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坟》逢夏迎春

5、第五章

　　后来我在Ｓ市读了大学，读不入流的学校不入流的专业。为了这个，何宓连续几年都没给我好脸色。在此之前，知道我的高考成绩时，她说可以再托关系送我出国。我很久不尖锐地说话了，自认为很平静地说，给了分手费的男人意思是永无瓜葛。
　　何宓很重地放下夹着一口清蒸鲫鱼的筷子，陶瓷筷子滚到了桌下，没有碎。我抬头，看见的是双愤怒地丹凤眼，夹杂着轻微的难堪伤痛。餐桌上静了许久最后，那双眼睛无力地闭上。我捡起地上的筷子。

　　大学里的我还算努力学习，瘦下来后算是比较清秀的小美女，还谈了第二场恋爱。那时的男友是本地人，富家子。二十岁的何满有了精明利落的影子，在对方几个月的鲜花和礼物轰炸后接受了交往请求。
　　后来的发展就像任何一个俗套的故事一样，在见过他的家长后，得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誓言保证。我没拒绝他多次提出的恋爱最后一步的要求。
　　也就是在那后不久，我自以为定好的婚姻版图里有了劈腿，争吵，眼泪，分手，自残，哀求。二十岁的何满丢了骄傲，换来了社会给她上的残酷的第一课。

　　并不像小说里写的什么主角逆袭，五年过去了，何满只是按照正常进度在Ｓ市找到了工作，她还是买不起这里的几十平米；她能拥有吃穿住行之外的花销了，却还是舍不得买一款正品爱马仕。她每天起床到入睡，过着差不多的日子。当年执意留在这个一线的大城市的原因也如同她渐渐流失的胶原蛋白，越来越模糊。

　　我二十三岁时遇到辛格。那一年，何宓四十四岁。她年初的时候检查出怀孕，不顾大部分人的劝阻要当高龄产妇。２０１５年的春节，我第一次参加了家庭聚餐。我看着我的父亲隐隐湿润的眼睛，青筋遍布的手，最终没有拒绝他夹给我的鸡腿。
　　我怀孕的母亲气色很差，熟悉的如同那个雪下得最大的冬天。她面目安慈，没有曾经暗藏的热烈，也没有曾经的不安与惊惶。离家的前一晚，我来到她的房间，看到她正在织些小帽子，小袜子。
　　你忘了曾经你失去的孩子？你何苦再冒险一次？我想要说的话在唇边盘桓许久，最终在米黄色的灯光里隐匿。我向她伸出手，只摸到了针针绵密的柔软。

　　也就是在那年四月份，我开始准备考研时，何宓流产。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后，说希望我回去，我没有立即回复。我在宿舍的小阳台上坐了一晚上。四月的晚上很凉，第二天早晨我便流鼻涕，咳嗽，发热。室友替我请了假，我吃了她们带的药，躺在床上。

　　这时家里又有电话打来。我迷迷糊糊地摸到枕边的手机，眯着眼接通了。

　　“何满，你要考研挺忙的，我现在情况稳定了。你别回来了。”何宓的声音依旧温雅平缓，却沙哑了许多，一直以来的绵中带软的感觉没变。
　　我安静地听着，动动嘴，却是说不出什么。最后不知怎么挂了电话。我枕着枕头，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眼眶里像是有如小虫子在蠕动，动着磨着，最后爬过脸，掉进棉布。

　　后来的事情也逐渐平淡起来。父亲的生意不顺，还有他早年的债务追来。这个当初选择做了二十来年浪子的男人，收了心后，早年的洒脱与运气都似被消耗殆尽。他耗尽了不多的积蓄，开始用我母亲的。
　　母亲是一向独立的女人，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坚持不动在陇县的房子。我冷眼看着这个，似乎要看到结局的爱情故事，心里的波动越来越小。只是我放弃了考研，这一次，何宓没有生气也没有质问。
　　这个一直教我不认命的女人，开始学会服软，哪怕只是一丁点。或许经历了又一次的失去，有些东西是再也无力去寻找了。我们想要的，我们失去的，我们重得的，我们再失去的。

　　一个二十五岁，刚失恋的上班族女人，在这个繁华陆离的城市里太过普通。属于何满的人生，差不多也就这样了。

　　再回到故事的开头，回到我的现在。

　　杨帆的酒席差不多也散了场，我一天的工作拖拖拉拉地完成了。最后倒掉了一直没喝完的玫瑰普洱茶，我随意洗了洗米白色的茶杯，准备下班。

　　今天刚好有个小学同学的聚会。我来到了预定地点，是S市很上档次的某个私人会馆。一进门，便有几个气质淡雅，穿着中式茶服的迎宾小姐。

　　“你是何满吧？”一个穿着小黑裙的女人朝我走过来。韩系妆容，复古的红唇，面容隐隐地有点儿熟悉。她亲昵地靠近我：“我是李菲呀！还坐过你前面呢！”待我的脑海中有了模糊的印象，已经被人挽着手进了包厢。

　　喝酒，吃菜，回忆，感慨，讲段子，和这些年我参加的每一次聚会差不多。这时有人谈到了谢棠。我一愣，有种久违的心乱与陌生迷茫，随即又想到，对在座的每个人来说，小学时代的回忆缺了谢棠就算不完整的。大家就像一下子找到了久违却很来劲的话题，包厢的气氛比之前更热烈。

　　这次的东道主是个我没什么印象的男人。他西装革履，侃侃而谈，抿了抿手边的酒杯，很放松地后仰靠在椅子上，说他某次在广东谈生意时偶尔碰到过谢棠。这下如同炸开了锅，一群人更兴奋了。

　　有知情的男人调侃地说起，当年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谢棠和杨帆只在一起三天。女人们也被代入了过去般，想起了好多年前的小心思，咦？三天？放到现在也不算在一起吧。还有人直接笑起来，李菲！那时候你伤心了不止三个月吧？

　　李菲就坐在我身旁，她脸上有了和她装扮完全不搭的神情，就像个一夜长大十岁的小女孩。我看着她，感受到一种闷闷的温情。这时，东道主又说，他那次碰到谢棠的时候，她刚刚结婚。
　　男人话里话外透露着，谢棠的结婚对象个不怎么样的男人，远不如他。一堆人听到这，心思各不同，但有种共同的低潮气氛，只持续了几秒。大家又聊开了，大致都是打趣着略带恭维的话。刘总啊，若是当年你……

　　我似乎慢慢地，从眼前热闹喧腾，宾主尽欢的时空中逐渐抽离。对面男人已经歪了的灰底银纹的领带，不远处女人腿上坐着的她的小孩嘴角的油光，一张凑到我面前的分分合合的红唇……一切的一切，像是我的眼球的像素被万倍地放大，放大，清晰，胀痛。

　　“何满，何满，你怎么了？何满？”我听清了这句，看清了红唇的主人。我不知道身在何处，我在做什么，最后我只记得和李菲告别时，她竟还没掉色的唇。我用了什么借口离席，又怎么离开会所的，我再也记不起。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还有落寞的感觉了。虽然这么多年，我一刻都没有忘记离开的家乡的黄昏，那条小马路。我走着走着，脸上感觉到一片冰涩的紧绷感。
　　这算什么呢？也没什么吧。她结婚了，和某个别人看不上的男人，某个我陌生的男人。

　　我突然想起辛格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一个不可能的人，他累了，他只想要我先能真实地面对自己。我一向的伶俐在那一刻全都不见，我什么都说不出。

　　我很久才想到对策。我努力摆好笑容，带着平时的狡黠娇俏。怎么会？你记得吗？我喜欢你的不完美。我不喜欢你深邃的棕色眼睛，你完美的下巴线条，就喜欢我们第一次视频的时候，你带着口罩也遮不住的大鼻子……
　　说起来，如果能拥有一个稍微好看点的鼻子，我的前男友就会是一件上帝的杰作。他的鼻梁梢低，鼻翼宽大，鼻头圆翘却不精致。

　　说完了那句话，看着他更深沉的棕色眼睛，我却闭上了嘴巴，第一次失神。

　　我忽然想起，这段时间他所有向我展现的糟糕，最初向我展现的所有美好，以及每次亲吻时我最喜欢亲他的鼻尖；忽然想起，记忆中一个人很多次向我跑来时，红晕遍脸，梨涡深深。她眼梢飞扬，鼻尖翘翘，上面几滴汗珠，精致无暇，美丽无双。

　　我没能说出第二句。而那双棕色眼睛最后看了我一眼，眷念深深，也决绝满满。

　　立在Ｓ市的最繁华的地段，何满第一次忘了来处去处，公事私事。想着多年以来，她在心里筑起的城堡，风里雨里，有人痴守。城堡里的人美丽优雅，无忧无虑；城堡外的人执着忠诚，不离不弃。
　　想着她曾经的迟钝，更像是生性自私的人披上的完美保护层。想着她编织了多年的迷梦，不过是给自己留的一场遗憾悲情。想着她自以为是的保护与深情，骗到的只有自己。她不是公主。城堡里的，也从来不是。

　　我略带轻佻地笑了起来。想到何宓曾经说过，我一出生时紧攥着不放的小拳头。是呀。我来到这个世界，手心紧紧，什么都想要，最终什么也抓不到。

　　那么谢棠，你现在幸福了吗？曾经不必问，因为笃定了答案；后来不曾问，默默祝福；现在，不配问也不敢问。

　　那座曾高调存在的城堡终是坍塌。筑起它的不过是个偏执自私的人，却还故作长情。那个从来不属于城堡的人，从来不需要。她不属于过去，更不属于我，她只属于谢棠。

　　有一天我们都能面对各自人生中的兵荒马乱，体面冷静；面对从前鲜活的旧事旧人，心境平和；面对再也没法了解对方的近况的事实，淡然理解。是否就是成长的真相？

　　或许谢棠爱过何满，就是我生命里的谜底；或许只是谁都有过的心心念念，两小无猜，怦然心动。谁都有过的，美丽梦幻，易碎与纯洁到索然无味的少时。只是那都与我无关了。

　　这个世界不爱何满。她爱过自己，只爱自己。她会成为更庸碌的人，会成为更世故的人，会成为她更喜欢的人，会成为不一样的人。这些都不重要了。只是，从这一刻起，她放下了，面对真正的自己，不违心不欺骗。

　　明天，她还是会留在Ｓ市。这个和以前一样，又不太一样的城市。她是过客，也像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