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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八十六章 情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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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真冷。我裹得像一只球,兜帽把脸都遮住了,还是能感觉到渗进来的寒风。昨晚上下过雪,地上厚厚一层,厨房大娘不放心,硬是让那个黑瘦的孩子陪着我。我接受了,扶着他,每一步都走很小心,我这次去,已经是豪赌的冒险,却根本经不起任何折腾,我不是没有惧意的。
这里的寺院依照地形而建,并没有所谓的范围,自然没有围墙。我顺着熟悉的小路,从寺院的后方进入。这寒冷的清晨,我几乎连早起的僧尼都未见几个。
我决定先去大殿那里看看。上次不负责任的侍卫除了告诉我王爷会去上香,并没有给我任何其他信息,我连她们要去祭拜的是哪路神明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我该找什么样的地方蹲着守候呢。
过去大殿的时候,已经有侍卫在那里巡视了。见到我们,非常吃惊。我有些失望,没能在侍卫中间看见传信的人,不过几张熟悉的面孔让我心定了许多。
“是东措茶馆的‘我来’姑娘。”我听见有人这么说。
“我来,今天有贵人来,你快些回去吧。”有人这么跟我说。
我喘着气,一脸怎么那么不巧的表情,摸着石头坐到台阶上,“让我歇会。”我一点都不担心,我现在这么个状况,一般人都硬不下心肠来赶我的。
好几个侍卫围了上来,有熟悉的人介绍了我,大家来了兴致,开始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并不太敢随意问起王爷的情况,怕是引起怀疑,只是尽力让气氛轻松,顺便有意无意瞟着微微有些泛红的天际。
不少觉母裹着红袍过来,那么王爷应该快到了,我不能让侍卫们太为难。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我,发觉双腿都冻得僵硬了,一手扶着石头,一手撑着腰,我几乎一步都走不了。
“那边拐出去就是伙房,去那暖和暖和。”有些年纪的侍卫看不下去,吩咐我身边的小子赶紧来扶我。我感激一声,并不留恋地离开。
“唉,肚子都那么大了……”远远的,不知道是谁在叹息。
一进伙房,扑面而来的水汽把我的睫毛都快打湿了。我讨了些热水来喝,压住我些微的不适感觉,而后,我再没有心思在自己身上。我在寻找可以看见大殿的地方。这屋子里,窗户很高,我仰头望着,那只有木梯才能到达的地方,对我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只能寄希望于发善心的师傅了。
我提心吊胆地跟师傅确认今日的贵人,生怕师傅觉得我居心叵测,没想到那小子突然凑了过来,说起想要看王爷,他的那副眼巴巴的样子,让上了年纪的师傅既好笑又心软,很快答应了下来。
我们被带出来,拐了个弯,来到大殿斜对面一处破旧屋子,沿着咯吱咯吱的陡峭木楼梯,好不容易上了二楼,师傅开了间小门,寒气扑面而来,正对着的窗子,刚巧能看见大殿入口的地方。
小子把我扶到窗边的榻上坐好,便忙着生起火来。师傅从厨房取了一大壶刚煮好的热茶,放在我身边,还不忘称赞那小子十分的贴心。
“这屋子平时没人住,想呆多久都行。”师傅走的时候关照,“有什么要的,让那小子来取,都这个时候了,别乱动,万一有个闪失可就糟了。”
我一直微笑,直到看见门关上,转过头,靠在冰冷的窗台上,把小子放下来的毛毡帘子束到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大殿。
远处的天空,浅淡的蓝色仿佛透明一般,美得让人心生纯净,我侧耳聆听,总觉得马蹄的声响若有若无。
那孩子站在我身边,一脸的担忧。
不久,我就等到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总共就来了一辆马车,几个侍卫。车上最先下来的那人,穿着厚重的察隅皮草袍子,带着同样厚实的皮草帽子,一点都看不见脸。我见他下车,身影高挑挺拔,微微俯身,拉开车帘,对着车里人伸出手。
而后,我见到带着大串玛瑙项链的女人搀着他下了车。她一出现,周围的人弯下腰去,她挥了挥手,并没有让任何人上前,她只是搀着他身边的男人,一点一点慢慢朝大殿走去。她微微有些跛,远看一点都不明显。
我看着他们两个人一点一点步入大殿,十来步的距离,三五格台阶,恍然之间,他们便消失不见,我没有任何理性的证据,可以说这两人是我的谁谁,我也几乎不敢相信我的潜意识,我太希望他们是我的谁谁。
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茫然回身,浑身僵硬,差点从榻上摔下来。那小子挽住了我的手臂,冷冷地说,“你去了也没用,他认不出你的,你现在这样子,便是你爹娘都认不出你。”
我置若罔闻,虽然这话如此真切地撞击到我的心。我换了个姿势,继续守着窗口,也许在他们出来的那一刻,我能再看他们一眼。
“歇着吧,我帮你看着。”那小子开始多嘴,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已经很难看了,可我不敢,就怕错过。
这样子,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只知道太阳几乎升到中天,我眼里只有白茫茫的雪和暗红的墙,毫无生机。
“有人出来了。”小子轻轻推了似乎已经恍惚的我。
我看见了。
先是穿着红色的觉母,似乎年纪不小,走路缓慢,身边便是那贵气女子,两人边走边说话,带着几个侍卫,慢慢地朝着前方远去。
等那些人都走光了,我看见那个有些熟悉的修长身影从大殿出来,他身边只有一个小师傅,他笼着袖子,目不斜视,不与人说话,走路都跟人保持不近的距离。小师傅领着他朝我这边过来,我却依旧看不清他帽子底下的容颜。
我努力撑起身子,一眨不眨看着他,他丝毫都没有感觉,一直低着头,转了个弯,在我眼前消失。
我闭上了眼,一阵晕眩,反胃的感觉严重,腰酸背痛,我的眼泪没有下来,我的汗却滴了下来。
“喝点热水吧。”耳边想起小子有些焦急的声音,让我灵光一现。
“我求你件事。”我有气无力地对他说,看他睁着大眼睛不放心地望着我。
“你去求他,说有怀了孩子的女人不舒服,想办法带他过来,你说让他帮我找医生也好,让他帮忙想办法送我回去也好,总之,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他过来?”我死死抓着那小子的手臂恳求。
那小子皱了眉头。
“求你了,想办法让我跟他见上一面吧,求你了,我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帮我一次,帮我一次。”我从未如此低声下气,我很难受也很迫切,我只能依仗他。
那小子点头了。我还不忘教他良国的语言,听着他一字字重复清楚。
出门前,他不忘替我拉上毛毡帘子,挡住外面的寒风,帮我换了舒服的姿势,送上热茶。我悄悄掀起窗帘,看到他的身影转弯消失,才缓缓吐气,试图放松。
这样的等待是漫长的,连肚子都不肯消停,我闭着眼缩在角落里,不停祈祷脚步声的响起。我的心跳得极快,连神经似乎都在跳动,快点,再快点,我觉得我控制不了多久那冲出去的愿望。
来了来了。昏昏沉沉,我听见木楼梯发出的咯吱咯吱声,缓慢,却一下一下甚为清晰。
我拍了拍脸,努力转动身子,坐直了。
我看见门缓缓推开,她背后强烈的阳光让我根本开不清她的脸,但我清晰地看见她挂着的那串玛瑙项链。一时间,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不用辨认,不用解释,我出乎意料地平静,我一点都不害怕。
一群人鱼贯而入,房间里人满为患。下人几乎没找到能坐人的地方,她却不在意,随意在有些发黑的软垫上坐下,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上了年纪的觉母在我身边坐下,抓过我的手,搭上我的脉,她的手指有力地像是钳子一般,我一动不动。
她在看我,没什么表情。黑小子匍匐在她脚边。这里尊卑观念比良国更加森严,我后知后觉想起来,我毫不顾忌一直盯着她。
觉母松了手,叽里咕噜说起来。她的察隅话说得飞快,用词似乎也不是平日常听见的那些,我知道觉母在说诊断的结果,我虽听不太懂,但觉母冷冰冰的语调,以及她的脸色,我知道情况不太妙。
“能生下来么?”我听见她问。
“像这样子,一尸两命。”觉母这句话我听得很懂。
黑小子开始捣蒜一样地磕头,不停恳求她救我。
这一刻,房间里鸦雀无声,我的手依旧被觉母拽着。
突如其来一阵反胃,我捂着嘴,皱了眉头。
“该吃饭。”觉母言简意赅。
“午饭摆这吧。”她抬了抬手,立即有人跑出去。帘子一掀,强烈的阳光照进来,我一阵眼盲。
“多大了?”听见久违的良国话,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好久没听见回应,才想到她在问我。
“过了年就十七了。”
“生辰在几月?”
“正月。”
“叫什么?”
“何小庄,不过别人都叫我‘我来’。”
“孩子的爹呢?”
“在这,我来找他。”
“你是良国人?”
“是。”
“亲人在良国?”
“良国一个亲人都没有。”
“祖籍哪里?”
“江州。”
“孩子的爹怎会在这?”
“因为临城的事,所以被带到这来了。”
“找到了?”
“还没。”
“住哪?”
“东措茶馆。”
“来了多久?”
“三个月。”
“肚子里的几个月了?”
“八个月。”
“知道你生不下来么?”
“……现在知道了。”
她的良国话说得极好,不带停顿一个接一个地问我,我的答案出口,几乎也都没有经过思考。食物端了过来,打断我们的对话,我面前的小几放着汤和糕。我听见她叫我吃,我不客气开动了。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我吃得很香,很快就就全都下了肚。我见她也喝了碗汤。
“回去。”我听下来,边听她这样吩咐。她站起身,立即有人过来扶她,黑小子犹犹豫豫,还想求她,却被人挡开了。
觉母也站起来,我拉住了她,“若是我拼尽性命,能保住孩子么?”
觉母冷淡打量我几眼,“你最好如此。舍了它的性命,你也未必活得下来。”
我松开了手,站起身,微微弯腰道谢。
抬头,看见她掀着帘子停顿在哪里,不过马上就跨了出去。
黑小子爬起来,过来搀我,我跟着送了出去。
也许,还能见到苏景。我小步跟在她们后面,一直走到车驾那里,站在人群外面。
“宜旧呢?”我听见她询问。
片刻,先前看见的男人快步走来。他帽檐压得很低,我只看见苍白的侧脸,他目不斜视,一点表情都没有,看见她,微微前倾,伸出的手指修长,带着青金石的戒指。他扶着她上了马车。
“有空请大人到东措茶馆喝茶,我给大人泡上好的黄芽。”我的声音不小,引来一片人回头,马车毫无动静,很快离开。
一会,寺院里就冷冷清清,侍卫撤了回去,觉母们也都回去休息,黑小子没动,我这时候才发现,我把他的手都掐出血了。
我又抱歉又心疼,他默默地,只让我别再站在这里吹风。回去的路,我走的很慢,他至始至终低着头。
“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我忍不住问他。
他没啃声。
“是不是除了我,人人都知道了?”我想起掌柜让他跟我来,他那样积极去找王爷,他那时候一点都不吃惊。
“你……不会有事的。”他幽幽说出那样一句,很是伤感。
我却像是没心没肺一般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前模糊一片。
我一点都不怕死,甚至我还有些庆幸,死了一了百了,不用纠结那些困扰了我一辈子的事情,生下孩子留下苏的血脉就完满了,看苏现在这样我也不操心,失言没能跟他一辈子,只能让他到黄泉跟我讨债了。
“若是有人来茶馆找我,一定马上让我知道。”我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只是这样吩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