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十二章 ...
-
“前方路口向左转。”
宁远按照GPS导航指示,在路口转了弯,黑色奥迪A6L拐进一条狭窄的两车道,路得两旁都是围墙,一侧围墙后是理工大学宿舍区,正是周末晚上的八九点,车开过去,挨着墙几幢宿舍楼都灯火通明,一格又一格小窗口,隐隐飘出,嬉笑打闹,流行乐曲,游戏声效,种种嘈杂混成年轻的热闹,另一侧围墙后是教工家属区,却安静许多,最近的家属楼离围墙似乎也有段距离,只能依稀听到哪家的小孩子哇啦哇啦的哭声。
看到前方亮着灯的保安岗亭,宁远慢慢减速,在电动栅栏前停下来,向前来询问的保安报了楼号,拿了临时出入证,问明了方向,把车开进了小区。
“我有点事想和你当面谈,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只是我刚搬了家,有点累不想出门,你能过来吗?”
乔晓在电话里掩不住疲倦的声音,语气是从没有的冷淡疏离:“我现在住学府路60号,理工大的家属区,8号楼3单元403。”
学府路60号,理工大的家属区,宁远当时一听,不自觉就沉默下来,他如果没记错,同住的表弟季毅前几天才嘀咕过,李行佳回了国就在理工大计算机系混了个副教授。
可乔晓一反常态地不理会他的沉默,强硬地决定:“那就这样吧,我等你来,先挂了。”
她甚至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就挂了电话。
宁远知道乔晓这周才出差回来,本来早就下了决心不再去找她,下午还是按耐不住,开车回了原来的房子,不想碰上房屋经纪带人上楼看房,才知道她就在今天搬了家,还把房子挂牌出售,震惊之下,只能拨打她的手机,听着那个机械的女声说“来电提醒,我们将以最快的方式用短信告知对方”,他的心猛地下沉,又亟亟地打电话问季毅,那头也吃了一惊,又幸灾乐祸:“小乔这回是真发狠了,嘿嘿。”
接着打电话给叶淼淼,也同样是无可奉告,他还收到警告:“宁远,小乔明显现在不想见到你,麻烦你自觉点,别再去招她。”
乔晓一直朋友不多,在本市,除了她弟弟周晨,最亲近的就是叶淼淼,他和季毅两兄弟,宁远碰了两次壁,周晨那里的路又早就绝了,他一筹莫展,只能强忍焦灼开车回城,一路上不停地拨打那个号码,听着那头长长的空音,想到上次见面的不欢而散,然后是骤然疏远,到现在不声不响地单方面决裂,一股子邪火憋在胸口越烧越旺,回到季毅的房子,他在不知第几遍听到那个机械的女声时,突然就爆发了,猛一甩手,手机就砸到墙上。
看到听到声响从房间里跑出来的季毅,他忽地回过神来,烦躁抓了抓头发,扫一眼地上摔开的机身和电池,不由苦笑,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样控制不住的暴怒,只有叛逆乖戾的少年时期才会出现。
季毅也看得目瞪口呆,然后小心翼翼地提了很有建设性的分析:“小乔没那么矫情,会关手机玩失踪,肯定就是手机没电了,回头她充电了看到来电提醒,要是给你回电话……”
宁远没让季毅把话说完,就板着脸把手机零件捡起来,所幸这款直板机以耐摔出名,不过机身凹了个角,装上了还能用,他看着装好的手机,对着自己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发火摔东西后马上又巴巴捡起来,就像自己耍自己玩似地,这样的窝囊,他自己都看不下去,难得季毅反常地没顺嘴调侃他,而是摸摸鼻子,静悄悄地回了自己房间,省得他难堪,可他拿着手机,半蹲在地上,却象忽然泄了气,迟迟没有重拨——
叶淼淼说,她不想见到他,让他别再去招她。
宁远即使不愿意承认,可心底很清楚叶淼淼说的是事实,他在中秋节的晚上就已经明白,乔晓甚至不愿把他当普通朋友。
她现在只希望他是个陌生人,离她越远越好。
宁远心头一痛,霍地起身,捏着手机快步冲进餐厅,从酒柜里胡乱拿了瓶酒,坐在吧台边,仰头就灌,热辣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去胸中的烦苦。
何况还没灌几口酒,季毅就走过来,抢了酒瓶,一脸恨铁不成钢地:“你不会想用苦肉计吧?你真当自己在演偶像剧啊?想喝伏特加搞到胃出血,太没创意了。”
他被调侃得尴尬又恼怒,正要张嘴反驳,眼前忽然闪过乔晓红着眼眶默默看着他的样子,她不是爱哭的人,那年公司刚草创,到处要应酬,有一次他就喝得胃出血进了医院,醒过来时就看到她是这个样子坐在病床边,她见他醒了还有点不自然地避出去,可他已经记住了她眼里的担忧和心疼,那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无牵无挂的人,出院以后,他开始学会在应酬上用上各种挡酒的法子,这几年连上点度数的酒都少碰了,可此时再想起那时的情景,他心头痛楚更甚,起身又拿了瓶红酒开了,取了两个杯子倒上,推了杯给季毅:“这酒总成了吧?陪我喝一杯。”
季毅看着眼神万分怜悯地,和他干了一杯,突然问:“你喜欢小乔吧?”
宁远没答,往两人的空杯都倒上酒,敲敲桌子,示意他再喝。
季毅却没拿酒,只看着宁远:“你明明知道她喜欢你,还不上不下地吊着她,不愿和她在一起,现在她受不了走了,你又摆出一副被甩了的痛苦样子,不是自找的么?”
宁远举杯把酒一气喝尽,只觉满嘴酸涩:“对,我自找的,我活该。”
季毅看他那个破罐破摔的样子,气得都笑了,看宁远又要倒酒,就劈手夺过酒瓶:“知道自己活该,就赶快想点办法,把人追回来。”
宁远拿着空杯,闻言怔了一下,颓然笑了:“追回来继续让我吊着?何必呢?”
季毅恨不得一巴掌拍醒他:“你就不能不吊着她?好好和她在一起不就成了?”
“好好在一起?”宁远不紧不慢地倒上酒,扬眉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我这样的人,和谁能好好在一起?”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宁远的话里的消沉自弃,季毅听得明白,想到他的过往,更觉恻然,正搜肠刮肚酝酿安慰的话,宁远已经先制止他开口:“得了,你别费劲想当心理医生,”又伸手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再陪我喝两杯。”
季毅只好又陪宁远喝了两杯,好在吧台上放着的手机及时地响了。
宁远接完乔晓的电话,就匆匆上楼换了衣服就要出门,季毅见他下楼时头发都带着湿气,显然是还冲了个战斗澡醒酒,正想调侃他借酒浇愁真是多此一举,可看到他阴沉的脸色,就把话吞了回去。
在看到手机屏幕上乔晓那两个字时,宁远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果然电话里她淡漠客气得就恨不得他就是个陌生人,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愤怒?难过?失落?或许都有,又或许都没有,他就是觉得空,整颗心都空了。
一路开车过来,在好几个路口,他都想把车掉头往回开,隐隐有种恐慌,知道这一去,想留的再也留不住了,可临阵脱逃这种事他干不出来,最后还是开到了这里。
宁远把车开到8号楼前,停了车,忽然间没了下车的勇气,他摸出根烟点上,按下车窗,透过渺渺的青色烟雾,扫到第3个单元门洞,望上去第四层楼,那几扇亮着灯的窗,不知是哪一扇后有那个身影。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烟头烧了才回过神,他弹掉烟头,猛地推开车门,下了车反手砰地关上,锁了车,向3单元走去。
他刚走到单元门前,门就忽然从里打开,他脚步一顿,退到一旁,就听到熟悉的声音:“秦阿姨,我就不多送了,您走好,再见。”
宁远抬眼一看,就看到乔晓,她正一手扶着电控门,侧身背对着他,和旁边一个看着有五十多的中年女人说话,丝毫没留意,他就站在她身边这么近地方。
“念念,再见。”
那个中年女人还牵着个小男孩,宁远看乔晓伸手摸了摸那个小男孩的头,听着那告别的声音多了点温柔,他不由仔细看了一眼那个小男孩,大概五六岁,剪着个西瓜头,穿着蓝白的海军领童装,很干净讨喜的样子,那眉眼的清秀轮廓却莫名有点眼熟,而那个抱在小男孩怀里的木楼模型,更是眼熟,那分明是他那年替小乔做花架时顺手用剩下的边角料做的。
“小乔阿姨,再见。”
童声童气的声音让小乔笑了,又伸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好的,有空再来阿姨家里玩。”
宁远只是死死地盯着小男孩当宝贝一样抱着的那个小木楼,想起那一年她试着酿的米酒成了,两个人某一晚就附庸风雅,在阳台上,一人一把藤椅,对着天边的弯月,吹着小风,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天马行空地说话,她带着些微醉意,说到外婆老家的吊脚楼,他现在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个不自觉地带着点笑意的低柔声音:“用青瓦盖成的坡屋顶,地面是大块的青石镶起来的,木头的廊柱好粗一根,木墙木窗木头的房梁,像个木盒子一样,木头的楼梯,踩上去咚咚咚地响,二楼的木头地板,中间还挖了个空,探头下去可以看到下面的堂屋,我以前小,很怕踩空掉下去,都远远着绕这走,就被我表哥笑胆小,我回去都住我妈以前的房间,是二楼的厢房,外婆家隔壁就是四叔公家的果园,有棵枇杷树长得很高,枝头都伸到窗子旁边,推开窗,一伸手就能摘枇杷吃,晚上热了,舅妈晒台上摆上竹床,躺在上面,可以看到对面的山,天上一颗一颗闪亮的星星,早上醒得早,一睁眼,就能看到太阳从山边那边升起来……可惜为了给我表哥娶媳妇,舅舅后来把楼都拆了盖了水泥房子……”,后来替她搭花架时,看着剩下的木料,他忽然就想到她概叹的可惜,鬼使神差地,上网找了图片,再对着她说过的话,做出了那个小小的木楼,甚至还记得在搭第二层时,在做地板的木片中间挖了个小洞,看着她捧着这个他自觉不够精巧的玩意笑得眼里泛泪仿佛多感动时样子,他佯装随意拿给她时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才算得了安稳,甚至莫名暗自高兴了很久,可怎么会想到,曾经被她当宝贝一样的东西,现在却被她弃若敝屣随手送人!
“小乔,那我们先走了,说好了,周六晚上来家里吃饭,我听行佳说你爱吃辣的,正好秋天蟹肥,我给你做香辣蟹。”
“秦阿姨,真不用麻烦了……”
“你不用客气,就这么说定了,到时我让行佳来叫你。”
秦阿姨一边说着话,一边牵着李念走出单元门,不经意一抬眼,赫然看到一个瘦高的年轻男人就站在门旁墙边的暗影里,冷冷地看着她,她被他眼里凌厉的怒气弄得一惊,定了定神,才换上微笑颔首以示歉意,牵着念念与他擦肩而过,暗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教养,不过是稍微迟点进门,竟然这样大的火气。
乔晓也看到了门边那个人,目光在他身上顿了一下就转开,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淡淡地说:“进来吧。”
宁远站着不动,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满腔的怒气忽地一下就消散了——她本来就瘦,可不过大半个月不见,又瘦了许多,灰色韩版长卫衣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苍白的脸下巴尖尖,眼底有深重的黑影,微冷的秋风从半开的门灌进去,鼓荡起她身上的衣服,在昏黄的灯影里她的身子似乎微微晃动起来,看着有种几乎要被风吹倒的错觉,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抓牢她,可才抬起手,眼前就忽然一暗,是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
乔晓跺了下脚,灯又亮了,她看了宁远一眼:“上楼吧。”
说完就松手放开门,径直转了身上楼。
宁远不得不抢快几步,赶在门合上前,闪进了门,一抬头看她已经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明知道他就在身后,也不肯停一下,更不肯回身看一眼,脚步声听起来还真轻快,他不由气苦,长腿一跨,三步并两步就追上去,拽住她的手腕,她被拽得回头,微微一晃就扶住楼梯扶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是静静地不出声。
她的眼睛里平静得几乎空白,无波无澜,却看得他心头发冷,不由松开了她的手,她就直接转过身,象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上楼,他慢慢地跟在她身后,心头一片混乱,象有许多话憋不住要说出来,可是凝神一想,却又组织不出一句,她却已经停在他身前推开了门,侧身看他一眼,还是那种疏淡的口气:“进门吧,不用换鞋,我刚搬过来,还有点乱,随便找地方坐。”
宁远看着乔晓,她就站在门边,侧着身,一手推着门,礼貌地请人进门的姿态,真当他是客人,她从租房到买房,他们都一直比邻而居,她什么时候对他这样客气过?他又痛又气,扭头就进了屋,屋子这样小,不过两步,就站到客厅的中央,他毫不客气地在客厅里那张宽大的沙发床上坐下,刚往后一靠,就觉得微微硌了一下,他回身一摸,摸出陷在柔软沙发的缝隙中,一个小小的陶土娃娃,他拿起来仔细一看,那一霎只觉得额角青筋突跳——他偷偷摸摸断断续续花了三个月,在陶吧里笨手笨脚地弄砸了多少回,最后才做出二十五个不重样的小小女娃娃送给她做二十五岁生日礼物,而现在却被她随便扔在沙发上——
一只手伸过来从他手上拿走那个小娃娃,他咬牙抬眼看她,她却还是那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顺手就放进茶几上一个纸盒里,在纸盒打开合上的那短短几秒,已经足够让他看清纸盒里那一个个东倒西歪的陶土娃娃,他忽然伸手,哗一下掀开纸盒盖,一眼就看到一个裂成两半的陶土娃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她察觉到他的怒气,啪地盖上纸盒盖,拿起纸盒的手象急于藏匿罪证一样紧张得微微颤抖,道歉的声音却相反,平静得云淡风轻:“对不起,搬家时不小心,就压坏了。”
他慢慢抬头,看着她,愤怒到了极处反倒似平静下来:“搬家压坏的!?真好的解释!”
他扫了一眼茶几上摆着的木头跳棋,那也是他闲来做好玩的,花了一个秋天。初三那年寒假,他闯了大祸,外公一气之下把他扔到驻地部队里,发了狠让他早晚跟着操练,还要在连队木工房里干活,半年下来他竟然学了点木工皮毛,还被带他的师傅夸有天分,可这点天分,也不过被他用来做闲暇的一点消遣,为她细细钉一个花架,搭一个木屋,做一副棋子。那个秋天,他坐在阳台上细细给棋子抛光,偶尔一抬眼,看到她在隔壁阳台哼着歌晾衣服或浇花,心里就觉平定安宁,可现在再回想起,只觉得自己多么愚蠢可笑,他又看向她,她的脸色发白,眼里终于有了波动,再也不能平静和他对视,这么多年,她心虚时是什么样子,他总还是知道的,就因为知道,才会控制不住地激怒:“娃娃,跳棋,模型,你可真会招待客人!”
她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惊了一跳,脸色又苍白几分,声音都有点慌乱:“宁远,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凑巧,念念来的时候,我刚好在收拾这些东西,他就是好奇想看看,他一个小孩子,不是故意的——”
他再也听不下去,霍然起身:“他不是故意的,你呢?”他盯着她,忽然笑了:“反正就是小玩艺,不值两个钱,谁要玩要拿都随便,对吧?”他一分一分逼紧她:“也是,已经是你的东西,你想怎么处置,我都管不着,”他垂眼看到她无意识抱紧的盒子,猛一伸手,抓住狠狠一扯,哗啦一下,纸盒被扯散撕裂,小小的陶土娃娃四下滚落碎裂,他死死地盯住眼前的人,她还抱着破烂的纸盒,木愣愣看着地上,似乎不能置信,他不由扯了扯嘴角笑了,抬脚重重踩在滚落到脚边那个陶土娃娃身上,狠狠地踩碎,象踩碎心底的某一部分:“不过现在这样,你也只能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