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
1
季景殊将泡好的茶端到嘴边吹了吹气，热腾腾的水汽渐渐蒙上了他的眼，茶面上荡起了小小的波纹。他双手捧着瓷碗递到了景文面前，景文将眼眯成了一道温润的月牙，接过后放到唇边轻轻一抿。
景殊垂下了头站在景文跟前，视线却不自主地落到了那人一尘不染的青袍上——
袍子下面是空落落的。
景殊忽然感到惋惜：假如景文的腿没有断，现在一定是如景朝一般意气风发，而不是倚在花梨圈椅上看窗外的红海棠谢了一季又一季。
景文忽然抬手握住景殊的手腕，景殊吓了一跳，却听见景文发出了一声不可琢磨的叹息。
景文道：“小殊，你又瘦了。”
景殊慌忙地抽回手，把细白的手腕隐在了袖摆下，心里暗自庆幸景文没有发现自己胳膊上的大片红肿——那是前些日子景朝打翻了茶碗，满满的热水洒在自己身上的痕迹。
景文又问：“小殊，他们待你不好么？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便告诉我，我去同景朝说说。”
同样的问话，今天已经是第七次了。
景殊忙摇了摇头。景文又长叹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把头靠在椅背上，原本朦胧的眼瞳却渐渐变得清明起来。他缓缓将眼闭上，手指覆上眼睛，对景殊说：“你走吧。”
景殊转过了身子，脚步轻轻，惟恐惊醒了陷入梦中的景文。他绕过长廊，只见风轻轻一拂携了漫天红色的花瓣悠悠落下，掉在屋檐下的白灯笼上，美得如梦境一般虚幻。
景殊多么希望自己过去的十七个年岁也仅是场梦。
季景殊走得愈发快了，但到了前院时却鬼使神差般地停了下来。他略一踌躇，蹲藏在低矮的灌木后面，视线落在了树下那一袭白衣胜雪的身影上。
只是想看看而已。
打他有记忆起，望到的多是这个人的背影。流光飞逝，斗转星移，自己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远，直至遥不可及……他是那样的冷傲，就像一座终年环绕着云雾的高山，让人只能远远地观望而又不敢接近，惟恐靠近后忽然蹦出一只豺狼将自己的喉咙生生咬断。
景殊想着，心间不由地泛起了一阵酸楚。他何尝不想做如他一般的人，做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而不是当一只只敢悄悄窥探的家禽。
但他没有如那人般的惊世才能，注定此生只能冠个可笑的季姓……这本让人感到应光彩的姓赏到他身上，只是对他莫大的羞辱。
忽然景殊的眼前一道寒光闪过，耳边是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声。待他回过神来，僵着身子向后一瞥，只见身后的栏杆上深深地插了柄剑。
明明是阳春三月，一阵冷意却袭上了他的身。他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站了起来，抬头后果然眼前是景朝冷冷的脸。
景朝将剑收回了鞘中，略带丝恼意道：“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
景朝自然知道景殊是回答不了的，但他一见景殊咬着下唇身子颤抖着，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样子便莫名地恼火。他也懒得与景殊计较，便一甩袖走开了。
景殊是极胆怯的，过了好一阵儿才从方才那剑差点刺中自己的后怕中缓过神来。身旁的阿良见景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揩了指面抹在他脸上笑嘻嘻地问：“季三少一颗心可是系在了哪家姑娘身上，怎么这样魂不守舍？”
虽是普通的调侃，但却让景殊脸红得像是要滴血。他瞪了阿良一眼，泄愤似地将力气都耗在了手下的面团上。阿良也没再打趣景殊，埋头揉了会儿面后揶揄景殊道：“三少，给我把蒸屉递来。”
但蒸屉却迟迟未到。
阿良奇怪地偏头，看到景殊气鼓鼓地瞪着自己，当下就明白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说：“好啦好啦，算我怕了你！小殊，去帮我拿蒸屉来好不好？”
景殊这才挪了挪身子，把笼屉丢到阿良面前。
两人又忙了一阵儿，已是夕阳西下了，景殊拿抹布将灶台擦了一遍后觉得有些乏，便胡乱塞了几个馒头进肚，浑浑噩噩地回了屋。
说是屋，其实也只能算了有檐的房——夏天漏雨冬天漏风。但住了十来年，景殊也不觉得有多么简陋，甚至还有写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小窝——即使这小破房是季家施舍给他的，算不得他的。
明明是困极了，但他躺倒在床上后却又异常的清醒。夜色渐渐覆上大地，景殊还是没有睡着。他翻了个身，乌黑的长发洒了下来，像是漫无边际的梦。他直勾勾地瞅着窗外，眼里有什么东西一荡一荡的。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早逝娘亲的眼睛，琥珀般闪闪发亮，夜空一样的黑。说来可笑，他出生不足两个月娘亲便被活活打死，但记忆中却总残存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在他的脑中熠熠生辉：多少年前，那鲜活的眼中也是有过自己的影子的。
景殊将手附在喉咙上轻轻按了按。他张了张嘴，像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恍若垂死。
也像无助的鱼一般，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悲哀地闭上了眼。淡淡的月牙悬在窗外黑色的帷幕上，却照不亮三五颗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