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One》番茄猪

21、第二十一章

　　宁远挂断了电话，立刻没了讲电话时的轻松平和，他随手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在客厅里跟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两圈，才找到一直好好躺在茶几上的烟盒。
　　他点了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辛辣的烟草味灌满了肺，才能压住心头那点不安和焦躁，又狠抽了两口，他才掐了烟，揉了揉眉心，走过去推开客厅通向阳台那扇玻璃门，借着自家阳台的灯光，依稀看清隔壁阳台攀爬着藤蔓的花架，乔晓对那些花花草草，一向很用心打理，修剪除草浇水那些琐碎事做起来从来都不嫌烦，现在却都丢下不理了，甚至连她一向当成家的房子，都打算不要了，全是因为他。
　　宁远想起自己下午送乔晓送机后的踌躇满志，不由自嘲地苦笑，他怎么就能以为，乔晓的沉默给了他胜利的暗示呢？其实，她根本是早已打算撤退，所以不屑理会他的进逼。
　　从昨晚惊醒后，他觉得自己一直就没平静下来过，明明开车去乔晓家前，他自以为是坚定冷静，可对着她的拒绝冷淡，还是忍不住愤怒，但一旦她稍微软化，他又高兴起来，而等不来她的电话，他又开始忐忑焦躁，这一整天下来，他就跟坐云霄飞车一样，一会上一会下一会左一会右，可总是得不着一个安稳，生生退化成情窦初开的惨绿少年，面对喜欢的姑娘，忽喜忽忧，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算十几年前，他真称得上少年的时光里，对着那些能让血气方刚的自己觉得冲动的漂亮女孩，他也没有这样无措过。
　　那时，他也谈过所谓恋爱，可像重点高中里那些少男少女偷偷摸摸的早恋，课间传个小纸条，晚自习后躲到小花园里说话之类之类的幼稚把戏，他和他那些漂亮的女朋友们，是完全不屑的，他是在枯燥无味的高中生活里躁乱压抑，急于找个出口发泄，而她们，是根本容不得美丽的青春被无聊浪费——他大肆追求她们，送大捧大捧的红玫瑰，各种精致奇巧的礼物，骑着拉风的摩托车去站岗，毫不顾忌地和别的追求者打架，他逃课约会她们，高速公路上兜风，河堤上放烟火，迪厅里跳舞，溜冰场上接龙……和她们在一起，他得到成年人恋爱中□□的乐趣，亲吻，拥抱，甚至，上床。
　　可这样的乐趣，很容易让人厌倦，他一旦失去了耐心，那些女孩子就会生气，吵闹，哭泣，让他烦不胜烦，而她们身边又总不缺追求者，大家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所以分开得很轻易，就这样，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换来换去，最后都避不开同样的收场，他渐渐以为，女孩子就是这么回事。
　　乔晓和那些女孩子，完全不同。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明明就跟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畏畏缩缩地，可最后却忽然变身成性子狠厉的野猫，猛地伸出锋利地爪子，狠狠地挠了他一下。
　　她一直不知道，她那一脚，踹得他的小腿差点骨裂，让他当时拖着腿几乎是爬回宿舍，狼狈透顶，也让他把她牢牢记住，记得咬牙切齿，头一次费事在学校里打听一个女孩。
　　他没想到她会在身边那群狗友们的花名册上，他一形容她的长相，某位狗友就露出贱兮兮的笑：高一三班的班花乔晓嘛，你想追？猪仔和阿凡都想追她，她根本都不理，人家是好学生，中考成绩全地区第一，要考清华北大的，不会理你的。
　　她的确不会理他。
　　他在食堂堵住她，想吓吓她，她认不出他：你想干嘛？
　　他当她是假装，甚至是欲擒故纵，也不是没女孩子对他用过这招，可她不是那些女孩子，还没等他把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她就径直走掉，把当他白痴一样甩在食堂中央，害得他在一众等看戏的狗友们哄笑中下不了台。
　　一计不成，他又换一计，怂恿身边的狗友，轮番去追求她，递纸条给她，她当面就撕掉，在她的课桌里放花，她随手就扔垃圾桶，在校园广播给她点歌，她完全就当听不到，下课在教室门口堵她，她能把人弄进政教处，任凭他背地里把这所谓的追求搞得满校风雨，她完全不受影响，成天就知道抱着课本学习，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期中考试竟然拿了年级第一，还把这个第一，一直拿到了高中毕业。
　　那时的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外表看着内向软弱，可内里却淡漠倔强，软硬不吃，任凭他如何想法作弄，她都沉静无波，他象是武侠小说里那些不自量力的菜鸟，在真正的武林大家面前，多少招数都泥牛入海，他从没在女孩子身上吃过这样的败仗，不自觉地，他一边作弄她，一边观察她，除了叶淼淼，她几乎没有亲密的朋友，每天都独来独往，完全不像学校里那些活泼的女同学，成天凑一起唧唧咋咋像麻雀似的，她虽然老是扎在书堆里，又不像那些戴着酒瓶底的书呆子，成天睁着木愣愣的眼睛看黑板跟呆鸟似的，因为她长得好看，那双大眼睛尤其好看，眼珠乌黑，跟浸在水里的黑葡萄一样水灵，衬着纤长浓黑的柳眉，真真当得起眉目如画四个字，丧服一样的校服套身上，都能显出少女窈窕的曲线，简简单单扎个马尾，就能招得他那群狗友们每每见了都要吹口哨，却又不像他那些女朋友，成天搔首弄姿卖弄漂亮跟孔雀似的。
　　他注意她，注意到狗友们都取笑他暗恋她，他哈哈大笑：怎么可能？那个学习机器人？我喜欢阿拉蕾都不会喜欢她！她还能算个女的？
　　为了证明他没有口是心非，他在狗友们的起哄中，开始去追求省卫校出名的冷美人，那个女孩高傲得像天鹅，送花站岗之类的手段都打动不了她，听狗友们嘀咕又碰上一个乔晓，他不明所以地，忽然就真正有了兴致，他当时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肯费那么多功夫，用整个晚自习给她写情书，一封又一封，她生日时，他甚至送了她一本素描簿，里面满满全是她，正面，侧脸，全身，看书的样子，走路的样子，微笑的样子……
　　那个花费了很多个晚上的素描本终于打动了那个女孩，她成了他高中以来第四任女朋友，他才发现，她原来一样喜欢他送花，只是红玫瑰太俗气，她喜欢更贵的香水百合，她原来一样喜欢有人给她站岗，只是不屑给那些追求者一个微笑，省得他们以为她好追，她原来一样喜欢有人送礼物，只不过她看不上那些百八十块的小玩意，她更喜欢名牌钱包限量香水，她不爱去迪厅跳舞，要去高级餐厅吃牛排，她不爱去溜冰场，要去咖啡馆喝蓝山，她不要去河边放烟火，要他在宿舍楼为她拉小提琴……可她却是他过去那些女友里历时最长的一位，他和她交往了大半年，他十分忍耐地，纵容着她的虚荣和任性，甚至并不象和前几任女朋友一样，一交往就想着带她去开房，一直到某一个星期天下午，她拖着他去逛街，一头钻进步行街上的某家店里试衣服，他无聊地站在店前的台阶上抽烟，看着步行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然后就看到了，小舟和乔晓。
　　他们并不像他和她的女朋友走在路上时，会亲密地十指相扣，他们并肩走着，甚至没有说话，仿佛只是被拥挤的人潮逼得不得不靠近，以免走散，可一旦有人挤过他们身边，小舟就会抬手护着乔晓，而乔晓竟然会抬起脸，对着小舟笑。
　　他们的眼里，好像只有彼此，根本看不到，他就站在他们几步之外。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看着他们，看着他越走越远，一直到看不见了还在看，女朋友试好衣服出来让他买单，他还有点怔怔地想，原来，她真正笑起来，真是那个样子的。
　　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和小舟走在一起。
　　在部队里呆了半年，好容易到九月入学，他就直接被外公打发到这个西南城市，踢进所谓军事化管理的重点高中，还让老部下的儿子盯着他，舟叔叔在省委里职位不低，可一点不像外公和他那个名义上的爹一样严肃死板，开明爽朗，撞上他逃课带女朋友看电影，只会和他做男人间的对话，完全不会像长辈教训小辈，林阿姨和气又温柔，做得一手好菜，简单的酸菜炒牛肉就好吃得让他舌头都想吞下去，低他一届的小舟，是他好哥们，和他组队打CS默契无双，常常在舟家夫妇面前帮他遮掩，做得天衣无缝，而这一家三口的和乐融融，让他觉得温暖，又觉得羡慕，他渐渐把舟家人当成自家人一样，小舟就象他弟弟。
　　其实，很早之前，他就觉出小舟对她的心思，因为，小舟会对他周围那帮狗友们发火，为了他们看着她走过，会大叫她的名字，冲她吹口哨，为了他们玩笑一样地轮番追求她，小舟也会对他发火，为了他作弄她，为了他笑话她是学习机器人，为了他用不屑地口气说起她那传言里双双出轨的父母。
　　可他以为，那不过是小舟的单相思，谁都知道，她从来不理男生，她从来都只有学习。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小舟。
　　这一周难得的半天假，他为了和女朋友约会，骗林阿姨要在学校温书，而没去舟家加餐，那小舟，又是用了什么借口，才没回家？也是温书？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掏出手机，往舟家打电话，对林阿姨说，让小舟给他带件薄外套。
　　这个城市的六月天气，晚上热得睡不着，可清晨又觉得凉，的确需要一件外套，这个试探借口简直想也不想就溜出口。
　　林阿姨果然如预料一样，说小舟不在家，那个借口，果然跟他用的一模一样，要在学校温书。
　　他也不管林阿姨在那头提议让保姆给他送衣服，鬼使神差地，脱口就说：我在学校没看到小舟。
　　等他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他像是突然惊醒，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女朋友拎着大袋小袋，等在一旁早就不耐烦，一看他挂电话就开始发脾气，他心思混乱下竟然不觉不耐，反而乐得顺势去哄着她，一直哄到西餐厅里，她喜欢的香草霜淇淋端上来，她才露出笑容，他也就跟着忘了自己的反常。
　　那个晚上，他没有回学校，看完夜场电影，就把女朋友带进了宾馆，第二天被帮忙打掩护的狗友们取笑时，他忽然觉得兴味索然，渐渐就开始冷淡女朋友，没多久她在吵闹时威胁分手，他顺水推舟，就分了手，分手礼物，是一条白金镶碎钻的项链。
　　那本素描簿，被他要了回来，那个女孩冷笑着把簿子扔到他脸上：你真以为自己画得好啊，你画的那些，哪一点象我！
　　他画的，当然不像她。
　　暑假他回了外公家，老爷子因为他一个学期花了上万生活费而大发雷霆，又把他扔到部队去锻炼，不做木工改去喂猪，他在炊事班里混了整个夏天，秋天回到学校，小舟的那点青涩恋情，果然被舟家的大人们发现了。
　　可他忘了，舟叔叔是开明的长辈，他忘了，年级第一的好学生，总是有特别待遇的，而小舟的考试名次，日渐上升，竟然开始树立考上燕大的远大目标，这样的共同学习共同进步，老师和家长们当然是乐见的。
　　他们没有如他预期一样被拆散，舟叔叔和林阿姨，渐渐默认了小舟有个小女朋友的事，连学校里那些视早恋为洪水猛兽的老师们，也对这对小鸳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学校那些同学，早就拿他们的名字开玩笑，乔晓和舟朗，是小乔配周郎，仿佛他们注定就该在一起。
　　他没想到，他竟然成了让小舟和乔晓能公然在一起的那个真正推手。
　　他冷眼看着他们，渐渐开始疏远小舟，可忙着和小女朋友共同学习共同进步的小舟，竟然毫无所觉，他照旧亲热地叫他宁远哥，照旧帮他遮掩圆谎，照旧和他分享那点少男心思，根本没想过那个下午的行踪会走漏，并不是他的无意。
　　他听着小舟说起乔晓，小舟的乔晓，会给他解题的乔晓，会给他画笑脸的乔晓，会给他带奶茶的乔晓，会和他一起看武侠的乔晓，会跟他说梦想的乔晓……
　　小舟的乔晓，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女孩。
　　而这个女孩，一贯把他和他周围的那群狗友们，当路边的垃圾一样漠视。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想，小舟有他的乔晓，他也有他的女朋友，他才不稀罕那种连小手都没牵过的纯纯恋爱，他的第五个女朋友，是职高的校花，艳名在外，私下会玩的花样繁多，他的乐趣肯定比那对少男少女在教室里一同背单词来得多，可他很快，又有了第六个女朋友，第七个……
　　和第七个女朋友分手时，她甩了他一个耳光，说：总有一天，会有个女人让你吃尽苦头。
　　他没还手，擦去嘴角破了流出的那点血，转身就走了。
　　他不会跟那个女孩说，其实不必等哪一天，从小到大，给他苦头吃的女人就不少，从他刚出世就跳楼自杀的妈，到抑郁症发作差点要杀了他的姨妈，再到那个总是冷眼看他的名义上的继母，亲戚里那些嚼舌头的三姑六婆，还有，那个追着他发花痴到转学的世交之女……还有，她。
　　那个女孩，是他高中时代交的最后一个女朋友。
　　过去的年少轻狂，再想起来，就跟上辈子的事一样，可还真有一点让人给说中了，真有这么个女人，让他吃尽了苦头。
　　宁远拉上阳台的玻璃门，从沙发上捡起手机，拨给他的秘书：“小李，帮我订一张明天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