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辛荑

1、归去来

　　归去来
　　一
　　你现在还好吗？
　　知道吗，昨夜我在梦里见到了你。
　　梦中，我去了你家，还见到你的祖母。很荒谬，是不是？你从未带我去过你家，更未和我谈过你的祖母。但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你的祖母有一张很慈祥和蔼的脸。
　　更为荒谬的是，我是带着一个男孩子去的。奇怪的是，梦中他的脸朦胧而模糊。他是谁我不知道，但我却清晰地了解他于我是非一般的朋友。
　　祖母说，你去找工作了。
　　我在梦中大吃一惊。那么多家公司抢着要你，你会需要找工作吗？
　　我极耐心地等待你回来，就像当初等待你说爱我一样耐心地等待着。
　　你终于出现了。
　　你穿着白衬衫、白裤，仍像以前那样嗜白。但人黑了好多，瘦了好多。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迎了上去。
　　你没说什么，却一把揪住跟我一起的男孩子胸前的衣服，一拳打了过去。
　　你不理会我的大喊大叫，和那个男孩子扭打在一起。
　　我气得跑了，但心底却有一种别样的甜蜜：
　　你还是爱我的，这么多年后，你居然还在爱着我。
　　梦醒后，我决定回来，回来参加这次聚会，更为了能见到你。
　　而今，我终于回来了。

　　二
　　黄昏的时候，车到站了。
　　从空调车里带出的一身冷气在燥热的空气里一点点消失殆尽了，可是心还是暖不过来。
　　我知道他不会在这里等我，生命中最美丽的事只能发生一次，否则也就无所谓“最”了。
　　还记得那一天，毕业的那一天，他还有好多人送我上火车的那一天。
　　也许他已经忘记了那天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我却一直都清楚地记得他悲哀恍惚的眼神。
　　“你相信我吗，小乔？如果你相信我，就为我留下来，好吗？”
　　如果不是火车开走之前他的这句话，我和他的命运会不会从此改写？
　　是的，我留了下来，即使当时火车已经开了。在天津站，我下了车，正准备换辆车回北京，却在那月台上发现了他。
　　他说我们是心意相通的，他一定会在这里等到我。
　　那一刻，我们喜极而泣。都以为等待了四年的感情终于有了结果，可是我们都不会想到今天竟会面对这样的结局。
　　随着人流我提着轻便的行李走出了火车站。
　　“小乔——”
　　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声。我循声望去，随着一声“嗨”，一个女孩跳到我的面前。我眼前不禁一亮，阿可？
　　有四年多没见过她了，她变了好多。头发长长了，更加苗条了，也更漂亮了。但活泼的声音没有变，她还是以前的那个阿可吗？
　　“发什么呆？”阿可一把抢过我的行李，嗔怪地说，“这几年都跑哪儿去了，也不跟人家联系。要回来也不告诉自己的姐妹，却告诉那不要紧的闲杂人等。”
　　我笑了，可爱的阿可，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我的小妹妹，可爱的小女孩儿。
　　“对不起，”我抱住她的肩，“我还是回来了，是不是？再说，小飞是闲杂人等吗？”我环顾了下四周，“对了，小飞没来吗？”
　　“我来接你不行吗？他今天有一个重要的客户要见，实在走不开。”她一只手提着我的旅行袋，另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臂，“走吧，车在那边。”
　　如果我知道那是他的车，而他正靠在车身上等我们，我绝不会过去的。因为我根本没有立刻要见他的心理准备。虽然，心里装满了渴盼。
　　我想我那一刻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刚刚跟阿可说了些什么，一句都记不得了。只是呆呆地，怔怔地。
　　直到阿可把我拖到他面前，我才回过神来。
　　他穿了一套白色的休闲西装，显得潇洒而挺拔。他瘦了，但不黑，甚至比以前还白了些，那脸色是苍白的。
　　“说话呀。”
　　我看到阿可在旁边挤眉弄眼，使劲儿地捅了桶他。
　　他有些尴尬。为什么，扭扭捏捏，可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于是，我决定先打破沉默。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我们竟异口同声。
　　我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微笑。我们毕竟不是仇人，这多年过去，我再不是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小女生了。
　　他接过阿可手里的行李，有些慌乱地说：“上车吧。”

　　“小乔，住我家好不好，我们像以前那样连床夜话？”车上，阿可拉着我的手建议道。
　　我轻笑。“我倒是想，但小飞答应吗？到时候他会用扫把赶我出去的。”
　　知道阿可和小飞结婚还是前天的事。但心里早就笃定，他们会是幸福的一对儿，他们也一直都是。
　　心一直都在不规则地跳，眼睛也不守规矩地看向前座开车的他。
　　现在的他一定是春风得意吧，否则这辆BMW的敞蓬跑车可不是一般人能开得起的。
　　“那你住哪儿？”
　　“我去我阿姨那儿，去打搅你们不大好。”听小飞说到他们房子并不大，所以根本不曾想过要住他们那儿。
　　“我给你订了饭店。”他在前面忽然插嘴，“我去阿姨家了，小表哥结婚了，家里房子紧张，去了也没地方住。还有——”他顿了顿，“他们搬家了，搬到哪儿了，我也不知道。”
　　他叫阿姨表哥叫得还是那么顺口，似乎忘了那是我的亲戚，而非他的。
　　“要不，咱们就住饭店吧。”阿可小心翼翼地，“别怕住不起，江宜江大老板有的是钱。”
　　“我——”
　　我正欲答言，却听到了手机的铃声。
　　我和他同时掏出了电话。
　　是我的，他通过前视镜看了我一眼，放下电话，开始专心开车。
　　“喂，是，刚到。”我压低了声音，并把头转向车窗。有些事，我不想让阿可知道，更不想让他知道。“吃晚饭了吗？”
　　我瞟了阿可一眼，她正好奇地看着我。而他什么表情，我不知道。
　　“对，我过两天就回，放心，我会玩得开心的。”我想尽快说完这个电话，“好，我知道了，我会尽快赶回去的。知道了，好了，我挂了，Bye！”
　　“谁呀？”阿可靠了过来。
　　我歉意地笑笑，将手机放到随身的手提包里。
　　“朋友。”我轻声说。

　　三
　　我到底该不该回来？深夜了，我躺在饭店柔软的大床上，竟了无睡意。
　　他坚持我住饭店，而且是这种五星级的豪华饭店。而阿可也怂恿我，我几乎是被半强迫地住了进来。
　　然后，小飞过来了。他还是那个大男孩的形象，但感觉上沉稳了好多。或许是长大了的缘故吧。
　　让我惊讶的是，小飞和他的关系一向平淡的，但现在他们却称兄道弟，好的不得了。
　　小飞见到我很兴奋。我也很开心。我们之间，有许多缘。小飞是我进大学后第一个熟识的男生，而且我们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他仅比我早出生两个小时。但感觉上，他更像弟弟。他是我大学四年里最知心的好朋友，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爱恨喜憎，都会对他倾诉，而他也同样对我说。但我们只是亲如兄妹，即使没有阿可也一样。
　　聊着聊着小飞的眼圈居然红了，直骂我太狠心了。
　　我的心酸酸的，却什么也不想说。这几年没跟他们联系，不是不知道他们挂念我，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
　　然后，阿可和江宜都避开了。
　　我知道小飞想与我谈些什么，但对于过往，我实在不想再提。就像结了痂却还未痊愈的伤口，稍微碰一下仍会痛。
　　“他结婚了。”小飞主动跟我谈起江宜的境况，“你走了一个月他就结婚了。之前，我还和他打了一架。他其实很爱你，但是又有什么办法，他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结婚第三天，孩子就流产了。他不爱她，两人就过着貌合神离的日子。也不离婚，反正各有各的生活。你知道他身边一向都不缺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
　　我当然了解，他我还不了解吗？我叹息。
　　我开始有些后悔提前过来。如果只是聚会当天过来，也许只是匆匆与他见上一面，或者根本就不会见到他，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他并不是我们专业我们班的。
　　小飞和阿可走后，他却没有走，留下来似乎想与我说些什么。两个人都很辛苦，很尴尬。
　　“我很累了。”
　　我挑明意图，他却故作不懂。
　　“你——”他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问，“这几年你到哪儿去了？”
　　“可以不谈这个吗，我真的很……”我有些不耐烦，手提袋里的手机又响了。
　　我掏出电话，走到角落里，背对着他接电话。
　　“怎么现在都不睡呀？是的，我住饭店了，挺好的，你放心吧。好，挂了电话之后立刻就睡，说话算话。Good night！”
　　我挂了电话，一转身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的身后，漂亮的眉毛紧蹙着，深深地看着我。
　　“我真的累了，麻烦你。”
　　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却只是轻轻地问：“你是不是有男朋友，或者已经结婚了。”
　　我低头看地上铺着的精致的地毯。
　　“是吗？”他又轻声问了一句。
　　“你不是也结婚了吗！” 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我？我大声答道。
　　“对不起！”他也大声答，转身大踏步地向门走去，开门出去并大力关上。

　　还记得我第一次注意到他，仿佛就是在昨天。
　　那天，我穿了一件灰色的T恤，一条半旧的仔裤，头发用一条橡皮筋松松地绑住，脸上还是一副刚睡醒的惺忪模样。真是邋遢的可以了。
　　看着舞池里那一对一对，尤其是最漂亮最相配的一对——阿可和小飞，我觉得我任务已了，该功成身退了。
　　“申远，我——”
　　“小乔，该不会现在就想溜吧，他还没陪我跳一曲呢。”身旁的申远一把按住我的肩，“你瞧人家多可怜，都没女孩子陪。”
　　我挑挑眉，不理会申远的戏谑。
　　“得了吧，我的篮球队长，你会少人陪呀。想让我陪你跳也行，就怕你的脚趾头消受不起。”我拨开他的手，径自站了起来。“再见，别忘了告诉小飞让他记得请我的客。Bye！”
　　平生最喜欢看到的事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次，我就做了一回红娘。而且小飞阿可都是我喜欢的人。
　　“哎，哎，别走哇，你走了我怎么办。”申远拉住我的胳臂。
　　我生气地拿掉他的手。
　　“拜托了，老兄，我在这里干什么，跟你眼瞪眼啊？还不如回去睡觉。”我转身向门口走去。
　　“那，我陪你吃饭，看电影？”他跟在我身后说。
　　“求你了，放过我吧。”我转回身，可怜兮兮地对他说，“你随便勾一勾小指头，就有那么多可爱的女孩子跟上来，你就不要拿我当挡箭牌了，好不好？还有——”我向后退着，“小心小飞收拾你！”
　　“你——，小心！”
　　申远的示警来得晚了一些，因为我已经撞到了那人的身上，同时也撞翻了他手里的两杯可乐。
　　“真抱歉！”尤其看到那人一身雪白的衣服上洒满了斑斑点点之后，我的歉意更深了。
　　“你没事吧？”申远一把把我拉到身后，指着那个男孩子，盛气凌人道：“你这人怎么搞的，走路不长眼睛啊……”
　　“是我的错，好不好。”我一个劲儿地拉申远的袖子，他却不理会我。
　　而那个男孩子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就走开了。
　　这个男孩子就是江宜。
　　是命定吗？似乎不是。第一次看到他我什么感觉都没有，第一次的印象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及俊朗的脸。而他什么感觉，我一直都没有机会问。
　　我欣赏漂亮的男孩子，像小飞，像申远，但没有据为己有的野心。因为自知平凡。不仅因为平凡的样貌，更因为自己毫无特质，还有一副怪脾气。况且，我对所谓的家庭也早已失去了信心。这辈子，我注定了要孤独一人。

　　四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一大早，小飞和阿可就赶了过来，陪我在饭店的餐厅里吃早餐。
　　“睡得不好啊，好大的黑眼圈。”阿可关心地问。
　　我揉揉发涩的眼睛。“怎么了，你们都失业了不成？”
　　他们两个对视了下。“我和阿可都请了假，准备好好陪一下你，我们那么长时间没见了。”
　　“北京我还不熟吗，用不着你们做导游吧。我——”
　　“猜猜我是谁？”
　　我正欲说什么，却被一个人从身后蒙住了眼睛。
　　“申远——”
　　我只犹豫了两秒钟，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我急急地抓开他的手，拉了他到身前来。
　　“你不是在济南吗？”
　　“一听说你过来了，我就急不可待的赶过来了，也是昨天到的，今天早上知道你在这里，就过来了。嗯，变得漂亮多了。”
　　他拉着我左看右看。只有一米六零的我被他拉前拉后，像一袋谷物。
　　“别忘了，可怜的我现在仍未婚，你的第一号候补男友仍然是我。”他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说。
　　“别闹了！”
　　我笑着拿开他靠在我肩上的头，一抬头笑容却凝固了。在申远的背后，我看到江宜不悦的脸。
　　似乎从第一次开始，他们两个就互相不喜欢。以后再见面，也总是吵吵闹闹，互相讥讽地对方体无完肤。
　　申远是我喜欢的大哥，而江宜是我大学四年唯一喜欢的男生，虽然我从未对他表白过，甚至于每次都要极力掩饰自己的情感。这件事小飞知道，他骂我傻。申远也知道，所以更讨厌他，直称他是“花心大萝卜”。
　　平心而论，他并不花，只是过于优秀，过于招女孩子喜欢而已。
　　喜欢跟申远在一起，因为他就像个大哥哥一样体贴，很会照顾人。很多烦恼事在他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跟他逗两句嘴，听上几句笑话，再沉重的心情也能轻松起来。
　　而跟江宜在一起，心情却从未放轻松过。因为爱极了他却又怕他不爱自己，而当他真正爱上自己时，却更加紧张。
　　这是一个尴尬的局面，虽然许多年前无数次的出现过，但现在的我依然没经验去应付。
　　“对了，申远，你不是说想回学校看看吗，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阿可热心地建议道。
　　“是啊是啊，我和阿可决定今天就陪你了，好不好？”小飞也插嘴。
　　申远看我，我只好微笑着点头。

　　怎么搞的，我想申远现在一定在跳脚骂了。
　　刚刚，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小飞和阿可把江宜和我从电梯里推了出来。
　　他们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呀，我叹息，他们以为我和他还有可能吗？别忘了，他现在早已是使君有妇了。
　　“我想把房子退了，我要换个地方住。”在等下一班电梯时，我对他说。
　　“为什么？不舒服吗？”他急切地问。
　　“不，再住我就住不起了。”我不想欠别人的，尤其是他的。
　　“你想不想去阿姨家，我还问出了他们的地址。你或者想去看……”
　　“别转移话题好吗？”
　　“那，好吧。”他无奈地说，“我现在去退房间，不过你住哪里我安排好吗？”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咬着唇看着熟悉的小院子，熟悉的楼道，熟悉的门。
　　他拿钥匙打开了门，推门进去。
　　“这房子至少有一半是你的，而且我已经把它登记在你的名下了。”他回过头，“为什么不进来？”
　　我居然有些怯怯地站在原地，心里有些恍惚，我在怕什么呀。
　　眼前的男人是我前半生唯一爱过的人，他的邀请我拒绝得了吗？
　　我走了进去，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粉蓝色的墙壁，乳白色的沙发，沙发上印着Snoopy的坐垫，墙角挂着的串串风铃，小几上清雅的百合……我感觉我要窒息了。
　　我一下子坐在小几前的地板上，有些艰难地说：“你今天早上来收拾过吗？”
　　“我一直住在这里。无论多忙，我都会打扫屋子。这束百合我经常插着，是希望哪一天你突然回来能看到它。你以前就经常插束百合的，是不是？”他走过来，在我身旁蹲下身子。
　　你何苦？我轻轻地抚摩着花朵，眼睛有些润湿了。
　　“我时刻都在盼望着，哪一天你能回——”
　　我猛地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我去看一下卧室。”
　　我推开了我亲手刷的乳白色的门，迎接我的是一室静幽的蓝，那是我最喜欢的窗帘映出的颜色。床上铺着的是我喜欢的印着几个娇憨可爱的小猫咪的床单，床头柜上放着我和他的合影。
　　那时的我们，笑得多甜。
　　两只手环绕过我的腰，我被拥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我好想你。”他的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声音几尽哽咽。
　　曾经我们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而今，却已是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放开我。”
　　“不。”
　　“我说放开我！”我知道我在生气，是生他的气，也是生自己的气。“为什么你总是要这个样子，为什么你总是在失去一样东西之后才去后悔，为什么你不好好珍惜，你白白辜负了我。”
　　“对不起。”
　　“我恨你！”
　　“我知道。”他的声音苦苦的。
　　是不是只有真正深爱一个人，才会引来更深切的恨？

　　五
　　“留下来，好吗？”
　　他做了一桌子的菜，全都是我爱吃的。而两人坐着，都没有动筷的打算。
　　“留在这里干什么？看你左拥右抱吗？”我冷冷地说。心里的难过，让我毫不留情。
　　“如果这么多年，你也不了解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他神色黯然地说。
　　我低下头不看他，像是问他，又像问自己，我轻轻地说：“我留下来做什么？”
　　“让我爱你，让你知道我爱你。”他坚定地说。
　　他的话让我叹息。太晚了，为什么他不在九年前我爱上他时这么说，为什么他不在毕业时我要黯然离去时这么说，即使接下来那些浓情蜜意的日子里，他为什么从来也不说。更不要提我决定离开他的那些日子了。
　　如果，他当时说一句，只要他确定让我留下来，我会这样做，不管以后我会面临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说。我除了离开，又能做什么。
　　“还是，你那边已经有了离不开的人，是吗？”
　　我抬头看他，他应该是春风得意的啊，可他为什么一副失败的模样。如此的不相称啊，我觉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过得不好，没有我好。
　　“是吗？”他继续轻柔地问。
　　我点头，这是勿庸置疑的事实。我没必要瞒他，也无须说谎。
　　他沉默了。
　　爱他吗，恨他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应该恨他的，可是为什么见了他，连心底的一点点恨意都凝聚不起来。
　　“你不需要去上班吗？”我忍不住，便打破了沉默。
　　“公司少我几天不会倒。你，你或者不喜欢我留在这里。”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过的不开心，我竟因这不开心而不开心了。
　　“吃饭吧。”我拿起了筷子。

　　他睡在外面的沙发上了，而我躺在床上，闻着枕头上干燥清香的味道，却睡不着。拿起手机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撩开毯子，轻轻的下床，悄无声息地走出卧室。
　　他又把毯子踢了，还像以前一样。
　　轻轻地把毯子拉了回来，轻轻地帮他盖好，双手却蓦地被抓住了。我吓了一跳，原来他并未睡着。
　　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的眼睛闪着光。
　　他的唇一如五年前那样柔软，他的吻这些年来只在梦里出现过。但我还是挣脱了他，心里有一个忘不了的事实，他娶了别人。
　　“我，我要上厕所。”我慌乱地说。
　　我的初吻对象不是他，而是申远。
　　我知道申远完全是恶作剧，是为了刺激他。其实，申远只是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唇而已。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申远便被他一拳打开了。
　　他恨恨地擦拭着我的唇，我任他那样做。虽然他并未向我承诺什么，这已足够表示他的心意。
　　也是在那个下午，他吻了我。
　　如果不是那件事，如果不是他的倔傲和我的固执，我们不会浪费掉大四那一年的时间。
　　仿佛是晴天霹雳，小飞告诉我说他居然带着一个女孩子去医院堕胎，而且阿可也证实了。
　　那个女孩子和他关系很密切，曾经问过他，他只淡淡地说她只是他的高中同学而已。
　　可是——
　　如果他说一句他和他的高中同学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陪她去医院而已。只要他说，我便什么都不会说。
　　可他没有，他一句解释都没有。
　　我知道他的为人，我只是想要他的解释，我只要清清楚楚。可是没有，他不屑于向我解释，我失望而痛心。

　　六
　　“十一点了，鸟儿该起床了。”他在外面敲着门。
　　天，都十一点了，有好几年都没有这样睡过懒觉了。
　　匆匆忙忙的换好衣服，收拾好床，出来一看，他已坐在桌前等候。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他微笑着说。
　　他的精神一向好。好奇怪，同是睡几个小时，他总是神采奕奕，而我若少睡了，必定一整天都精神不济。
　　“那晚起的鸟儿呢？”我问，眼睛盯着桌上的早餐。
　　“晚起的鸟儿嘛，”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牵起我的手，往浴室走去。“只要弄弄干净，也有虫儿吃。”
　　“为什么留这么长的头发？”
　　我在洗着脸，他却抚弄着我未来得及梳起的长发。他以前曾说过喜欢长头发的女孩子，而我总是嫌累赘，总是不肯留长。而今头发长的快要及腰了。
　　“或者有人喜欢？”他一副试探的口气。
　　我拿毛巾擦着手和脸。毛巾是新的，是我喜欢的浅紫色。
　　浴室太小了，以至于两个人在里面都显得拥挤了。我可以感觉到的呼吸正落在我的颈处。
　　“是的。”我答，事实也的确如此。从镜子里看到他黯然的眼神，我不想去理会。想转身出去，却被他一把抱住了。
　　我发现自己不想动，不想挣，不想一巴掌打掉他俯过来的脸和唇。原来我是留恋的，他的吻，他的怀抱和他身上的味道。
　　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久，才听到他暗哑的声音。
　　“出去吃早餐吧，恐怕已经凉了。”
　　早餐的温度刚刚好。真是难得，他居然知道做早餐了。曾经做早饭是我的专利。如果哪一天跟他吵了架，一生气我便不做，于是两个人都饿着肚子去上班。
　　他吃得少且慢，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心酸。
　　“多吃一点儿。”我将牛奶杯推到他的面前，“来，喝牛奶。”
　　他笑了。“你好象照顾小孩子。”
　　我低下头去，再抬头时，牛奶杯已经空了。我微笑，他也笑了，长臂一横抓住了我的手。
　　“这些年来，我谁都没有过，甚至和她都过着名不符实的生活，小雪，你信吗？”
　　我轻轻点头，眼泪却不经意地留了下来。
　　“别哭啊，小雪。”感觉到自己又被他拥入怀中，感觉到他的手在我背上抚摸着，感觉到他的唇细细地吻在我的脸上，我不由得更加大声哭了起来。似乎是想哭掉所有的心酸，所有的痛楚。
　　“乖，别哭了，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乖……”

　　“不知道小飞他们怎样了，还有申远，他一定很生气。”
　　“别管他们，他们知道路怎么走。”他笑，笑容中有种得意，还有一丝宠溺。
　　“申远是我哥哥。”
　　“我知道。”
　　和他出去走了一天，回到家的时候都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对了，你怎么不开车？”忽然想起来今天都是坐的出租车，没见到他那辆敞蓬跑车。
　　他只淡淡地笑笑，没有回答。
　　洗漱出来，已近凌晨了。
　　“晚安。”我对坐在沙发上的他说。
　　“晚安。”他说。

　　躺在床上，我又睡不着了。
　　床，是我和他一起挑的，买的。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包括桌边墙角摆放的那些小玩意儿也都是我们共同买的。
　　那几个月，也许是我们这辈子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了。
　　虽然住在了一起，却一直都没去办理结婚手续。是因为我们都忙得抽不出时间，而那手续也相当烦琐。那时，我刚应聘于一家外企，而他也在一家合资公司，且刚刚升为一个部门经理。事业都刚开头，以致于连婚期都耽误了，而这一耽误，居然是这么多年。
　　他春风得意，而我却颇不顺利。于是加班加点努力得去工作，只为了赢得同事欣羡的目光和老板的赏识。
　　也许我放在他身上的时间太少了，我太冷落他了。也许是命运弄人，只为他太优秀。居然该死的那么巧，我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很亲密的样子。那个女人我认得，是他老板的女儿。
　　我可以置之不理，因为在学校就已经有无数的例子。
　　可是别人却不能，她找到我，她已有他的骨肉。
　　我能怎么做，那一刻我傻了。回到家里，我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不想问。我居然那么冷静，不大吵大闹，也不哭泣流泪。
　　在黑暗里，我只是静静地坐着。他静静地拥着我，也什么都不说。
　　我真的好傻，除了逃避，我又能做什么。
　　我自信他爱我，但我不自信我留下来会有什么好结果。我知道那点骨血对他代表不了什么，但崇尚完美的我不允许爱情里有一粒沙子。以前，在学校时，我可以视而不见，因为那时我们都还单纯。但是这次，是确确实实的。
　　我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婚姻。父亲当年就信誓旦旦地娶了母亲，然后又爱上别人。那年，我十岁。父母离婚后，我随了母亲。过不多久，父母又各自结婚了。我不怨母亲，我知道单身女人会面对什么样的困难。上大学考到北京，母亲要我找父亲。于是有了来往，但彼此之间客气的像陌生人。很久以前，我就对自己说，不要去相信什么爱情。
　　而我爱上了他，不相信爱情的我居然也陷入情网。可历尽坎坷，品尝甜美之后换来的也是苦果。

　　七
　　一大早，我的手机又响个不停。
　　“你们真的在一起了？”
　　“你知道，不原谅他，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只是住进我们以前的房子里，但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真的？”
　　“不相信我吗？”我苦笑，“我是有原则的。他变了好多，我没有办法把他当陌生人。我早就知道，这一辈子，我很难再去接受一个他之外的人。我爱他爱了九年，我放不下。”
　　“我知道，所以你要回去，我没阻拦你。”电话里传来他的叹息，“只要你快乐，比什么都好。对了，他呢，他怎么对你？”
　　“他对我很好，他还爱我。”
　　“这样就好了。”
　　“好，那我挂了。”

　　“一大早谁的电话？”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的身后。
　　“一个我放不开的人。”
　　不意外地看到他黯然的眼神，我却没对他解释什么。
　　“明天你们的同学会，我陪你去，好吗？”
　　“当然可以，反正我的同学你都认识。”我冲他笑笑，“你以前不是曾自称是我们班的编外人员吗？”
　　“是啊，那时候为了接近你我做了许多傻事。”
　　我低下了头，靠在他的肩上。
　　那时候，为了接近你，我又何尝没做傻事啊。为了你，我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起床，只为能和你一起晨跑；为了你，我把每天的早饭钱都省下来去买GRE的书，只为你说你想出国留学；为了你，不喜欢穿裙子的我去买了一条极为淑女的裙子，只为你说女孩子穿裙子好看；为了你，我去上我最不喜欢的统计课；为了你……
　　这些，你注意到了吗？我叹息。

　　“从来没见你这么打扮过。”
　　他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
　　“还可以看吗，是不是很难看？”我拉了下身上的曳地长裙。
　　“不，很好看。”他啧啧称赞着，“真的很好看，为什么以前不这样打扮给我看？”
　　“以前我总认为表面功夫是最不需要在意的，可是，出社会才知道表面功夫原来也很重要。尤其是离开你之后，没有了你的庇护和指导，我发现我其实一点都不厉害。”
　　“不，其实你的很多想法是正确的，但我在当时却没有在意。”他深深地注视着我。
　　“是吗？”
　　他一向都很固执，不仅固执，而且自负，从来他都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我有些心酸，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咱们走吧，要不就晚了。”我挽起他的胳膊。
　　“真不想让别人看到你这个样子，看在他们赶了老远的路过来，马上又要走的分上，就让他们饱饱眼福吧。”
　　“你别笑我了，只有你把我当宝而已。”
　　“给我机会。”他郑重地说，“我会好好地去珍惜，我会待你如珍如宝。”
　　“这件事，”我低下头，“以后再说好吗？”

　　路况有些不好，出租车仿佛是在蜗牛爬。
　　“你有好几天都没去上班了。”
　　他有着很好看的侧影，我总是忍不住去看。
　　“我辞职了。”他平静地说。
　　“什么？”我一惊。
　　“这几年来，自从你走后，我的很多想法都改变了。我说过我曾经以为人生的幸福就是事业的成功，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你做的很好，放弃不可惜吗？”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总会厌倦，况且那不是我的事业。”
　　“这是主因吗？”
　　“不想问问我对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吗？”他答非所问。
　　“是什么？”我迟疑着。
　　“妻子，儿子。”他附在我的耳边说，“一个家。”
　　我望向他，只见他的眼睛灼灼地盯着我。
　　“小雪，结婚吧。我愿意等你点头，你考验我一辈子都可以。”
　　“那我就考验你一辈子好了。”我瞪他。
　　“可我怕你以后生小孩会很痛。”
　　“哪个说要给你生小孩的？” 一股热浪直涌了上来，我的脸红了。
　　“你允许我和别的人生小孩吗？”他眨眨眼。
　　“你——”我使劲打了他以一下，看到前座的司机的肩一起一伏，脸更红了。

　　几年不见，同学们或多或少都有了些变化。命运真是好奇怪，就像我和他，原本以为我再不会见他。而如今，我不但见了他，还原谅了他。
　　我知道我变了好多，看到他们惊讶的眼光，我已经明白我再不是以前的那个丑小鸭了。
　　无论我走到哪里，他都揽着我的腰，一脸的幸福与迷醉。
　　小飞和阿可高兴的看着我们，这样的结果是他们所期望的吧。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和好的。”阿可开心地握着我的手。
　　小飞只是深深地看我，我明白那是祝福。
　　“好好照顾我的小妹妹，再不许让她伤心，让她失踪。”申远“啪”地给了他一拳。
　　他只笑笑，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看我。
　　“我知道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了。”申远拍拍我的肩，笑容中居然有几分苦涩。或许，申远是喜欢我的。但我们知道，我们更是兄妹之间的那种感情。
　　申远，我亲爱的大哥，我英俊而惹女孩子喜欢的大哥，你一定会遇到你命定的那一个。
　　就像我和他，似乎也是命定的吧。
　　这是幸福吗？可我的心里却如此的不安。
　　“我要上卫生间，你是不是也要跟着？”我白了他一眼。
　　他可真是无聊，我和阿可说两句悄悄话，他都要听。
　　我慢慢地洗着手，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这是我吗？
　　“我知道你回来了，乔晓雪。”
　　我蓦然一惊，才发现不知何时镜子里已多了另外一张脸。
　　她依然漂亮，依然优雅如初。但与当初又有了些不同：那曾经盛气凌人的眉宇间分明有了憔悴的痕迹。为什么，她已嫁给了她想嫁的人，难道还不如我这个失意的人。
　　“所以他才非离婚不可，我提出任何条件他都答应。”她美丽的脸上有一个与美丽不相称的冷笑。“他将一无所有，比街上的乞丐都不如。他居然答应。所以我想见你，看你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一个男人对你那样死心塌地。”
　　“他是王子也好，他是乞丐也好，在我心目中，他都是他，他是唯一的。我现在才明白，轻易放弃他是我做的最愚蠢的事。“
　　“的确愚蠢，”她得意地笑，“尤其我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他的。”
　　我以为我会生气，可是我竟一点都气不起来。一瞬间，我觉得镜子里的女人真是无比可怜。我平静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我想以后我不会再那么轻易地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会去信任我的心。”
　　“为什么你不生气？”
　　“为什么我要生气？”我反问，转回身，直视着她。
　　“你该死！”她咬着牙恶狠狠地说。在我不明所以之时，一把水果刀抵住了我的腹部。
　　“我不会让他称心如意的。”她的脸狰狞而可怕，难以言说的恨意充斥着她的双眼。
　　“你可以杀了我，即使你杀了我，他也不会爱你，他是永远都不会爱你的。”我更平静地说道，“去争夺一份不属于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太傻了？为什么不替自己打算打算呢，安蓝？你漂亮，你富有，你拥有许许多多别的女孩子没有的东西，为什么不去好好地珍惜你已经有的，却要强求不属于你的呢？”
　　一阵刺痛从腹部传来，我感觉到刀子割破了衣服，划破了皮，我忍住了，仍然平静地看着她。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一瞬间，我和她被人分了开来。我被拥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而她被人夺去了刀子，披头散发，大喊大叫，像一个疯狂的女人。
　　抱我入怀的是他，抢掉安蓝刀子的是小飞和申远。
　　“你怎样？你怎样？”他紧张地问。
　　我的脸一定很苍白，因为他的脸就白的吓人，我肚子上流出的血一定就吓坏了他。
　　一瞬间，我知道了放弃掉他是我一生中做的最愚蠢的事。
　　“我没事，她疯了。”我平静地说。

　　刚回到家，桌上我的手机就响个不停。
　　“你出什么事了吗，怎么打了一天电话都不接？”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声音。
　　“我没事，我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微笑，一回头看到他狐疑的脸。“小乖好吗？”
　　“他缠着我要你。今天有点拉肚子，所以我打你电话打了一天。”
　　“没事吧？”我有些着急地问。
　　“没事，看过医生了。只不过从来没离开你这么长时间，他真的很想你。”
　　“告诉他，我很快就回去。就这样吧，我要挂了，Bye！”
　　我挂掉电话，正要回房去换衣服，却被他拦住了。
　　“谁打的电话？”
　　“我可不可以不告诉你啊？”我有心看他的怒气，故意气他。
　　“不可以！”他的声音很强硬。
　　“好吧，我告诉你，”我抬手抚摸着他的黑发，“他是我儿子的干爹。”
　　“你儿子的干爹又是谁？”他有些转不过弯来，“你，你说什么？”
　　“我儿子的干爹，也是你儿子的干爹。”我轻笑。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大叫。
　　我捂住耳朵。
　　“你小点声好不好？”我嗔怪地说，“你儿子今年三岁半了，他有一双和你一样漂亮的眼睛，他很聪明，很……”
　　“你、你……”他口吃地说不出话来。
　　“老天爷，你不要结巴了，小乖虽然三岁半，口齿最伶俐不过了……”
　　我看着他一下子呆在原地，就在我担心他会不会变成了石膏像之时，他一下子抱起我，在小屋子里转起了圈子。
　　“啊呀，好疼。”
　　我的痛呼使他停了下来，他急忙吧我抱到床上，掀开衣服看伤口。
　　“还好，没有流血。”他抬头看我，一脸的不置信。“小雪，你说咱们有孩子了，而且三岁半了？”
　　我点头。
　　生气离开他的时候，才发觉了。本来不想生下来，可真的舍不得。有了小乖之后，本来决定终身不嫁的，却没料到还会和他在一起。
　　“那，那个干爹呢？”
　　他是我的好朋友，只是好朋友而已。他现在已经有了未婚妻，马上就要结婚了。
　　“你什么都没有了，有天会不会后悔？”我揉乱他一头的黑发。
　　“我将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跪在地上，轻轻抱起我的腰。“我爱的女子，我的儿子。天，雪，你就那么狠心地走掉，你竟这么多年不找我，你知道我多么想你。”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
　　“雪，你一定受了好多苦，独自一人抚养孩子一定很辛苦，是不是？”

　　尾声
　　“小乖会欢迎我吗？”他紧张兮兮地问。
　　十个小时的火车，他这句话不晓得问了几百遍了。
　　他当然会认识你。他一出生，我就给他看你的照片。稍长大一些，就让他对着你的照片喊爸爸。一点点大，他就会对着你的照片诉说心事。他当然会认得你，会喜欢你，会接纳你。
　　“那要看你的表现喽。”我故意刁难他，“如果你可以陪他玩上十个小时不厌烦，如果你会用橡皮泥捏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如果你能教他玩各种各样的东西，如果你能……”
　　“我能！我当然能！”
　　我知道你可以，我当然知道。
　　倚在他的怀里，看着车窗外蓝蓝的天，我幸福地叹息。
　　有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