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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逆贼 ...


  •   “我不想死!”

      ……

      风吹雪灌的时节,金堆玉砌的皇宫中场景都比往日肃杀不少。风一吹,吹来的声音好像夹道之中未息的惨叫。

      元苏苏心情糟透了。她本来就脾气不好,现在处境这样窝囊,想报复的心非常强烈。

      问题很复杂。

      其一,她大概率马上就要死了。

      其二,要杀她的是她的前未婚夫,此人谋逆大胆,活活杀进皇宫,屠尽守卫,尸骨据说堆满了一条宫道,他踩着人的肉身过去,没多久又手刃了手足。杀完把人一烧,骨灰都没剩下。

      其三,她被这人绑到了长乐宫里。

      元苏苏是世家贵女,身份贵重,闺中时是皇子都要争相求娶,还可以拿乔的地位。

      如今沦落到为人俘虏,已经是这辈子最耻辱的事。

      低头的滋味痛苦极了,元苏苏吸了几口气,看向宫女:“他今日还不来见我吗?”

      她还依旧漂亮,有一张绝代的容颜。一般人是不敢久看她的,好看的人越细看越是好看,看得着迷了就不礼貌了。

      宫女的眼睛也没有瞟她,而是斟酌了一下回答。

      元苏苏这个问题,并不是奢望那位乱臣贼子出于爱美有什么怜惜之心,她没那种期待。

      她期待的是那位还想要当面折辱她一番,看她的惨状,这样她或许能知道外面情势怎么样了。

      只要当面对话,元苏苏或许还有辙。

      谢无寄这厮把她掳走之后,就不允许宫女跟她说话了,大约是怕美色动人,宫女们心中又犹有对贵族的敬畏,会被她说服。

      而且还想了个变态的规矩,宫女一天只准回她三句话,摇头或点头。

      这让元苏苏很被动。

      她手里还捏着元家的遗老和母亲韩家那边的势力,她是元韩两家独女,身上象征着世家之首的百年威望,尽管近些年没落也仍不容小觑。

      除非那个宫变上位的死人想和世家宣战了,否则必须重视她。

      不过这人倒行逆施得骇人听闻,杀兄弟庶母亲舅表弟表妹的事都做了,如此得位不正,再不管不顾杀一个她,好像也没有那么需要斟酌。

      但情知自己是女子,元苏苏也有些不妙的推测。除了看到自己的价值挟持自己和不管不顾杀了自己之外,那死人还有别的选择。

      不仅可以对她身后的世家示好,还可以羞辱她。

      元苏苏心情很沉重。

      宫女再一次对她摇摇头。

      元苏苏得了答案,又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骂出来。

      谢无寄!

      若有一日你落在我手里,定然扒了你的皮。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元苏苏和谢无寄的渊源极深。

      而且在本来,她的身份是远远高于谢无寄的。

      她是元家贵女,在京都长大,纵马高歌,侍从如群,全天下最好的财宝都供向她,企盼她的垂眼。

      谢无寄是因为母妃无宠失势,在宫里无法养活而化名寄养在民间的孤儿。

      他们的交集,不过是因为元苏苏去舅舅家养病,闲极无聊上山拜佛时救下了他。

      从此命运的齿轮转动得让人目不暇接,瞠目结舌。

      元苏苏“病愈”回了京都,继续在长幼两位皇子间斟酌选择夫婿。

      谢无寄不知道做了什么事名动江南,被陛下想起,迟迟地召回了京都。

      元苏苏在京都耀眼夺目如金珠,谢无寄其实也不遑多让。他回了京都之后,方方面面都做得出众,别人甚至不敢相信他在乡野间长大。

      虽然面对排挤,但他不卑不亢、温润好相处,礼贤下士,渐渐也获得了朝臣们的赞赏。

      更甚至崭露头角,表现出了许多比大皇子和九皇子也不逊色的地方。

      几年后,他竟然凭着不怕死不怕苦的硬气,做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政绩出众,收揽了一帮贤能的忠心,被陛下大加赞赏。

      只花了三年时间,他就成了京都最炙手可热、高不可及的三殿下。

      温润君子,仁善爱下,务实肯干——这都是他当时的风评,谁都以为他是感恩能回京的机会,要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

      陛下也渐渐十分看重他。

      那时,因为元苏苏身份太高,本来夫婿只能在大皇子和九皇子里面抉择。

      选了谁,就是站了谁的队,她爹头疼无比,想了无数个借口推脱。

      两党相争了十几年,积怨太深,不论选谁都将引起疯狂反扑。陛下冷眼看着也不是事儿,索性又一次问了元苏苏本人的意见。

      元苏苏一子破局,出口就吓坏了人。

      “三皇子吧。”她就这么说,“我和他两情相悦,还望陛下成全。”

      她至今还记得陛下震惊之后,狐疑又觉得好笑,甚至还带着赞叹的眼神。

      虽然可能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的确,在当时的京都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大皇子和九皇子身份贵重,有母家帮持,在京中长大、势力盘根错节,继位只能择其一。

      三皇子谢无寄固然崭露头角的势头很猛,但陛下绝不可能让他继位的,朝臣、世家也不会允许。

      他最后的可能是做一个辅佐兄弟的贤王。乡野出身的污名和没有外家帮衬的身份,让他尽管能力出众、也受宠,但并没有人真的认为他有继位的机会。

      何况他还受过重伤,身体底子不好,这让他更不具竞争力。

      彼时陛下已经年迈,处理政事力不从心,常常要问一些老臣和儿时旧友的意见,做事也不再激进,希望他抱着长大的后辈们都能善终。

      大皇子和九皇子争得不可开交,但凡一方继位,另一方都可能面临大劫,他管不了自己死后的事,只能尽力让他们不再起争执。

      元苏苏愿意退一步,对他们都好。

      就这样,陛下厚赏了深明大义的元苏苏,一门亲事就定下了,而谢无寄本人还不知道。

      他本人还在外办事,听闻圣旨下了据说立刻就飞驰回了京都,昼夜疾驰,才赶上见元苏苏。

      元苏苏被他一拦,听见问:“你当真要和我成亲不成?”

      元苏苏眼皮子也没抬,说:“是。”然后提起裙摆跨门走了。

      走出去好一段儿,才听见后面他终止了沉默。

      这个向来寡言做事、从不谗言媚上的人,背着身,出了口气,终于干脆地告诉她:“不负所托。”

      竟然还能从他这里听到这样一句好话,元苏苏有点惊讶。

      元苏苏知道自己给他带来了个大麻烦,但她不在乎,救命之恩在前面顶着,谢无寄该她的。

      她选谢无寄的考量也和陛下想的一碗水端平的大智慧不一样,其实是她烦了大皇子和九皇子两个乌眼鸡,觉得一个心机深沉一个傲慢暴戾,没好人。

      从皇权治下臣民的视角来看,她朴素地觉得这两人斗得两败俱伤,即便登基了,也有很长的仗要打。

      元苏苏即便好胜,可也是在生活安稳的前提下。她爱享福,这种非死即活、惊险刺激的人生不适合她。

      选谢无寄?

      别人看似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其实对元苏苏来说很好,她和朝臣们的眼光不一样。

      谢无寄如今声望日隆,才能也出众,她并不是重视出身之说的人,觉得谢无寄并不是完全没可能在那两人两败俱伤之后捡到便宜,登上大宝。他现在的身份是很划算的,既没有死敌乌眼鸡似的盯着他,又地位颇高,不至于让元苏苏低别人一头。

      再说了,登不上又怎么样?她做不了皇后,那也比选了老大或者老九,选错了人直接死了的好。

      就算选对了,他们背后支持的世家高官那样多,能不广纳后宫吗?

      谢无寄在这点上就比他们强。

      他当年受伤被她救下,有救命之恩可以要挟,迫于名声也会对她格外敬重。还没有外家,不会有婆媳之争。

      况且他当时受重伤之后,一直精于保养,生活清心寡欲,许多次陛下要赐婚或有人暗示要送人,他都以身体要保养明确拒绝了。

      元苏苏私底下怀疑过他是不是有碍。

      当然了,这不重要。她觉得选择谢无寄能让自己往后地位保持尊荣,前途还算光明,也能降低动荡的可能,那就可以选。

      至于为什么成了前未婚夫……

      那就是后来的事了。

      概括地来说,是谢无寄触犯了圣怒,堂堂皇子,竟然下了大狱拷问。

      那一年京都腥风血雨,许多人都闭门不出,谢无寄身边人接连横死,元苏苏脖子也不硬,没那么直愣愣地要顶着圣怒扛下去。

      元家选择了退婚,陛下批准了。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一谈的大事!

      时局乱了,自然是活命要紧。就是成了亲,在他犯事后还可以商议和离,以免妻族被牵连,何况只是定亲。

      元苏苏出于同情,还救下了谢无寄身边多年的一个老仆,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好吧,没想到后来谢无寄还能出来。

      并且不到一年,他就趁陛下垂危光明正大地宫变了。

      昔年威风赫赫、呼风唤雨的两位皇子都被杀了,往日好友们闭户不出,讳莫如深。

      元家去年为了躲开京都纷争找借口回了老家休养,如今一片混乱,也不知道消息。

      只有她,是陛下病重时亲口叫到宫中侍疾,倒了个大霉,被谢无寄撞上了。

      元苏苏有些想念几年前刚定亲的时候。那时谢无寄还没露出如此凶残的真面目,对人礼节周到,对她也一向让着。

      她出入他的府第如自己家一般,他身边的人虽然不大想见她,但也不大瞒着她,哪里像现在。

      完全是任人鱼肉,闭目塞听!

      这样来来回回地想了许久,元苏苏还是觉得自己处境危险。

      谢无寄这些日子杀了太多人了,抚养他长大的那家子表舅,大皇子党和九皇子党的人,先帝一朝的许多臣子,还有那堆满一整个宫道的无名尸骸。

      她似乎,也难以得到特赦。

      元苏苏闭了会儿眼。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听到响动。外面一阵凌乱的人声,在空旷的外殿十分惹人注意。

      她睁眼,略略歪头探看,忽然间,一泼鲜血洒上门扉,吓了她一大跳。

      作死么!

      没来得及收回头,门就开了,两个宫人推着高大沉重的殿门,外面的人杀神一般进来。

      谢无寄!

      外面的人竟然真是谢无寄。

      元苏苏呆呆看着他剑上挑的人身,那尸体塌成一团,脑袋仰着,眼白被血蒙住,面色狰狞。

      她掩了下嘴,是韩祖恩!

      这死人是南阳侯世子,她的远房表兄。她当年就是在他家养病,然后遇见了谢无寄的。两人都认识他,是个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货。

      元家躲事回老家休养,也是南阳侯家眼巴巴攀上来接风洗尘,一路慰问。

      谢无寄出来之后,元公爷为怕报复、再被卷入京都风云,迅速与表亲戚家亲上加亲,给元苏苏定了一门名义上的婚事。

      元苏苏倒也是一直在忍着这回事,除了被掳之外,这是她人生第二屈辱的事。

      但她此刻看着韩祖恩的死状,着实还是有一点吓到了。

      世家小姐们很少见到死人,她们身边就是伤病的人也不会有,见到的都是人精神面貌整洁的样子。

      即便元苏苏在江南养病时,见过一些流民,也见过重伤的谢无寄,还看过贵妃宫变时死在自己眼前,可韩祖恩的死相还是震撼了她。

      贯穿!

      谢无寄像眼里没有人命不人命的,那柄粗重古朴的剑径直贯穿他的喉咙,以最直白的方式收割了他的性命。

      喷射的鲜血直接溅了一丈,谢无寄身上也是血,他低头看着他血肉模糊的上半身。

      还好的是,他并未把尸体拖进来,而是就抽了剑,用一块黑布擦了手,然后把黑布抛下去,盖在韩祖恩狰狞血腥的首级上。

      护卫去收拾了遗体,黑布随着他被抬起而往下坠,血流顺着四角滴落,看不见里面的模样。

      元苏苏脑袋发懵,直直看着那道血流在地上留下一条线,被后面的亲卫一踩,成了带着脚印的血路。

      曾经,她听有位老将军爷爷说,一个人有数万滴血。当时年纪小,还没什么概念,现在想来,不知道他是否也曾亲眼见过无数次这样将血流干的场景,甚至麻木到去数了呢?

      许多日没见的谢无寄走了进来。

      连日被血洗礼,他身上的煞气让人浑身不适,仿佛鬼魂飞绕。他杀一个人,犹如烹猪宰羊一般,居高临下地用眼睛看着,除了有点厌倦之外没什么表情,只是又踢走了一个夺权路上的拦路人。

      元苏苏就僵直地跪坐在金碧辉煌的台下,看着殿门外刚刚血案发生的地方,两手交叠抚膝,衣摆往后逶迤。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人死得很快,但那个瞬间很漫长,会漫长到把那些痛苦拖成一条鲜血的长路。

      好了,现在她决定识时务了。

      到了此刻再是天大的傲气,也没命去坚持。

      她折腰俯下身去,呆愣着道:“陛下。”

      元苏苏的声音洋洋盈耳,如噀玉喷珠,一向咬字有别样味道,与京中不同。

      语气放软了些,竟然惊悚地听得出乞怜示弱的意思。

      走过来的人,身长肩宽,高鼻深目,简简单单地冠着发。

      黑袍下,软甲紧束着胸腰,长手握着剑柄,低头看着她。血珠从手背骨节上滴下去,安静里只听见滴答滴答。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出了一口气。

      从世人的角度来说,谢无寄也算得上是一个出众的美男子,只不过血色差了点。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好,在狱中更是折腾得彻底亏空,显出有些阴郁的邪性,有些人就吃这一套。

      不过元苏苏的审美来说,他不太好看,她欣赏传统的贵公子,健康、英俊、丰神俊逸。

      她的目光不落在他的脸上,以免让他想起这回事——元苏苏盛赞过少师沈郎的俊美,而沈郎和谢无寄是两种人。

      谢无寄如今其实也还挺年轻。四处飞传的流言,总把他形容得像个老谋深算的老头子。

      他前半生流浪宫外,欺辱受尽。后来回京,大起大落,留下满身未愈伤病,不是一个顺风顺水的人,所以心机算尽,心黑手狠才是应该的,而不该相信他真是什么君子。

      他漠然地问:“他想带你逃出去?”

      什么意思?韩祖恩那蠢货还是来救她的不成?怎么只身就来了。

      元苏苏立刻想明白,立马撇清关系:“狂妄忤逆之辈,擅自想劫我出宫,我还并不知道。”

      前面的人沉默一会儿,再出声时竟是大笑了,说:“他是你未婚夫婿。”

      元苏苏攥紧了双手,就知道要挑这回事了。此人实在是疯魔,这般情景还能笑,真不知道在笑什么。

      她斟酌片刻,道:“他本来自身也难保,未必有本事带我出宫,韩家狂徒想必是欲做出劫我之状,使我同赴黄泉,不愿见我一人苟活于世。”

      他不说其他的了,笑意渐收,半晌只问:“为什么不愿?”

      “无知世人,当然要我守贞。他们韩家要一个节妇,如今韩家危在旦夕,不可能见我独自一人在宫中谋求活路,贪生就该杀。”元苏苏手心已经攥出汗意,声音倒还冷静。

      “却不懂失节事小,饿死事大。保命要紧,谁让我活,我才听谁的。”

      谢无寄不说话了,就看着她。

      须臾难耐的静默时,浓稠的血从剑身上艰难地滑下,味道令人作呕。

      他就站在那儿,也没走近,冷冷说:“元苏苏,从没见过你这么怕我。你起来。”

      元苏苏愣了下,立刻就站起来,并离谢无寄的地方远了点。

      他也不提她避忌的姿势,只是问:“你想要什么?”

      这语气熟悉得如几年前,元苏苏每次去找他的时候,他就在窗前抬起头来平和地问:“你想要什么?”

      元苏苏又愣了,抬眼看他,对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张冷峻森然,如山中月般幽清的脸。不像她与他初见时刚褪去了少年青稚,如今六年过去,流光早已把人抛了。

      谢无寄右臂有伤,是歹人砍出来的。那年流落山野破庵,元苏苏的护卫看了他的伤,说他十分不好,以后右臂不能拿重物,更不可使兵器。

      倘是寻常人家,只怕干活为人嫌弃,更不用说读书习武,天然差人一等。

      元苏苏并未对这个萍水相逢之人有更多怜悯,给了药已经是大发善心,后来他如何,她也并不关心。

      只是如今,谢无寄竟然已能将重剑如臂挥使。出剑那样快,连人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捅穿了喉咙。

      也知道他有一手好书法,过去是讨得大儒欢心,因此才得以从江淮回京,得见天日。

      书剑二道,无一不需右手的功夫。

      他对自己挺狠。这样的人能成大事,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谢无寄继续说:“不是问了许多次我什么时候来见你吗?”

      谢无寄的语气平静,但这实在和元苏苏所想象的见面场景不一样,所以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后,也立刻就说了:“元家怎么样?”

      “尚好。”谢无寄说。

      本以为只有这一句,元苏苏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失落,而后又听见他道:“元公爷已经入了京,在元府住下,现在京都路禁严格,白天也没人出门,所以他闷得慌。”

      谢无寄说,“还有呢?”

      还有?

      元苏苏愣了,在揣测不清他意图中,试探问:“我想要书?”

      谢无寄点头,“还有呢?”

      “蜜饯?”元苏苏的提议逐步大胆,“吃的药很苦。”

      她在宫变里受了伤,脚摔得不轻。

      谢无寄眉头动了下,点头,“还有?”

      这个态度让元苏苏无法琢磨。最后说:“什么时候放我出去?陛下准备怎么处置我?”

      “到时就会知道。”谢无寄不回答了,“三个问题,已经超过一个了。”

      元苏苏无语了,这个时候还想着这个破规矩!

      但谢无寄的态度已经比她想的好很多了,感觉活命还是有希望的。她点点头,说:“多谢陛下。”

      这态度实在是很新鲜,她从不对他这样客气,还要加上敬称。

      即便谢无寄的态度好像和退亲以前没什么两样,她还是最好谨言慎行,别太放肆。

      他答复道:“明天还有三个问题,别着急。”

      元苏苏也无话可说,只好点点头。

      -

      元苏苏夜里睡在长乐宫中间的金台上。以前和人争锋斗气,总想住进这尊贵的长乐宫压别人一头。可真进了才发现四下皆是通天幔帐,既无墙壁也无围隔,好像被那帐子埋了似的。

      空空荡荡,心也漂浮,真不知道历代妃子怎么忍受下来的。

      她之前总不敢睡死了,怕哪天便再醒不来。

      如今看样子是被放过了,这些时日内暂且不用怕亡命,她睡得稍沉了些,模糊醒来已是该用药的时候。

      她吃了药,掩着唇,道:“我想吃蜜饯。”

      谢无寄都答应了,这次应该有了。

      宫女绢子叠在碗下拿着,放下勺子,摇了摇头。

      元苏苏还觉得奇怪,谢无寄的人没跟她吩咐吗?

      不过很快她就没工夫奇怪了。

      一口黑血从她口中涌出,她伏在枕上,脊背簌簌,揪紧了枕头。

      她惊悚地瞪大眼!

      从来没跟她说过话的宫女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说:“对不住了,元小姐,陛下身边容不下您。”

      元苏苏难堪地握着自己的脖子,剧烈的撕痛蔓延到口中,她的五脏都要烧化了。

      她说不出话,用力地掐着自己,呛出来的血几乎凝结成块,淹没了咽喉。

      ——容不下她。

      剧痛之中,她本来还不理解为什么。

      可某一瞬间,又好像一下子忽然就明白了。

      那宫女明明是谢无寄信任的人,连她问了他多少次都能知道,替他处理她也是很正常的。

      就这么残忍,昨天还叫她放下戒心,今天她也成了谢无寄铺就那条血路的一段,甚至不用告诉她原因。

      他还是轻轻一挥手杀了她。

      她要死了。

      元苏苏恨啊!

      恨得她指甲攥破了皮肤,她恨不得撕破的是谢无寄的喉咙!

      既然要杀她,做什么那般惺惺姿态,还教她以为自己得救,却不过是多活了这大半日!

      操弄人心,苛刻奸毒,生性不仁,你这样的人是要不得好死的!

      谢无寄!

      她只恨再没机会将这些诅咒说与他听,拼了命地支身起来,想将手边的帘幔撕下写字,却力气耗尽。

      挣扎到最后,她卧在金台边,手臂垂出,无力地枕在臂上。

      发如鸦黑,蜿蜒而下,蝴蝶振翅欲飞的簪子从鬓边滑下,躺在血泊中。

      她豪奢荣华一辈子,临死竟然连珠饰都留不住,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一句话都不曾留下也好。免得她写下什么,反遭那逆贼轻贱取笑,那她死都不肯合眼。

      元苏苏闭着眼,眼前混混沌沌的,亲身体验到死亡这条路的漫长。

      她恍恍惚惚地往前走着,竟然走到了那年回京。

      元苏苏眼睛彻底闭上了。

      金色的帐幔映着烛光,透下波光粼粼荡漾在她脸上,像极了十六岁那年出安阳门莲花池。

      她撩起帘子,浮光跃金,跳在眼角。放声笑时,抬眼看见对岸的素衣郎君。

      那天的谢无寄长身玉立,不苟言笑,眉眼平和。仆童撑一支篙,小舟乘着灿金霞光破水而行。

      两舟相对而行,他对上她视线。并没有上来打招呼,只幻觉一般微微颔首,就别过头去让她先过。

      元苏苏大异。回头问去,才知道当时需要她施舍留下一条命的少年,如今已是最得圣眷的三皇子,天下顶顶尊贵的人。

      命运太多舛了,不走到尽头,根本看不清结局是什么样。

      元苏苏这一路走得长,从后来的人人拥簇,到少女时的金玉辉煌,再到儿时的悠悠秋千架。

      娘对她说的话犹在耳边,音容宛存。

      “此生只在旦夕朝暮之间,别去信了自苦之道。我的女儿应当得到这世间最好的,过最畅快恣意的一生。”

      她也当真如此过了一生。

      只是元公爷说得对,她还是年岁不长,心狠不足。

      如果有下辈子?元苏苏想,一定不要再留半分的善心了。

      什么谁让她活,她就听谁的?听别人的话绝没有好下场。

      若有来世,谁让她死,她就要他亡!

      ……

      留阳县繁华,金阳西照,高塔边有白雁低飞。

      宽阔的街道上左右各布着琳琅满目的店铺,高大的酒楼里冒出香气和炊烟。

      一辆奢华的金色马车不疾不徐自大道中央行过,轮声笃笃,派头很大,引得周围百姓屡屡回头看。

      白衣侍女说:“小姐,这小地方就是破,公爷还叮嘱咱们收敛些,即便是套出最朴素的车马,在这留阳县城里也太招眼了。”

      “你还是别说了,免得别人都知道我爹是个兜里流油的大奸臣。”

      春野尴尬低头:“不愧是小姐,考虑太深远了,婢子就万万没想到。”

      素采说:“不过这可不是公爷的过错,咱们前些年去拜访南阳侯家的时候就是金山玉池的,他家也在留阳,不比京都差,免不得公爷误会。”

      一行主仆三人旁若无人般谈论着留阳和京都的经济差异,旁边闻得一两句的护卫眉头直跳。

      真真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富贵命,可知道这留阳已是东边相当富庶的地带了。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留阳临内海,有大盐场,几乎是大半个大宁的官盐产地,当地漕帮、客栈、盐商、都转运盐使司关系网壮大,一个个富得流油,外人传说往这留阳县城泼一盆水,地上溶出的都是金子。

      也只有这真真京都里惯坏的千金大小姐还能在这编排了。

      车里坐着这位,是真正的贵人命,有她家世好的没她家富贵,有她富贵的没她在家受宠,有她受宠的没她爹——元公爷那么敢想敢做,不要命了似地享受,有一天且是一天。

      连送这位千金来留阳休养区区小病,都备足了金银家当。光是这一辆车马,整个留阳就没一家府上能造得出来。

      也就是在留阳。

      要在京都,元苏苏这个名字早就如雷贯耳了。她上街去,半个京都的人都避着她走。

      元公爷嚣张跋扈,仗着和当今陛下有儿时伴读实则飞鹰走马陪玩之谊,放在眼里的人不是没有,但是不多。

      爱女元苏苏也完全地承袭了他的跋扈和高调,外加一点点因为自知过度美貌而带来的矜持。

      此刻,就是这点矜持还让她还端庄地坐在马车里,没立刻下去抓出此时尚且卑弱的谢无寄杀了泄愤。

      就在刚刚,她又活了。

      如今她身上还有些劫后余生的冰凉,手心和后背透着汗意。

      她竟然又睁眼了!

      如今是六年前,她刚到留阳县的表舅,南阳侯家休养时。

      彼时元家尚在,依旧荣耀,她还未被南阳侯世子设计缠上。

      随着喉中腥味散去,元苏苏眼前渐渐云开雾散。

      ——她也还未曾救下谢无寄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啦!连更三章,评论区红包掉落~
    欢迎来到大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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