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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聊斋会 ...

  •   化妆台的镜子日日有人擦,田心还嫌看得不够清楚。
      能照出真相的永远不是镜子,就好像现在,化妆师在正在她的脸上捣腾,她利用镜子观察到的制片人闵易。
      他穿着一件短袖T恤,下巴刮的趣青,一脸风骚地在和写剧本的姑娘讨论本子,相谈甚欢,一片莺声燕语。他与剧组的每个人说话都春风化雨,唯独到了田心这里声音降下八度,一脸无奈。还说他永远照顾她。
      假的,假的,她在心里说。把“永远”两个字说出只是因为自己心里没有把握,给自己加油鼓劲呢。
      化妆师李姐称赞她的项链漂亮,她的脸又难看了三分。项链是去年生日的时候闵易送她的,现在她还戴着它,好像是他已经心不在焉了,她还巴巴地守着他的承诺郑重得像什么一样。
      “呆会恐怕得把它摘了,不然穿起古装来不像样子。”李姐轻轻地说。
      借着这个台阶,她飞快地摘下了链子,随手塞在化妆台的抽屉里。

      田心今年20刚出头,大学还没读完就红起来了,是选秀比赛起的家。
      还是去年的事。有一部古典名著改编的电视剧要重拍。那部名著自小就是她的心头好,几个通常见的本子她都集到了,甚至一两个难寻的,闵易也千方百计地帮她找来。那旧版的电视剧也看,小时候看电视,现在买正版光碟。
      重拍经典剧,用当下最流行的海选形式,她自然要去参加的。她虽然也参加封闭训练,却没吃多少苦,仗着自家老爹有几个闲钱,加上闵易在圈内的活动,开始走得很顺,人气、票数都不错。闵易帮她分析得丝丝入扣,还找准了最合适她演的一个角色,可惜不是女主演。即使女配角,戏份还是不少的,如果她肯咬准了那个角色不松口,后来出镜的机会几乎板上钉钉。可是她一开始就冲着女主角去的,要死要活地向闵易施加压力,为她运动。当闵易历经千辛万苦打通关窍,终于为她把女主角拿下来的,可这个时候,偏偏她不知怎么鬼拍了后脑勺,又看上了另外一个戏份吃重的女配角,勒令闵易去争取。闵易虽然口吐怨言,但不敢不从,几番卖命完成了这次调整。这个时候,偏在这个时候,她又后悔了,她开始在女主角和第三个戏份紧要的女配角之间犹豫不决,还拉了所有家人和闵易为他参谋。这回,连闵易这样温和的性子都火冒三丈,只想丢下她不管。他对她吼道:“你以为剧组是你家开的吗,能任你想演什么就演什么?”
      她叫嚣起来:“演不到自己最想要的角色,我就退出!”当夜打了行李卷离开了剧组。她的第一次演艺经历就这样结束了,现在回想起来,出人头地的机会几乎是被自己亲手毁掉的。
      好在选秀的基础还在,比赛里积累的人气还在。闵易另外又找到了赞助,并且赞助方指定要田心来演女主角。

      那个坐在监视器边的男人就是导演,是个谁看了都会认出他是导演的导演。形象很经典,蓄了一脸脏兮兮的络腮胡子,戴鸭舌帽,穿上下全是口袋的背心。虽然胡子把脸遮了,依旧可以看出他很年轻。年轻的脸,眼角和太阳穴上的皮肤都是绷紧的。
      对了,拍的电影是聊斋里的一出《莲香》,讲的是一狐一鬼两个女子同时爱上一个书生,从几乎闹翻最后握手言和,相互引为姐妹,共同爱着那个书生的故事。两个女角就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和薛宝钗,虽然在讲起来地位在伯仲间,可是论戏份还是林黛玉是无可争议的女一号。而这次拍《莲香》,田心演的是狐妖莲香。除了她以外,还有两个女角,一为李姓的女鬼,另一为书生的侍婢,可她居然从没有见过另外两个女演员。
      这个导演看起来很想整点幺蛾子,说拍的是实验电影,把整个剧组的气氛搞得神神秘秘。摄影棚里搭了几个景,亭台楼阁小池花榭,最显眼的还是一块纯天蓝色的背景幕布,因为与棚里的其他景致都不搭。很多时候,她就在这块蓝色幕布前对着空气做戏,想象着对面是另外一个女人,她正在与这个看不见的对手争锋、谈判、斗法。所有女人间的对手戏都得这么拍,再经后期电脑合成,把两个并不在同一时空的女人捏到一起,安置背景。
      导演说每个女人面临的对手其实都是她内心世界的另一个投影,所以她必须与自己较劲。
      正式录制前还要走两遍,也就是说她发挥得再出色一场戏都至少要重复三次,如果哪个细节不对,就要翻回去重来。在拍戏的时候,她的脾气是很好的,导演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场戏在搭好的书房场景里拍。桑姓书生夜宿荒宅,夜半被狐妖莲香戏弄不止。扮书生的男演员是她童年时代的偶像,不过现在已经有些偏老了。即使化妆师再粗暴地抹平他脸上细细的褶子,勒紧他的面皮,依旧藏不住岁月的痕迹。
      书生夜读困极,伏在书案上睡去,莲香从他的身下抽出书来,用墨笔乱涂,涂完了书,又去画他的脸。墨痕下,粗大的毛孔和松软的纹路无处遁形。她有些恶心,觉得自己在与祖父调情,但是她是敬业的,她忍住了。
      闵易有他的办公室,不过他喜欢站在拍摄现场来回转悠看热闹。

      田心发现自己的项链失踪了。
      分明记得当日塞进了化妆台的抽屉里,拍完戏已是深夜,她累得无心顾及抽屉里的的项链便回家了,等她摸着脖子想起来,已经是第三天上午,赶紧召来闵易作司机冲往片场。
      片场的作息向来是上午睡觉,下午或晚上才开工。她叫不来剧务,心急之下直接用砖头砸了化妆间的窗,翻了进去,直扑当日她坐过的化妆台。项链已不在里面。
      那是一条彩色碧玺珠链,珠子分蓝、橙、黄、绿、紫红、墨绿、玫红七色,正中最大的黄色碧玺珠有鸽蛋大小,其左右的珠子颜色与外形皆粒粒对称,市面难寻。这是闵易在一次珠宝拍卖会上拍中的。
      不识货的人眼里,这不过是条彩色玻璃珠子项链而已,很少有人知道她天天脖子上挂着二十多万人民币在片场晃来晃去。门窗原本锁得好好的,唯一的暴力侵入痕迹是她自己所为。偷项链的人一定就在剧组内部。
      她当即摸出手机,被闵易以从未有过的重手按下了。
      “我要报案,现在就报案!”她睁着气恼的眼睛抗议他的干预。
      “我们不能报案!”他说。
      “为什么不能?我丢了价值二十万多万的项链!偷东西的人就在剧组里!”她想说的是,项链是他送的,所以不能丢。
      “片场出了案子,警察介入调查,电影杀青可能就会延期。即使不延期,投资方也不会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他把手机从她的手里抽出来,“你不是说,小偷就在剧组里么?相信我吧,交给我,我去把项链找回来。”
      田心歪着头注视了闵易片刻,忽然露出狡黠又悲伤的笑。她好像成竹在胸:“那个演女鬼的叫什么名字?”

      “你什么意思?”闵易的神情僵住,警惕地反问。
      “没什么意思,随便问问。”田心好像突然放下了项链被盗的一节,问起花边新闻来,“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白雪粉。”这是个很奇怪的表达,难道,她的名字是自己随口起的,需要用“她说她叫”么?
      田心转了下眼珠又问:“那么那个演侍女的配角叫什么?”
      “莫亚。”他已是无奈了,索性任她胡乱发散思维。
      她忽然抬手抚上他的肩膀,指甲尖在一片蔷薇花瓣样的红痕上刮了刮。:“我用的唇膏不是这个色号……”
      闵易青着脸,不言不语。她等不到回应,还是自己说了下去:“用这么殷红的颜色的,不是侍女,应该是姓李的女鬼吧,那个叫白雪粉的?”
      闵易依旧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等着她继续发作。
      “去年的选秀,我给你找了很多麻烦,是吧?你厌烦我也是正常的……”她轻柔地说着话,始终等不到他的回答,忽然暴躁起来,提起椅子摔向了镜子。镜子粉身碎骨,跌下化妆台的椅子险险砸中她的脚面,闵易及时拖开了她。
      “所以要么是那个女鬼拿了项链你护着她不想声张,要么是你拿了项链去讨好她!”她失控得厉害,眼泪一涌出眼眶就直接流进了颈窝。
      闵易并没有料想中的暴跳如雷矢口否认,他揽过田心,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着,宛如在哄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我一定帮你找回来,一定帮你找回来。”
      “就是要讨好别人,也不要拿已经送了我的东西呀……”她委屈的要死,絮絮叨叨地抱怨,却慢慢平静了。
      “送你的东西,我怎么会拿走。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不管你。”他在她的耳边低语,催眠一样动人心魄。

      读过不少推理小说,越是看似可疑的人倒最后越无辜,第一个怀疑对象几乎从来不是最后的凶手。所以田心在怀疑白雪粉的同时,也不断怀疑着剧组的另一些人。
      化妆师是亲眼看见她把项链塞进抽屉的,按道理讲她才是最可疑的。还有那个络腮胡子的导演,他看起来那么猥琐,说不定有偷窃癖,很乌龙地将碧玺项链当成彩色玻璃珠偷走。写剧本的姑娘似乎仰慕制片人闵易,并和剧组的每一个人一样对她和闵易的关系心知肚明,偷走项链是为了阴暗的报复心理。
      还有那些群众演员,这些有机会出入化妆间同时囊中羞涩的人最有作案动机。到了最后每一个人在她眼中都成了犯罪嫌疑人。
      那天化妆师李姐给她挽的假发髻歪了一些,她对着镜子左按右按,不满意。拆了重来,她继续挑刺,李姐心中带怨,下手于是重了起来,谁知她早就等着这个发作时刻,呼地夺过梳子扔了出去。
      “不想干就别干了,反正你也不在乎这口饭!”她叫起来。
      李姐站在原地,咬着嘴唇半天,才回了一句:“不干就不干!你以为谁都愿意拿几个臭钱来伺候你这!”李姐开始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走人。
      “说这么几句你就跳起来了,这么爽快就走人,你果然拿了我的项链,发了横财了!”她冷哼起来,“闵易,我看现在非惊动警察不可了!”
      李姐既已打算卷包走人,便不用对她低声下气,当下也毛了:“你说清楚,是哪一个会要你这疯子的项链!”
      她跳起来,要用扇化妆师耳光,闵易过来捉住了她的手。男主角也过来劝,拉拉扯扯中一如拍戏的时候,死命地吃她的豆腐,被他狠狠地用鞋跟踩了脚面。

      记忆里,闵易从来是她和善的邻家大哥哥。她上中学时,他在影视圈里崭露头角,如今已经颇有影响力,应该会有多到他应付不过来的诱惑在等着他,会有过江之鲫数量级的女人等着他检阅,他还能对她如此平静又和气,已算仁至义尽了。他与哪个女演员、女剧务、女化妆师、女场记还有其他任何女人勾搭上,她都不会感到惊讶。只有心里存着失落,好像深秋里一直暖着她的一条羊毛围巾冷不防地被人剥走了。
      闵易说要帮她把项链找回来,却几天都没有动静。田心自然等不得,既然闵易不要惊动警方,她自己找这个小偷。她最怀疑的就是演女鬼的白雪粉,挨下来是演侍婢的女三号莫亚。只因为闵易肩膀上那一片殷红的唇膏印。
      她居然连那两个女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化妆间一般都会贴上角色定妆照,可是这次他们没有贴。她装作无心地叫住一个杂役,问他知不知道白雪粉最近什么时间来片场。
      杂役盯了她一会,好像很为难,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
      田心不肯罢休,又拉住剧务问。她也是这样的表情,只是反应更迅速一些:“啊,今天没有她的戏。”这是故意答非所问。
      他们都在帮闵易隐瞒什么吗?
      她去道具间,问管理员:“哪几套衣服是女鬼穿的?”管理员从衣架上拎出几套衣服给她看。
      几套都是白色系的,里衬雪纺外罩轻纱,从服装道具商店租来的。这种路子出来的服装自然疏于养护,不知被几人套过了,一股子似酸非酸,似霉非霉的怪味,想想都恶心。她居然把鼻子凑在上面细细地嗅,找到了迪奥真我香水的奶油甜腻味。这款香水她也有,因为从来不喜欢,所以一直扔在抽屉角落里,那中让人喉头分泌物增加的刺激味道很令人难忘,因此一嗅就能认出来。
      一抹殷红的唇膏印,几套劣质衣料的戏服,一缕甜死人的香水味。白雪粉留下的痕迹只有这么多。也许还有周遭人脸上讳莫如深的表情。
      田心演的是狐狸精,狐狸精是有体温的,她不羡慕人的生气,只是渴望过人的生活,电影里的狐狸精总是在帮助那个书生,却不索取。而女鬼呢?女鬼是活过,却死了的,她可以说是不存在的,所以她越发嫉妒活人,见不得书生活得好好的,所以大凡女鬼,总是以吸干活人的阳气为目标的。那个白雪粉,仿佛就是这么一个危险的女鬼,让田心寝食不安。

      闵易凭什么这么自信,保证能把项链找回来?如果是哪个没名没号的群众演员顺手牵羊,过后再也不来片场,这人海茫茫他又上哪去找?还是白雪粉的嫌疑最大。
      “那个女人如今拿了她的项链,躲起来不肯见人了!”她愤懑地对自己说,立刻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在她的面前出现过。
      既然闵易护着她,他们一定暗中往来的。她开始跟踪他,却找不到任何可疑的暧昧。
      每天夜里收工,他驱车回宾馆,她打了出租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中途没有任何人上他的车。她把他隔壁的房间租下来,附耳在墙壁上听。他一回房间似乎就睡下了,连电视机也没有开,睡得死沉的样子。
      既然没有作奸犯科的时间,为什么他的身上依旧会隔三差五地沾染上甜腻的香水味?
      再不知道真相,她就要疯了,真的要疯了。这部片子就要杀青了,她的项链都没有回来。
      这一天,她在闵易的办公室外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导演,他刚从里面出来,脸上未被胡子遮住的皮肤红如晚霞。他重重地碰上办公室的门。
      “怎么了?”她多管闲事地问。
      导演定定地望着她,摇头,剧烈地摇头,似乎整个世界都要崩塌,“艺术!他不懂艺术,他暴殄天物!”他狂热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办公室的门再度开了,闵易把大胡子导演从她的身边扯开,随意地扔向一边:“拿好你的钱,做好你的事!”他冷酷地告诫。
      “那导演在与你吵什么?”她待导演走得没了影,才问出来。
      “一些无聊的小事。说了你也不明白。”他回身瘫进座椅里,显得很苦涩,但望向她,又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从办公桌抽屉里翻出她爱吃的零食,献宝似的捧上来。

      项链还没找回来,新片《聊斋会》已杀青,剧组像模像样地搞了个小型的庆功宴,只是些出了苦力的同伴坐到一起吃饭喝酒,投资方的代表没有出席,气氛还是轻松不起来。
      每个人都埋头吃菜,好像怀揣了天大的心事一样,不敢多喝酒,也不敢大声说笑。唯独闵易一个人欢欢喜喜地喝了个大醉,在酒桌上就攀住了她的肩膀,抚摸她的头发。其余人非常识趣地装作没有看见。
      她扶着他回宾馆的房间,这个时候她随有些小名,也未有资格惊动娱记,戴个墨镜就能出入公众场合。
      她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房卡,开门,把他丢在床上。闵易捂着自己的眼睛拼命摇头,像个小孩子:“不去,不去,我说了不去。”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问:“去哪里?谁让你去?”
      “导演那个混蛋……他说要拿《聊斋会》去参加影展。”
      “参加影展不是很好吗?”她不解。
      “这部片子,是为你拍的……不能……不能去。”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呼吸平稳地睡去了。
      田心把手伸进他的西装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他的手机。她打开手机通讯录,一个个翻找起名字来。
      今日的庆祝,白雪粉和莫亚都没有出现。为什么?是怕她和这两个女人闹,才故意错开了么?难不成,喝了这一顿,另外再给她们办一桌庆祝?
      通讯录里没有叫“白雪粉”与“莫亚”的名字,难不成他给她们起了其他假名?就为防她偷偷翻看手机么?真要防,怎么防得住她一个一个打电话过去确认呢?她的手指已经搭在第一个号码的通话键上,迟疑片刻,还是作罢了。这个念头是不是太疯狂了?若真闹大了,她可是出名了,但出的是丑闻啊!

      她退出了通讯录,照旧把手机放进闵易的口袋里。不甘心地,爬到他的身上,又去掏他的另一个口袋。
      一条缤纷夺目、晶莹剔透的项链被她的手指勾了出来。正是她失落的那条碧玺项链。
      “这是怎么回事?”她抓住闵易的衣领,发疯地摇撼起来,“你给我解释清楚,是怎么回事!早就找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闵易醉得太深,闭着眼睛任她怎摇撼,甚至扇巴掌都不醒。
      最终她乏了,跌坐到床下,绞起了手指。
      她早就猜到了,要么就是他拿去送人了,见她生气,又巴巴地讨回来。要么就是其他人偷了,他知道是谁干的,却宁愿息事宁人,把一切捂下来,只因为他护着那个人。揣着项链不还出来,只是因为他护着这个人!这个人是谁,他与这个人,是有私情的吧!
      翌日,闵易被上午的太阳晒醒,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去卫生间一照镜子,才发现两边脸颊居然都红肿一片。却怎么也记不起昨夜到底出了什么事。
      西装在套在身上,一摸口袋,一边手机还在,另一边,那条项链却不翼而飞,仔细一摸,倒还有个纸条。
      “混蛋!”两个字,一个惊叹号,涂满了整张便条纸。是田心的笔迹。他不禁苦笑。要怎么向她解释呢?他确实没有想好完美的谎言啊。
      “田心……”他打电话给她,对方接起来就不说话,等着他给出她要的解释。他给不出,憋了半天,才说,“你打得……好疼……”
      对方挂了电话,只留下无穷无尽的断线音给他。
      她不能忍受背叛,她不能忍受谎言,她不要夹杂了怪味的爱情,所以她放弃他了、

      “爸爸,我很好,只是想出去逛街!我要买衣服!什么?给我目录让我挑了派人去买?那还有什么乐趣!”田心对着电话喊起来。
      她又回到了拍电影以前的生活了。住在带花园的三层小别墅里,照顾她的女佣人都很年轻健康,偶尔看她们卷起袖子收拾家务,小臂结实紧致,很耐看。
      她根本不需要奋斗了。一个殷实的家境满足她一切的物质需求。只是她的父亲越来越古板,像个封建时代的老员外,喜欢女儿成日闭门不出,作个高楼小姐。他说,那才是真正的闺秀,那才体现教养。
      从来不会有没东西吃的时候,菜色吃腻了?换个厨子。吃多了怕发胖?别墅里有健身房,设置比高档的健身会所还齐全,SPA的美容师也可以请到家里来给做护理。想买衣服?自然有管家把国际大牌的当季目录送到她面前,她只要拿起笔打钩就可以了。闷了?影音室里各种音乐电影都有。她只是没有朋友。
      与几个月前比,还少了闵易的电话。是她自己把手机关了,不许管家转达他的电话的。
      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转过头,看见一个女佣正慌手忙脚地把窗帘拉起来。
      “拉窗帘干什么?我喜欢晒太阳!”她回头对那女佣道。
      那女佣作了难,窗帘揪在手里,扯在半空不肯放下:“可是小姐,对面别墅窗口有人在拿望远镜朝这里看!”
      “有人朝这里看?”她来了兴趣。每日在家不过是翻杂志,看影碟,做健身和护理,全都烦腻了,难得有新鲜的突发事件来解闷。
      “一定是偷窥狂,小姐,我们把窗帘拉起来,不理他!”女佣见田心居然显露出难得的笑意,一步步走近窗子了,便慌了神。
      “只许他看我,难道不许我看他么?你先把窗帘拉上,然后找个望远镜来!”她吩咐。

      女佣说得不对。对面别墅窗口的人,手中拿的更不不是望远镜。田心在她自己的望远镜镜筒里看到,对面窗口探出的分明是一个数码相机,相机的镜头炮管似的节节拉长,倒也能抵一个望远镜用了。
      “偷看还不够,还要偷拍?”田心收起望远镜,往羊毛地毯上盘腿一坐,“敢来偷拍我,我怎么料理他呢?”
      “我悄悄跑到对面的房间里,在他背后拍一巴掌,吓他一跳,好不好?”她歪着头问女佣。
      女佣急道:“田老先生不让小姐私自出门的,您忘记了么?”
      “我只是跑隔壁去串门,你们不告诉他,有什么要紧……好吧,你,再多叫几个人,一起去把那个人请过来,我想看看他相机里拍了什么,总可以吧!”她妥协了。
      女佣应下,退了出去。她爬起来继续用望远镜观察对面的长镜头。只见不到十分钟,那个镜头摇晃了几下,就收进了窗口。显然窗帘后面的人已经被女佣带去的人扭住了。
      “小姐,就是他!”女拥反扣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肩膀,把他推了进来,后边另有一个女佣,怀里抱着那长焦镜头的相机。
      那男子头上戴着鸭舌帽,挡了大半个脸,穿着一件网眼马甲,周身的口袋。
      “你行啊,对面别墅大半年了都没卖出去,一直空锁着,你居然能上到二楼的房间里去……”田心抬手摘了他的帽子,很好,并不是个样貌猥琐的男人,也不是任何她认识的人。
      “田小姐,您好,您好,”那个男人在健壮女佣的手里挣了挣,似乎是鞠了个躬,“没想到您本人比荧幕上更有魅力啊!”

      田心闻言一怔,摆手让女佣松开了他:“你什么意思?”
      男子继续鞠躬笑道:“谁都知道田心小姐凭着在《聊斋会》里的精彩表现,获得了金棕榈最佳女主角奖,已经是知名人士了,您的一举一动大众都在关注。可田小姐平日深居简出,我们媒体想作采访也不容易,实在是无奈,才出此下策啊。”
      田心的唇角浮起笑意来,真的么?她的电影参加了影展,她成了最佳女主角,她出名了?做梦一样容易嘛。
      虚荣心一起,对待眼前的男子也就客气起来:“原来是误会。可以看看您的证件么?”
      男子从怀里取了张塑封的工作证来,上面贴了照片,注了是某某娱乐报纸的文字、摄影记者,姓于。
      她终于放下心来,脸上自然浮起淑媛的微笑,落落大方地招呼女佣上茶,她则在另一边沙发上坐下,问:“于先生是要采访我么?不知道你想问什么?”
      见她肯合作,于记者双眼放出精光来:“是啊是啊,田小姐,不知道您获奖后有什么感受?为什么您获奖后不能亲自出席颁奖仪式呢?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吗?有什么事情比领奖重要的呢?可以谈谈您一人分饰三角的经验么?还有关于网上那些传言,您有什么要对影迷说的么?”
      田心听了于记者连珠炮的提问,脸色一沉。是啊,她的影片参加影展,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这一定是闵易干的了。这也就算了,她得了奖,他居然也不通知她!就算是她避而不见吧,如此重要的事情,说什么也该千方百计让她知道啊!还有,那一人分饰三角是怎么回事?还有传言?
      “这个,今天我有些不太舒服,我们可以另外约时间聊这些问题么?”她重换上笑脸,彬彬有礼地对记者道。

      打发了那记者,田心跑进房里,翻找起闵易的联系方式来。当初她把他丢弃得太彻底,手机?宅电?都没有,EMAIL,□□?她不怎么上网,也从来没记下来。翻找了半日,还是在那首饰盒的夹层里翻到一张没清理掉的名片。
      “闵易!你现在马上到我家里来,我有事要问你!”她对着手机话筒喊。
      “可是,我现在在片场……”闵易的声音,惊喜里又迟疑。他不想见?又是怕解释不清楚么?他到底背着她做了多少不能解释的事情?
      “我不管,你马上过来!”她狠狠断了线。
      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以后闵易才按响了别墅的门铃。她坐在卧室的地毯上,抬头冷哼了一声:“我让你,马、上、来!”
      “田心,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在外地,一挂断电话,我就去了机场……”闵易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笑容又疲惫又僵硬,“到底怎么了?”
      听闻他从外地赶来,心不算得不诚。田心的怒意消了些,一桩一件地想起他留给她的悬念,心又坠了下去。
      “你给我个解释……从项链开始!”她说。
      闵易严峻的神色一松,仿佛原先料想的麻烦是更大的。
      闵易说了个名字,是那个男主演的名字。她惊叫了一声,站起来要往门外冲:“我要去揍死他!”这个行为又被闵易料中,他抢先一步拦在她的面前,张臂抱住她:“拍完片子第二日他就飞走了,现在你还哪里找他去。”

      他知道她还想问为什么,一笑,又讲下去:“他在港台地区过气很久了,这几年投资楼市,遇上房产泡沫,经济状况也不好,偏生还有赌钱的毛病,欠了一屁股债,跑来拍戏有一部分原因也是躲债。项链一丢,我就想到他,当天晚上就找他谈过,把项链取了回来。”
      确实是谈了,只是气氛不算融洽,闵易用手铐恫吓,又用一点小钱安慰,最终大棒加糖果降住了这个中年作怪的大叔。
      “我就知道你晓得是他下的手,必然不肯再与他合作的,又要大吵大嚷把他送进警察局。”他笑,“我是为了你的电影。”
      这个回答,勉强可以接受吧。“那么为什么送片子参展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得奖不告诉我,不让我领奖?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出名?”她揪住闵易的领子问。
      闵易望着她,迟疑了片刻才道:“送影展都是那个导演自作主张做的决定,我是不赞成的。当初,我们还为这事吵了一架。至于领奖,你那时根本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的短信啊!”
      “我拍得不好么?为什么不送?”她不罢休地逼问。
      “田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希望你一切都安好。”闵易忽然略过了她的问话。紧紧揉她在怀里。什么都不肯说了。那怀抱揉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勒死过去。她心里一荡,那冷硬了几个月的心便软了下去,恨意冰消雪融。就是他这张要命的嘴,将她骗到晕头转向,最终还是宁可自己肠烂肚穿,也舍不得不信他。
      这一日,她留闵易在别墅里吃晚饭,不用劝,他又将自己灌了个烂醉。他哪里来这些不顺心。只是编谎话便要圆谎,圆得太累,他头痛了么?
      田心叫人来把他扔到客房的床上。把他的背包也提进去。一拎,沉甸甸,笔记本电脑就在里面,她略一踌躇便镇定地打开了它,按下电源键。
      在日记退出历史舞台的年代,找一个人的秘密,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偷看他的笔记本电脑。

      闵易的电脑桌面整理得很有条理,她一个个地打开文件夹,没有找到她要找的白雪粉或者莫亚的任何资料。
      她失望,正要关闭笔记本电源,却忽然发现桌面上的一个文件夹,名字是《聊斋会》。她笑,自己做主角的电影,自己还没欣赏过一次呢。
      这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她移动鼠标,重重一击,打开了它。
      她看见狐妖莲香穿着如火的红色广袖长裙,手执墨笔图画书生的脸,她看见女鬼穿着随风飘飞白纱衣走到镜头前,另一侧站着红衣的莲香,两女眼神交撞在一起,后期的拼合天衣无缝。还有梳着两个丫髻的侍女,与书生的调情。三个女子,都似乎叩问的眼神,很执着,也有迷惘,在寻找,又怕知道答案。仿佛这就是异类与人的爱情了。
      田心的手指颤抖起来,鼠标从她的手中滑脱。
      莲香、女鬼、侍女三个人衣饰各异,却长了一张相同的脸,都是她的脸。
      怪不得,那记者要问她,一人分饰三角的经验呢!
      “这是怎么回事?”她推搡正在熟睡的闵易。
      “你为什么非要知道……选秀之后,你就大病了一场,后来……这个戏,是你爸爸投资的。”他眼睛也不睁开,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就再也不响了。
      她打开客房门,一头冲出去,正撞在女佣身上。
      “小姐,你没事吧?”女佣紧紧扣住了田心的手腕,假装关切地问。
      “我很好。”她挣了挣,女佣没有再控制她,放她转身,又进了客房。
      这些似乎受过格斗训练的女佣,最后竟是准备着来对付自己的。是爸爸安排的。

      她抬起头,桌子上方的墙壁上镶着一道装饰用的镜子,镜子里一张女人的脸似熟悉又陌生,那双眼睛看着自己宛如盯着陌生人。这个女人戴着一串玻璃球似的项链,每一粒珠子,都是一种颜色。是的,碧玺可以有很多颜色,甚至一块碧玺矿石,一枚碧玺切片中,都会有两到三种颜色。
      链接上网,点击浏览器,用搜索引擎搜索自己的名字。第一条结果,是自己获奖的消息。第二条也是……她微微笑,看到第三条,她手一颤,心脏似乎停摆了。
      那个标题触目惊心,“《聊斋会》剧组化妆师爆料:影后田心存在人格分裂”
      李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因为自己吼过她,把她赶出剧组,她就造谣吗?或者,她虽然报复,却也没有说谎呢?
      她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他曾经吼过她:“你以为剧组是你家开的吗?”这次她的老爹真的出钱为她建立了一个剧组,就为了——哄着她开心。雇了一流杂役,二流服装道具,三流摄影,四流灯光梳化,五制片编剧,六流演员,非常热血非常有理想的十二流导演
      为了不让她知道真相,这些人都被反复告诫,并塞了大笔封口费。
      方才检查闵易的文件,就翻到了大量的关于人格分裂的资料。田心、白雪粉和莫亚,都是她,是她的三个分裂人格。大喜大悲的选秀经历之后原本性格就偏激的田心身体里出现了两个新的人格,一个自称白雪粉,一个说自己的名字是莫亚。她们都不知道其余两个人格的存在
      闵易一定不希望她发现这个事实,所以他在项链失窃后不愿报警,不愿意听从导演的建议送片子参加影展,因为一旦吸引了更多的注意力,她的秘密必然会曝光。他不愿意她被更多的人嘲弄,更不愿意她自己发现这个秘密后崩溃。
      可是她发现了秘密,只是惊讶,惊讶这种程度的情绪已经足够了。如果那片子真的有可取之处,她是不介意拿去参加影展的,甚至也不介意最后落个身败名裂。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忍受着她的误会,她的叫骂,甚至她的拳脚,只是不愿意她知道真相。
      她笑着关了笔记本电脑,躺到闵易的身边去,抚摸了他的沉睡脸:“你说永远照顾我,现在我相信了。”现在她有了两个情敌,这两个情敌居然都是她自己。
      有什么比这更黑色幽默的呢?
      闵易的手动了动,按住了她的手。两个人十指相扣,安稳地睡了过去。
      她是他心里的一个深潭,他是她最安心的巢穴。她不会骗他,他也不会放弃她,这个模式便固定了下来,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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