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舐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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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竹林里捡到那个孩子的。
刚下过雨，林子里还尽是潮湿气味，他嗅着他，看他浑身湿漉，眼睛被雨水眯住了，害怕却又哭不出的样子，像极了他找不到的孩子。
只是样子与自己并不算相像，但心中有层柔软仍是被触动了，于是俯下身子，小心用舌背不算粗糙锋利的地方舔了舔他的脸，看他逐渐咯咯笑了起来，脸上也许因这些日子受的苦难实在没什么肉，却仍努力的堆在一起，硬是挤出四五个小酒窝。
他费力的抬起手来抓自己的脸，笑得兴奋毫不抗拒，像是早就熟识了自己般，当柔软的手指触到自己时，终是一声轻嚎，叼起他裹在外的单被，一路小跑的回到不远山洞里。
他也许该庆幸，那一晚阴差阳错母狼刚死了幼崽。他也许该庆幸，自己吃得惯狼乳，未经世事雕琢于是能怀有一颗赤子之心。
有句话说，你第一眼见到的总会自动归为是你的母亲，这叫本性。他印象中从有图像记忆起便是狼，于是理所当然的，伴随他成长懂事直到接触到外界，他都从未怀疑过这点——他是狼的孩子，他的家便是那山洞，走再远也总会忍不住思念而回来看看，看他为母亲垒砌的小土堡，看他一脚一步走过来的痕迹。
母亲，这个词念起来上唇碰下唇，是要撅起嘴来才能发的完整的音节。不是他第一个学会的词，却是印象最深的一个。
那是小凌小骨有次贪玩在丛林里迷了路，误打误撞摸索到那个隐蔽的山洞，正巧撞见小冷血一家和睦相处，二话没说举了木剑便向母狼砍去，小冷血有些惊忙是护了上去，这举动叫小凌小骨一惊，想起外面的传闻，后退几步指着他啊啊的抽气道，他是你母亲？后想想这问法不对，又改口道，你们是一伙的？
护着他母亲的小冷血听不懂小小骨的咿呀鸟语，只知道他是要伤自己重要的亲人，于是呼喝着一阵乱打又扑了上去。
小小骨正好被扑倒，心中一怒，想我这是要救你才出手伤错了狼，你好歹长了张人脸总要听人解释吧。越想越气，想反击又抵不过小冷血不要命的打法，看他蛮力不少却是愚钝得很，眼球一转想了个法子，反手抓了沙朝他脸上掷去，趁他呛咳间松了手上劲儿，忙是翻滚着从一旁爬走，好没形象的一溜烟逃出了山洞一口气奔了好远，胆战心惊的躲在树上头，却很久不见人追出来。想下树却又不敢，于是硬耗着在树梢坐了一晚上，直到第二天自家门卫找上山来，才一甩头，佯装没事的跳下来跟着回了去。
后来想想，那也许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只是都被双方刻意忽略直到淡忘而已。
嗯，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小小骨曾千方百计试图回去报仇来着，只是说也奇怪，他再没找到过小冷血的家，于是此仇此恨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而渐渐冷却平淡，直到后来有人说，那山里闹过狼灾。
小小骨撸了袖子，本不是什么好人偏要装装样子，说阿爹这事交给我，我去杀他个鸡飞狗跳尸横遍野以保百姓安康。好吧这话他说出口后他爹除了诧异外也有些许欣慰，说这孩子真是俊杰懂得把握时机掌控民心，于是一挥手派了整齐人马精英，一队人浩浩荡荡上了山去。
这么多人怎就找不到一个小兔崽子？小小骨暗自得意，倒从没想到过自己何其残忍。
再于是，那天被围剿的小冷血是杀红了眼，小小骨在远处看着，有一瞬的惊艳痴愣，心下当真后悔胆寒起来。
那小小少年郎，周身披着悲戚沉痛的伤，浴血奋战间，从未挥刀斩剑，却仍是慑人心魂的可怖。
他那种倾尽一切的恨，仿佛真要同归于尽的决绝，煞到了围着他一圈的兵将，更是煞到了小小骨。只看他守着身后几只狼的尸体，长嚎一声，像是狼群间的交流，却悲鸣如挽歌，小小骨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从哪冒出的诡异念头，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了小冷血便是一阵慌逃。
后面家丁更是郁闷，看自家少主与剿杀目标情投意合在前面手拉手跑，面面相觑，怎么也看不懂这是哪出戏，更不知该如何演下去。
回去报给了凌落石，挑着几个好听的词娓娓道来事情原委，倒是看凌落石有趣的皱了眉笑。但表面上总是要做得好看些，点点头叫人退了去，对外面要大张旗鼓的喊都是凌家的好，救出个孩子来还给人安个名，唤作凌弃。
小小骨于是从没这么怀疑过自己的智商，面对父亲的责罚自己也搞不明白当时在想什么，救了人出来后便开始新一轮后悔，意志消沉了些许时候，直到在自家后院偶然碰见父亲与那少年郎的交谈。
那时的凌弃已识得了一些句子，站在那里也更给他有一种同类的错觉。等他们结束了沟通，小冷血头也没回的离开了宅子，走的是极快，小小骨追的有些吃力，直到又回到那个山洞，一转眼人没了影，小小骨正纳闷却突然被人用利器顶住喉部。
小冷血用生涩憋口的调子一字一句道，别跟着我，不然杀了你。
小小骨乖乖的举了手表示投降，回头争取做出一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样子，想道歉着退回去，却见他面瘫着眼睛一亮，很明显是认出了自己。
不懂如何措辞，小冷血红了脸僵在原地，顿了顿指着一旁土地上一个小小突起，很认真的对小小骨说，他是我母亲。
平时伶牙俐齿惯了的小小骨突然没了话说，也僵硬着点了头，我知道。
然后大家都停在原地，一阵风吹过，真静啊。
小小骨咽了口唾沫，想打破尴尬道，我叫小骨。小冷血瞪着眼睛好像略有深意的看着他。小小骨点头说，我知道你叫凌弃，但这名不适合你。于是想给他起个好听点的，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然后皱了眉，你知道我叫小骨就好，其他不重要。
小冷血缓缓眨了眨眼睛，小小骨被他瞧得一阵心虚，匆忙应酬着说，呐看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就此别过后会无期。说罢逃也似的下了山，走到半路却又犹豫着蹑手蹑脚回了来，在人家洞前，像是做贼般往里小心的看。
小冷血蹲在那，手反复摸着那小土培，面上并未有太明显的表情，一声未吭，却让人觉得很是悲伤的样子。小小骨没来由心里凉了半截，扶着山壁想，这人真的要跟他后会无期才行。于是退了几步，失魂落魄似的又下了山，关了门锁了窗，一觉醒来，又是他没心没肺的凌小骨。
两条线，过了那个交点，便以为是永不相逢。
后来，小小骨偶然得知小冷血的名号，再偶然得知小冷血为之卖命的是他老爹。然后又不知什么缘故，小冷血与老爹疏远了，成了专接散活的自由工作者，再然后，老爹不知哪根弦坏了对小冷血下了通杀令，像是初次围剿恶狼时一样，不过是始作俑者换成了他爹。
后来的后来，小冷血负伤而归，在湿密的林子里终于熬不住的倒下。
那天雨下得倾盆，小小骨策马疾奔中被淋个透湿，刚找了课大点的树想避雨，说也巧，正碰上小冷血倒下的那一刹那。
心想着眼前这人真倒霉，正一边唏嘘冷眼旁观着，突觉的倒下那人长得甚是熟悉，迟疑没过几秒，将马系上，不确定的走到小冷血跟前。
看他那样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看他那种打法便一直在想，他命真好这都死不了。小小骨弯了腰扶起已晕厥过去的小冷血，回头四处张望，也没见个能躲雨的地方，一咬牙，抱人上马，让他枕在胸前，一手搂住他腰，一脚刺踢在马腹，马嘶叫一声，朝前面镇子飞驰而去。
看他唇色发白，手脚冰凉，贴在他颈旁的额头却是滚烫，小小骨心下暗骂一句，搂得更紧了些，压低了身子想是尽量为他保留点热气，抬眼竟是又走上那条不算陌生的小道，通向的是他曾领人血洗过的小山洞，突地有种命中注定的无力，小小骨心里五味陈杂，勒马停在羊肠路前，抱着人几步急跃，轻巧的躲进了洞中。
放人下来烤上火，多少回了点元气，回头看他身上血迹斑斑有些伤口被雨水洗的发了白却仍血淋淋。没来由后悔起自己竟不懂医术，后悔完了又自我谴责自己后悔个什么劲儿。
摸他额头，原地转了几圈，仍旧是束手无策。小小骨想他别是要死在这吧，抬头看天阴霾可怖，他伤重总不能再淋雨，但留在这里也只有死路一条，于是由不得他做选择，叹口气蹲下身正要再把人抱起来，却看他难受的低哼着，扭着身子脸上是鲜有的表情外露丰富精彩。
心里哪个角落颤了一下，听得出他在念什么，小小骨僵愣着表情，想将他拉起的手改了动作环住小冷血，烤着火不自觉地拥紧了他。
若是熬得住，便撑下去吧。小小骨在小冷血耳边说。以后也是，要一直撑下去，别放弃。
迷蒙中小冷血睁了眼，瞥了他一眼又闭了上。
而后低喃的声音清浅了些，直至一夜过去，外面阳光耀眼，惊醒了一旁睡熟的小小骨。
胆战心惊的摸上身前人鼻端，仍有呼气，这叫他心里一平，也顾不得自己四肢疲乏，抱起人出了山洞却找不见了马，恨恨的跺了跺脚，又不敢耽搁，便是背了人徒步向不远人烟处奔去。
一路颠簸，几次震醒了小冷血，听他哑着声音轻轻念着小骨，小小骨拧了眉，你叫你母亲时没见发音发的这么烂。
小冷血嗯了一声，没再有动静。小小骨抿了嘴，提了气跑的更快，不停对他说，应该念小骨，发音时是要撅起嘴的，这才发的清。那样子像是亲吻，他娘给他起这名时八成是在与他爹亲热云云。直到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见后面人笑一声，任命的闭了嘴，好歹听得出他呼吸还算稳健，心里安了些，送人到大夫那去，直到伤势稳定。
小小骨等了等，等到他似醒非醒的那天晚上。喂他喝下了药，也知不能再拖了，便起身，留了几两银子便要抽身离去。
小冷血正巧睁开眼，看到他背影清冷着声音道，小骨。
小小骨顿了顿，回过身来对他无奈的笑，你还真是不长记性。
于是到后来，每次冷血念他的名字时，总会想起有那么一次，似乎是千帆过尽后的平静才开始慢慢回忆起，凌小骨好像曾拉着他脖子，在他唤自己时，趁他不备一口吻上过他的唇。
嗯，后来，后来小冷血投奔了诸葛小花，有了伙伴有了名号，不再形单影只，也犯不着他小小骨去担心他什么时候会一个人死在外头没人照顾。偶尔对立时能打的不可开交心中也没什么顾忌，小小骨想，自己反正已问心无愧了，他想小冷血估计也是一样。
偶尔去山洞转转还能看到小冷血一个人靠在石壁旁沉思，也不只是在想什么，旁边的小土培倒是照料的仔细，然后听她妹妹小刀跟他介绍，那是他冷血大哥，旁边葬着的是他冷血大哥的双亲。
小小骨听着的时候会眯了眼，一脸不屑的摆手，末了，再说上一句。
嗯，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舐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