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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云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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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北气候干燥,常年风沙迎城,城门街道,房屋衣衫,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和江南的烟雨碧色天差地别。
更何况,宴荣安还整日出门走商,一走就是好几天,宴音只有老仆黄嬷嬷和小丫鬟青芝陪着,越发无聊。
宴荣安在云北租住的房子紧邻隆安寺,说是让宴音靠近佛家宝地,他比较安心。
但照黄嬷嬷和房主夫人唠嗑听到的来历,说这隆安寺,是为了安抚边疆阵亡将士的魂灵所造,镇邪压灾,守在云北的武陵候每年都要来上香。
刚到云北的宴音八岁大,没有玩伴,只能每日坐在天井发呆,看着外头追打嬉闹而过的小孩,不知道要怎么加入他们。
黄嬷嬷看穿了她的心思,塞给宴音许多的粽子糖:“把这些分给他们吃,然后就一起玩,好不好呀?”
宴音将装得鼓囊囊的荷包挂在腰上,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奴就在门口看着啊,别跑太远。”黄嬷嬷嘱咐道。
宴音摆了摆手,追上了那群小孩的步子,他们跑进了隆安寺里,宴音也跟着进去。
黄嬷嬷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等着她出来。
隆安寺很大,进门就有个大鼎,跟小山似的,里头的香灰多得都漫出来了,大大小小烧残的香棍横七竖八地插着。
那群小孩一进去,就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了,宴音听着声音往里走,寺里的沙弥们看着这漂亮的小姑娘走来走去,上前和气问她:“小施主在找家人吗?”
宴音老老实实回答:“不是,我就住旁边,嬷嬷在门口等我,我进来找人玩。”
“是吗,刚刚是过去了一群小孩,往那边去了”沙弥往后头指,又嘱咐她:“要小心别靠近池子香炉什么的。”
宴音点点头,学他双手合十道谢。
她继续往前追去,就看见了一间四出的大殿,殿内大开,大悲菩萨像高得顶到了殿顶,迎着日头,大半金身通明耀眼,妖魔鬼怪见了只怕都得速速显形。
她好奇往里走,佛寺的门槛很高,宴音一步跨不过去,还得扶一下慢慢地过。
这间大殿空空的好像没人,四面墙上都是佛经彩绘,菩萨的背面还是菩萨,宴音转了一个圈,就看见了角落里的蒲团。
一个小孩子坐在蒲团上面壁,墙上阔大的彩绘讲述着佛家因果,灰扑的背影更显得小小一团。
宴音绕过来看他,好像是个小和尚,穿着僧衣,但是没有剃头发,她蹲了下来,又凑近了一点。
小和尚注意到了她,黑亮的大眼睛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
宴音抬手抚上他的脸,小少年还是一动不动,只是那双很漂亮的眼睛还在看着她,安安静静的。
似乎在问:“你要对我做什么?”
比外头卖的人偶娃娃要漂亮不少啊,宴音想着,双手捧着他的小脸蛋,右手轻轻一推,小少年在蒲团上坐不稳,往旁边轻轻倒去,脸蛋轻轻撞在了她的左手上,她的左手又一使劲,将
他像个不倒翁一样,脸在宴音两只手上运来运去的,逗得她咯咯地笑。
空旷的佛殿回转着她的笑声,诸天神佛侧目。
“小和尚,你是被师父训斥了才在这里面壁的?”她问。
小和尚往后缩了缩脖子,还是不说话。
“我给你粽子糖,你就告诉我。”说着她从荷包里拿出一颗,递给他。
他没有伸手来接,宴音干脆就自己剥了糖纸,塞进了他的嘴里,然后给自己也喂了一颗。
甜味在口齿间漫开,小和尚眨巴眨巴眼睛,被粽子糖撑鼓了半张脸。
宴音越看越觉得可爱,下定决心要跟他交朋友。
“佛祖说,吃了我的东西,不和我说话是要被拔舌的。”她信口胡诌。
小和尚这才开口:“不是……”
很小的声音,宴音像喝到了她爹不准她尝的梅子酒,滋味甚足,她心甚愉悦,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霍南疏,”他歪头想了想,又加了一个,“小僧法号碍因。”
“噗——哈!”宴音一下就反应过来了,憋不住笑,“真的吗,真的叫碍因吗?”她自动忽略了那个正经的名字。
见小和尚又是疑惑的眼神,宴音指了指自己:“我叫宴音,你是爱我吗?”
两个人都不懂什么是爱,那是大人说的东西。
但这名字倒是很巧,碍因认真照搬方丈的解释:“大师父说望莫碍于俗世因果。”
宴音摸摸他的头,碍因的头发也是软软的:“你人小小的,能有什么因果?”
小和尚又不说话了。
“碍因,你现在是在做功课,还是大师父让你在这参悟佛道呢?”
“不是,我……小僧只是在这坐着。”他刚被送到寺庙,还没等改过口来,也没有双手合十的习惯。
那感情好啊,宴音拉着他的手:“起身啊,我们出去玩吧。”
碍因被扯歪了半边身子,却没有离开蒲团:“玩什么?”
“过家家、抽陀螺、九连环、骑马打仗……”宴音一一细数,“你想玩哪个?”她觉得自己交到了新朋友,亢奋极了。
碍因摇了摇头:“我都没有玩过。”
“那我教你,我家里有好多好玩的呢,走吧!”宴音拉着他就往外跑。
碍因被她扯着,跟在背后,嘴里的粽子糖甜味还在,他一直紧绷着的身子有些松缓下来,原本离开侯府,被送到佛寺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黄妈妈,我找到朋友了!”宴音拉着人跑到大门口,指着碍因给她看,也不管她方才寻进寺里是为的追那一群小孩了。
黄嬷嬷没想到宴音找了小师父,但她也高兴,笑道:“要好好玩,不要欺负小师父呀。”
“才不会!”宴音跑进了屋子里,搬出她的一大堆宝贝,碍因从没见过,眼睛里都是惊奇,想碰又不敢碰。
看着他晶莹剔透的眼睛,宴音忙不迭介绍起了她早就玩腻的宝贝,还大方地塞给他。
碍因羡慕地看着,手小心地摸着一匹木雕小马,红嫩嫩的嘴唇紧抿着。
这个小和尚太可爱,宴音在心里欢呼,他现在就是自己新的宝贝!
此后宴音日日去找碍因玩,偶尔要等他做完功课,所谓的功课,就是听大师父跟他讲经,隔几日便有,宴音问他讲些什么,碍因却只是摇摇头。
他们和周围的小孩也渐渐相熟了起来,日子过得缓慢悠长。
一日,宴音照旧来隆安寺找碍因,可整个寺庙能进去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没有见人。
沙弥们早就记住了这个小姑娘,见她跑来跑去的,就知道是在找玩伴,说道:“城南的池塘在捞鱼呢,碍因被春娘他们拉去看了。”
啊?可宴音不喜欢春娘啊,她总是爱摸坏她的头花。
宴音跑出了隆安寺,在老旱柳树下蹲着,拿着根枯树枝子在捅蚂蚁窝,暗自生气。
不知何时,碍因脚步轻快地跑了回来,就看见了在树底下的宴音。
他过来拉着她的手臂,宴音回头看他,碍因眼睛里都是欣喜,抬手指了指水塘子那边,有大鱼捞出来了!
宴音喊道:“是我带你出来玩的,你为什么要跑去跟春娘看水塘子?”
说罢推开他的手,扭头依旧捅着她的蚂蚁窝
碍因没想到她竟然生气了,长睫颤了颤,不敢说话,在原地站着抓着僧衣,低头看着那个蹲着一团的女孩。
周围安静了下来,没人说话,过了半刻钟,宴音抬头搜寻,就见碍因还在旁边站着,大大的眼睛里都是迷茫无措,还有可怜。
哼!让他跟春娘去玩!宴音树枝子一丢,想站了起来,结果蹲久了腿麻,只能扶着老旱柳,眼睛凶悍地看着碍因。
小和尚忙过来扶住她,又被她轰开,宴音“严厉”地开口:“以后你只能跟谁玩?”
此时他终于不傻了,小声道:“你……”
小和尚小心翼翼的样子太可怜了,既然他认错了,宴音也舍不得跟他生太久的气。
“这就对了。”她拍了拍手上的土,重新过去拉他的手,“走吧,以后我让你跟谁玩就跟谁玩,知道了吗?”
“知道。”
宴音最近在看梁山聚义之类的话本子,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是我的跟班,我是老大,知道吗?”
“知道。”
碍因也抓紧宴音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从此宴音不准,他就再也没有跟谁玩过。
云北一待就是两年,宴荣安不时回来,也认识了宴音的这个朋友,替宴音带礼物的时候,也会记得给碍因带一份。
“阿爹,阿爹!这次有给我带礼物吗?”宴音欢快地迎了出来。
宴荣安看见女儿,只觉得一身疲惫都尽消了,笑道:“有啊,这次背靠着武陵候的军队回来,带了不少好东西哦,你看。”
他打开了一个行囊,里面躺着两个滚圆的蹴鞠,一只绣花缀珠子,另一只是皮子做的,绣的是张牙舞爪的老虎。
宴音抱起那只皮的蹴鞠,这一看就是给碍因带的,“我去送了他!”说完就往隔壁跑了。
宴荣安的喊声打背后传来:“阿爹回来都不陪一下吗?”声音被她远远抛在了身后。
隆安寺今日却不大一样,主殿被军队围着,透着一股子威严肃穆,来寺里的香客都往偏殿上香去了,听沙弥说是武陵侯回来上香祈福了。
宴音也见过一回,便小心地避开他们,往碍因的住处寻去,走到他的禅房,还未敲门,就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
“小侯爷,老奴来接您回府了。”是个老婆子的声音,却与黄嬷嬷的温和絮叨的声音不同。
碍因不知在没在房里,没听见说话。
“您到底是侯爷亲子,纵使前头有些误会,也是没办法的事,从前不是老奴有意苛待你,实在也是侯爷授意,您就别和老奴计较这许多了吧……”
她说话间好像使了劲,是在抓着人吗?
宴音忙使劲拍了拍禅房的门:“碍因,你在吗碍因?”
里头的声音听了,接着门被打开,果然是个老婆子,她瞪眼打量着这个小姑娘,眼神极是不善。
宴音从缝隙里看到了在屋里的碍因,撞开她走了进去:“碍因,我爹给你带了蹴鞠,你喜欢吗?”
这莫名其妙的小丫头……老婆子不屑瞪了一眼,随即说道:“侯爷很快就走,小侯爷可与方丈道别一番,也不用带什么东西,侯府里尽都是有的。”
说完就甩着袖子走了。
碍因不说话,就在方才的地方站着。
宴音拿蹴鞠轻轻撞了他一下:“碍因,她是谁啊,为什么叫你小侯爷啊?”
可碍因一言不发,周身的氛围浑然不对,他又变成了那个沉默的小和尚。
宴音陪他静坐了半刻,又问了一句:“你要走了?”他也是不说话。
她受不了了,丢下了蹴鞠,随它滴溜溜滚落桌底,拉着碍因一路跑进一处无人的佛殿了。
她指着那顶天的大悲菩萨问“佛大还是我大?”
“佛……”碍因下意识答,接收到了她凶巴巴的眼神,才轻轻说道:“你,你大!”
宴音人不够高,也尽力搭住他的双肩:“那你听不听我的?”
碍因的眸子动了动,迟疑地点了点头,不出意外地又被她踢了一脚,才说道:“听。”
“刚刚那个老太婆是不是欺负你了?”
见他又要吞吞吐吐,宴音用眼神恫吓他。
他慌忙托出:“她从前在侯府,悄悄打我,不给我饭吃,别人也学她……”
宴音可看着他说话,眼睛里晃动的水意,心疼坏起来:“这么坏的人欺负你,你爹不生气的吗?”
这话好像戳到了他的心脏,碍因身子抖了抖,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才终于说道:“侯爷说我不是他的儿子……说要拿菩萨压住我邪性。”
这也是大师父给他讲经的缘由,他从前不说,是怕宴音听了就不和他玩了,可宴音却没有在意他说的邪性是什么东西。
她只问:“那他们现在怎么又要寻你回去了?”
“她说,是误会……”
是误会,原来他不是侯爷的儿子这件事,是个误会。
这事好复杂,宴音已经有些听不懂了,但她只知道,那个老太婆欺负他。
宴音豪情万丈拍了拍他的肩:“待会我就替你出一口恶气。”说罢冲了出去,碍因忙在后头追着。
老婆子并没有走远,侯爷还在上香,她在院子里坐着等。
宴音从斜里扑了出来,狠狠一口咬在老婆子的手腕上,手里还不停地挠着她。
老婆子痛呼一声,伸手来掰她,干粗活的人力气也大,直接把她头扳开推倒,没料到宴音的头竟直接撞到了院中的一块石头上,后脑登时麻痹了一阵,慢慢湿润起来。
只一个来回,宴音就倒地不起了,老婆子怒骂一声,赶紧跑开。
碍因才追上宴音,看见的就是她倒在地上的样他慌得腿脚腿脚凌乱,跪倒在她身侧。
“碍因,你看见了吗,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像我现在这样,打回去!”宴音手上举着,抱着剧痛的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了下来。
但是她觉得自己厉害极了,说出的话也很有大哥的气魄。
碍因没看见她是怎么打的,现下他眼里全是着急,还雾蒙蒙地含着水汽,赶忙背起宴音往外头跑。
宴音趴在他单薄的背上,头疼欲裂,还是咬牙捶了他一拳:“我刚刚说的你记住了?”
碍因点了点头:“嗯。”
“记住了什么?”
“打回去!”
宴音听罢,心满意足地磕下头,被他背出了隆安寺,往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