“点歌，下一首。”

　　点歌，下一首。
　　我听着他的声音，忽然心中一空。
　　便在这时，盒中又有硬币声音响起，我昏昏然去看，正瞧见那几枚硬币原地打转，耀出满眼光芒。“哈，钱够啦！”我一下兴奋起来，从地上弹跳而起，伸手捞起那六枚硬币，回头问他，“你也喝可乐是不是？”
　　他点一点头，“陪你喝吧。”
　　“哦耶，小爷我速去速回，您且等着嘿！”我一头冲进地下通道，便见那一个自动贩卖机孤零零立在角落，一身暗淡伶仃。我投三枚硬币进去，贩卖机下方便滚出一罐可乐，再投，却滚不出可乐来了，我急得在原地打转，一抬头，正瞧见蓝修站在通道口。
　　我委屈，“卡住了——”
　　他抱臂站在原地不动，似乎隐隐约约在笑，“踢一脚就好。”
　　踢一脚？我有些窘迫，“踢哪里？”
　　他不回答，只站定远处遥遥看着我。
　　好吧，踢一脚。我在心里扭捏一阵，便抬脚向那机器踢去——它巍然不动。
　　我又抬头去看蓝修。
　　他竟然说，“小爷，加油！”
　　好吧，再踢一脚。我没有法子，真正是一下踹了上去——那机器轰然一声，果然滚下来一罐可乐，“哦耶……”我欢呼到一半，猛听见通道那头一个粗噶声音喊道，“干什么的，站住别动！”
　　呃？我回头，惊得三魂飞了两魂半，那穿着深蓝制服的大个头，可不就是城管？

　　“还不走——”我手上一紧，已被人拖着往外。
　　“可乐，可乐！”我吃错了药，这时候还惦记这个。
　　蓝修回返过去，真从那贩卖机下摸出了第二罐可乐，而后拉起我就跑。
　　那城管一路怒骂，出了地下通道还在穷追不舍。我被蓝修拖着手，跑进一处又一处弄堂，七拐八扭，总算不见了身后追兵。两人靠在弄堂里黑乎乎的老房子上喘气，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终于哈哈大笑。
　　我抖着手指着他的鼻子，“你、你比小爷我风流！”
　　他一边笑一边莫名其妙，“怎么能用到风流这个词？”
　　“没有、没有……”我一边喘气一边笑，“但就是风流，就是风流！”
　　他抬头看了看弄堂上方，忽而静了下来，“灯笼巷里其实没有灯笼，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因为要省电，大家都睡得很早；灯笼巷常年漂浮着劣酒的酸腐气味，人人脸上都是黯淡灰败，小孩子头大身子小，被父母关起来噼里啪啦打的时候，哭叫的声音会从弄堂头响到弄堂尾。”他笑一下，不再说话。
　　很黑很黑的夜里，这弄堂里没有路灯。我茫然四顾，最后也看到弄堂上方那一线深蓝色的天空，没有繁星。
　　“噗”一声，我拉开易拉罐，奔跑之后的可乐，喷了蓝修一头一脸。他愕然站立原地，哭笑不得看着我。我举起可乐，“来，为灯笼巷干杯！”
　　他也举起可乐，作势要对着我拉易拉罐，我尖叫一声，“来吧，一报还一报，小爷我受着！”
　　我闭眼做大义凛然状。
　　好像过了很久。世界没有了全部声响，我只听见他渐渐靠近的呼吸，带着可乐的清甜香气。我将眼睛闭得越发紧。
　　但是额上一痛，我睁眼抚着痛处——他竟屈起手指弹了我的额头！
　　他眼睛里都是戏谑，但是他什么也不说，开了可乐罐，与我手中的易拉罐轻轻一碰，“为灯笼巷干杯。”
　　我怔怔喝着可乐，耳边忽然想起许泽对我说的话。
　　你——令人发指！

作者有话说

　　《扑火》，王菲的歌。
好吧，王菲是我的宗教和信仰……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