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绘]命运》梦寐三千

1、第 1 章

　　命运

　　我看见了光。

　　王座上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摇晃高脚酒杯。他右臂肘关节立在暗红软椅的扶手上，撑住下颌的手背食指微微曲起，随着舞曲的节奏一下一下虚空敲击。

　　他毫不在意舞池中央为他献上舞蹈身形越发透明的男男女女，视线一直落在杯中红酒上。暗红液体被禁锢于那小小的玻璃杯中，每当窥探到逃离牢笼的机会，便汇成一道朝外面的世界奔去。

　　可执政官不会给它们这个机会——他当然不会。

　　“你终于醒了。”

　　我站在被夜色笼罩的台阶上，仰望着遥不可及的他。他的声音、他的容貌、他的身形，甚至是他所播放的舞曲都是那么熟悉。他应该是我熟悉、我深爱的罗夏，应该是我的朋友、我的爱人罗夏，应该是永远快乐、不快乐也要苦中作乐的罗夏。

　　可他不是。他不是我认知中的“罗夏”。

　　“不到我身边来一起观赏这场舞会吗，旅者小姐？”

　　王座上的执政官朝我举杯。他语调慵懒却极具压迫力，犹如正在休憩的雄狮，即便是一道懒散没有焦点的目光也让人心生畏惧。

　　璀璨灯光打在舞池中央正在跳舞的人身上，穿透他们的身体，剥夺他们的存在。可被夺去一切的人表情仍然是那么狂热，仿佛将自己的生命交付是多么神圣的一件事。

　　他们在向“神明”祈祷——在向身负执政官职责的罗夏祈祷。哪怕被扭曲，哪怕被抹灭，哪怕失去未来，他们也要祈求高高在上的神降下恩赐。已经在无边黑暗中感受过太多绝望的人无法停止追逐光的步伐，就算被烧得一干二净也没有关系——

　　那是光，是他们渴求已久的光。

　　是令我恐惧的光。

　　浪漫舞曲节奏忽然加快，随着钢琴声逐渐减弱，小提琴占据上风，音调高到近乎尖锐的地步，舞池中正跟随音乐舞蹈的人开始手忙脚乱。

　　先是乱了舞步，接着和旁人撞在一起。他们的脸上出现恐惧的神色，停下舞步与跟不上舞步的人一同跪伏在地，战战兢兢地等待、浑身颤抖地祈求。

　　“啪”、“啪”、“啪”。

　　我看着他们成为舞曲的一部分。额头撞击地砖的声音犹如鼓点，殷红血液顺着颜色各异的发丝滴落地面，成为地砖上独一无二的花纹。

　　“咚”、“咚”、“咚”。

　　舞曲似乎结束了，又像是没结束。仍然在大厅中跳舞的人利用他们撞击出的鼓点继续翩然起舞。

　　悬顶吊灯的光线愈发明亮，像是以他们的生命为燃料，每一个消失的人都化为照耀大厅的烈火，将可怖黑暗从身边驱逐。

　　我想救他们。

　　……可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甚至连跨过最后一级台阶的勇气都没有。

　　“嗯……有些无趣。”我听见他的叹气声，“我希望你能主动到我身边来，旅者小姐。”

　　“如果我不愿意呢？”

　　“嘘，别急着拒绝我。”他低声笑起来，拉长了语调，像是慵懒困倦的大猫，“上一次你的选择很不明智，太过鲁莽、太过冲动，但却意外地有趣。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快乐了……我要感谢你，我的小新娘。”

　　我垂落身侧的手紧紧握拳。

　　高高在上的执政官突然打个响指。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本来略为拥挤的舞池大厅瞬间空荡一片，只剩悬顶吊灯如太阳般照亮每个角落。

　　他的世界没有黑暗，只有光明——我的罗夏·罗斯切尔德先生是永远快乐的罗夏，是始终挡在我面前为我点亮明灯的罗夏，是将浓郁黑暗藏入自己阴影中的罗夏。

　　执政官是罗夏，他当然是罗夏。

　　“我有我的立场，执政官先生。”

　　可他不是我的罗夏。

　　“我想，你应该会做出和上次同样的选择。”那杯红酒被他一饮而尽，高脚酒杯摔在地上骤然碎裂，每一块残片都染上了独特的暗红花纹。他看着瓷白地砖上残存的血迹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再度放起舞曲，“我不喜欢看重复的风景，也不想再为同样的事消磨时间——”

　　“当然，如果和你有关，可以另当别论。”

　　我缓缓退后，回到栽满红玫瑰的庭院中。

　　“冕下改写了叶塞的结局，乐园正在重建，而高塔已被摧毁，你是败者，执政官先生。”我说，“这次你失败了，执政官先生。”

　　他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也不后悔遇见‘罗夏’。”我挺直腰背，尽力不再仰视他，“我喜欢永远快乐的罗夏。每次相遇都是命运的馈赠，我错过了太多，重蹈覆辙的次数太多。可我最终还是找到了那条正确的道路，找到了属于我们的未来——你看，我正站在这里，执政官先生。”

　　“哦？你是指……”他清清嗓子，脸上突然绽放出我熟悉的笑容，“你很期待和我在一起的未来吗，观察员小姐？”

　　“罗夏——不、不对！”我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脸，“你明明是——”

　　“我当然是罗夏，我的小姑娘。”王座上的执政官大笑，“我说过的，你终会来到我的身边。我没有骗你，罗夏不会说任何没有意义的谎，因为那会让他的小姑娘不开心不是吗？”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执政官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识仰望他，仰望着犹如光明化身的他。

　　我们之间不过一步之遥，却身处两个世界。他在光明中被万人敬仰、被奉为神祇、被拥护爱戴，而我在黑暗中艰难前行，将所有荆棘刺破伤口时的疼痛吞入腹中，一度又一度感受同伴身躯渐渐冰冷。

　　无非死伤，无非囚困。

　　我谁也救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在我的身边不好吗？别说雨水与风暴，哪怕是无边际的黑暗都无法侵蚀你。我会成为你的光、你的灯、你的盾牌、你的剑，让‘快乐’与你永远相伴。你无需惧怕同伴离去，无需畏惧世界覆灭，无需困扰没有尽头的时间循环，无需担忧自己孤身一人——我总能找到你，无论过去无论将来，我都能找到你。”

　　他抬起手臂微微弯腰，做出邀请的姿势。我下意识想回应，蓦地惊醒，将自己的右手死死扣在胸前。

　　“罗夏……罗夏……”我喃喃，恍惚间脑内闪过几个零碎片段。

　　那应该是《时空中》的故事——茫茫大雪中的白银骑士、牢笼前势在必得的皇帝……不、不对，那可能不仅仅是故事，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莫比乌斯环。我忍不住笑起来。

　　真是熟悉啊。莫比乌斯环。

　　捂住脸阻挡眼眶内的液体流淌，我无声哽咽。叶塞就踏入过的死循环恍如非常遥远的事情般，早已化为云烟。

　　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他失败了，而是因为他成功了。

　　“是你打破了他的循环，对吗。”我放下手，只觉得疲惫，“也对……都太巧了，我怎么都没发现呢。”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命运让我们纠缠在一起，就像你说的那样——‘每次相遇都是命运的馈赠’，嗯，这句话我很喜欢，你的确是命运馈赠给我的珍宝。”他仍然保持着邀请的姿势，拉长语调，懒洋洋地感慨命运的大方。

　　我闭上眼，泄了气，腰背微弯。

　　“来跳舞吧，旅者小姐。”他半眯起眼，唇角高高扬起，“我不喜欢跳舞，可和你跳舞却让我非常快乐。”

　　“复仇也好其他也罢，只要你在我身边，做什么都可以。”

　　“你是属于我的——”

　　“独属于我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