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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青石雨凉满眼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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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青石雨凉满眼伤
薄雾浓云,弥漫的水汽沾湿了鹌鹑的尾羽。在空中低飞的最后一只飞鸟也轻巧的打了个旋儿,折回墙檐上的窝。
三月的京城总是下着蒙蒙细雨,不似江南的缱绻,也不如朔北之地的暴虐,却平淡素雅的有着让人不禁落泪的魔力。
雨点互相缠绵,一丝连着一丝衔接了天与地,宛若在传递着情人之间最是温情的甜言蜜语。雨滴淅淅沥沥的落在男子的油纸伞上,奏出了一曲清新的歌谣。偶尔溅出的水珠洒在男子素白的袖口,染出片片水渍拼凑的梅花。
男子在雨中缓慢行走,终于在城郊的尼姑庵前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门上早已破旧的牌匾,他的脸上绽出了一个浅笑。
娘,孩儿来了。
……
迈开步子踏进庵内,顾云卿熟路的拐过墙角,在青葱草木的掩映下禅房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
顾云卿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然而还没靠近那一禅房,浑厚有力的木鱼声就有序的传出来,让他的脚步不由得一顿。这木鱼声就如同击打在了他的心中,敲醒他的鸵鸟心理——如果一向厌恶男子相爱的娘知道了自己对……那人的感情,还会不会认他这个儿子呢?
断然摇了摇头,顾云卿暗地里给自己鼓劲道到:不要紧的,这次来庵庙也只不过是为了见娘一面。就算娘再怎么敏感,只要自己不露出一点马脚,遁入空门不理尘世的她又怎么会察觉呢?
做完心里斗争,顾云卿深吸了口气,再次向前迈开步伐。谁知刚抬头,才惊觉木鱼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自己的娘亲正举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油伞,站在前方的台阶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本就心虚的顾云卿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左脚下意识向后倒退了几步,让他差点失去重心。
“!娘……娘你怎么知道孩儿来了?”
台阶上的人一头青丝捆扎在后脑勺,用灰色粗布包住,一袭简朴的深灰布衣却使得本人从骨子里透出淡漠不可侵犯的气质,仿佛就要超脱凡世消失在天际。虽然平凡无奇的面容有些苍白憔悴,然而眼眸出奇的乌黑凛冽,仿佛只要与之对视一眼,心中最深的秘密就会被这双黑眸给窥觑的一干二净。
此时只见顾氏淡淡的开口,“贫尼既然已经出家,便早不再是顾施主的亲娘,还请施主以后不要这么叫了。只唤贫尼的法号玄竺便可。”
听着顾氏疏离的语调,顾云卿无声的笑了,他轻轻开口,既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回应到,
“好。”
“……今日顾施主从城中冒着雨,特地造访贫尼所在的这座小尼姑庵,可是有什么事要说?”语句最后顾氏的音调陡然升高,她居高临下的凝视着顾云卿,乌黑明亮的眼眸中透出精光,就像是要把顾云卿的心思看透。
被顾氏犀利的目光扫过,虽然她还什么都没说,但是顾云卿却只觉得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感情被人赤裸裸的剥露出来,让他无处可以掩藏。
匆匆稳住心神,顾云卿微微颔首,“要事倒是没有,只是想来看看玄竺前辈……”话音未落,顾云卿径自扯出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想要借此掩盖自己心中的慌乱。
顾氏弯起薄唇,不置可否。
两人在濛濛细雨之中僵持了很久,周围只有淘气的雨点杂乱溅落在翠绿叶子和青石台阶上所发出的清脆声响。
静默之间恍惚传来一声为不可闻的叹息,接着就听到顾氏用着依旧冷淡的语气打破了沉默,“外面下着雨,我们不妨进到屋里再谈,如何?”理了理自己被雨水溅湿的灰色袖口,她侧过身去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台阶上的禅房。
“听凭前辈安排。”
顾云卿态度谦逊的拱手作揖,随后紧紧跟上顾氏的脚步进了禅房。
待顾氏重新拿起木鱼自顾自的开始打坐,顾云卿给自己寻了个位子坐下。听着耳边再次传来铮铮的木鱼声,他一时间哽住,看着娘亲年轻不再的姿容,之前想好的种种话语竟然都卡在了喉咙口,无语凝噎。
踌躇了很久,他哑着声音终是说出了一句话:“娘……这些年过的可好?”
敲木鱼的动作戛然而止。
“两年前,因为二叔的经商不利,结果几天之内顾字头的商铺都纷纷倒闭,二叔本人被仇家乱棍打死,顾家家境也一落千丈。适应不了这等地位落差的二姑擅自改嫁到了别户。祖母一怒之下带出了多年积累的病根,结果没过多久就病亡了。”
顾云卿讲到这里,心中还略微有些惊讶——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如此平静的叙述出当时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
看见顾氏没有丝毫动容,顾云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到,“而小姨则为了撑起整个顾家,四处奔波打点,终于劳累过度而一病不起,靠稀少的药物苦撑了几个月,最终还是去了……后来顾家的亲眷凑钱让我上京赶考,一面是为了完成父亲为了的心愿,更是希望我能够捞个好的功名利禄来改善顾家的衰落……”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氏故装冷漠的话匆匆打断,“顾施主这次前来难道就是为了在贫尼面前细数家事的么?”
察觉到娘亲语气中不易察觉的动摇,顾云卿仿佛在心中下定了什么决心,站起身陈恳的鞠了一躬,“孩儿此次是来恳请娘回去再次接管顾家的。依照现在家中的情况,恐怕剩下的那些积蓄也已经岌岌可危了。”
眼中精光一闪,顾氏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既然这样那就不要故意掩藏自己的能力,而是赶快辞官回去。你的经商本领是可我一手培养大的,我最是清楚依你的才能不出一年便可将顾家的地位扳回。父亲的遗愿和顾家的存亡我相信你应该明白孰轻孰重,我可不记得养出了一个愚孝的儿子。你的性子里不乏懒惰和随性,却也存有强烈的责任心,顾家的担子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挑,也不应该像今天这样全部推给我这个老尼……京城,官位,你到底有什么放不下的?”
被人提到某一点,顾云卿的眼皮不受控制的猛烈跳动。
从咽喉处挤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呜咽,顾云卿紧握住藏在袖口内的手,在顾氏讶异的目光下重重跪在禅房冰冷的地面上,然而顾云卿却像完全没有感觉到地面的寒冷刺骨,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继承于母亲的黑发凌乱的散落在脖颈和背上,仿佛体现出他此时的心如乱麻。
“孩儿没有谨记少时娘的叮嘱,喜欢上了一京城中的男子,已经在心中发誓不背弃他离去了……”
他说话时声音微不可闻,隐藏了太多的心虚和矛盾。
身边响亮的“哐当”的声响猝然打断了顾云卿的话,他才发觉木鱼被狠狠的摔在了地上,顾氏满脸铁青的直盯盯看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将顾氏现在愤怒的心情暴露无遗。
“……娘……我……”
“你还知道叫我娘!我早就告诫过你,不要学那些不入流的贵族一样对别的男子产生任何异样情愫,你就是不听!说,那人是谁?!”
顾云卿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等发怒的样子,印象中就连自己幼时做错了事都没有被这样大声吼过,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没有得到回答,顾氏则稍稍冷静下来。
她将目光投向一旁自嘲的笑了笑,“还能是谁?可不就是当今圣上么。”
顾云卿突然瞪大了双眼望向母亲,“娘你怎么会知道……”
顾氏一言不发的走到顾云卿身边捡起她摔在地上的木鱼,语气终又回复到之前的平静,“当初皇上失踪的消息在整个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四个月后在皇上终于回京的同时我也收到了从你大舅那里写来的信,里面提到你之前救了一名来路不明但是气质非凡的男子。今次只要仔细想一想,当初那名男子的身份不也就明了了?”
“你来京城才多长时日,怎么会如此莽撞的喜欢上一个京城人士?想必一定是以前就认识的人。这样一来,便都清楚了……”顾氏讲话的语气尽管听不出没有任何波动,顾云卿还是从中感到了一丝苦涩,这让他不由愧疚,但是又情不自禁的辩解,
“我与皇上对彼此是出自真心,绝不是暂时的冲动!”
顾氏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少见的放开嗓子大笑了几声,但越笑越干涩,“我可以相信你们是真心的,可那人是九五至尊的皇上啊。孩儿你不懂,皇宫这个地方看似华贵至极,实则就如一个坚不可破的牢笼。皇帝么,不过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囚犯,他们不由自主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为了权利,为了自己的地位,为了天下,他们必须舍弃太多东西,即使是自己最放不下的……”
顾云卿垂下眼帘不语。
“罢,罢!”顾氏摇了摇头,用叹息的口气说着,“既然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我也不强求,只是希望你今后不要后悔就是……”无奈的看对面孩子满是讶异和惊喜的眼神,顾氏转过身去。
“至于顾家,我自有打算,你也不用担心了……”其实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教训儿子呢?丈夫逝去之后,当初的自己还不是也固执的将家事推脱给二哥,独自一人来到这个尼姑庵,妄图借此缓解心中的丧父之痛——貌似看透红尘,实则堕入了尘世间最万劫不复之地。
这么多年过去,她也应该重新挑起当年所逃避的责任了。
“要是没其他事的话,顾施主是否也该离去了?”“嗯……”顾云卿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向母亲深深的拜了拜,“娘,孩儿走了。”
等到顾云卿走下台阶,渐行渐远,顾氏才回过头来。
看着儿子挺拔如修竹般的,像极了丈夫的背影,顾氏的视线瞬的模糊在氤氲中。
不可否认,对于儿子,她投入的感情根本不及丈夫的十分之一。她的目光从来只停留在了当初那个少时性子自由不羁让她艳羡不已,长大后胸膛让她觉得宽阔安心的男人身上。然而那人至死也没有爱过自己,哪怕一丁点也好……因为那人的整个心早就被别人装得满满的,甚至快要溢出来。
那个“别人”正是先帝孝宣帝,一个美得如同谪仙般,一身傲骨的男子。
呐,顾瑞松,你永远不会知道,当我知道自己得以嫁入顾家的时候心中有多么的高兴,甚至整晚都兴奋的睡不着觉。
你永远不会知道,当我知道你心中装着别人时,我是多么的不甘心。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心中的那个少时呆愣愣的邻家小妹也是一个女人,她爱你爱得实在太深就像中了魔障。
你也永远不会知道,当你被心上人和至交好友百般算计伤害的时候,有个一直在等你的人。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回头看一眼我呢?
顾氏抬手虚掩住双目,一行清泪终于缓缓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