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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六十九章 离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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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一日,暑气还未消。秦府的马车宽敞,下人摇着扇子,我一点都不觉得热,另外,需要什么,我只需对秦黎笑笑,抬一下手,小叶就会送上来。这感觉太好,若是真的,我大概也是不敢相信的。
庆元寺依然如往常那样热闹,人群拥挤,在烈日下,进进出出。我眯起眼睛,抬手阻挡刺眼光线,毫不犹豫走了进去。
“求护符这种,让丫头去。”秦黎拉着我避开人群。
“好,那我们去烧香还愿。”我笑了笑,依旧往人多的地方去。
“你许了什么愿?”秦黎问我的时候,眼神躲闪。
“那次我希望能和你们好好相处。”我的声音很轻,人声吵杂,我并不希望他能够听清。他没有追问,只和我一起,站在香烟之中。
“我们去给些香油钱吧。”拉拉他的袖子,我寻了寺里的师傅。
小叶拿的包袱里,是我剩下的没有用掉的这两个月的月钱。这些钱,做功德也不算少,我要师傅记上秦黎的名字。
“这明明是你的。”秦黎怎么都不愿意,倔强得像个孩子,我怎么说他都不听,最终,我只得妥协。师傅平静看着我们,听我们小声争执,淡笑着随意写上秦家的字眼。
“不如两位去后面喝口茶,我觉得和施主很是有缘。”师傅的邀请,我欣然应允,秦黎也没有拒绝,跟随我们去了。
说话说得投机,时间都有些不顾。师傅热情,邀请我拜见她的老师。秦黎是男子,师傅有些抱歉,请他在偏室里稍坐,并说,她引我过去便回来,让我不用担心秦黎。
我看了看秦黎,他想了想,同意了。我轻拍他的手,对他温和一笑,关照了句,我去去就回,便跟着师傅出去了。
一个人推开后堂安静的禅房的木门,打断一阵梵音。庆元寺的住持面上无喜无怒,只轻声一句。“你终于还是来了。”
我跪在她的面前,轻声喊了一句,“师祖。”
不要说秦黎,就是现在的秦将军都未必清楚,当年镇国公和所有显赫世家一样,每一代都会选个孩子出家,来保佑整个家族,虽然,出家的孩子可能常常并没有镇国公的血统。
镇国公秦家的孩子,都是在庆元寺出的家,成为住持的也不算少数,因此,庆元寺几乎等同于秦家的寺庙。否则,当年爹爹和女皇也不敢那么自在的在后山约会,爹爹的坟,我也不能安放在山上风水如此好的位置。
庆元寺现在的住持,是没有秦家血统的养子,和我祖母一起长大,看着我爹爹出生,看着我的亲人入土,日日诵经超度,外人并不知道她的存在。而这院里,与我相熟的师傅,便是我的老师,当年爹爹回来,在庆元寺里住过好些日子,我会诵经,便都是跟她学的。
当年早想好,万一有什么,便利用这里逃离。最初的那次上香,师傅听说,便有不好的预感,我虽坚持,但这一日,仍无法避免的到来。
这次来,师傅明了,没多说什么,便给我找了机会。她离开的时候,说了一句“等人走来来找我”,而后,有没头没脑来了半句“他看着却不像如此”。我此时烦躁焦虑,怎会多在意她的话。
从住持的屋子溜出来,我在后山呆了很久,一方面是想再多和爹爹说说话,一方面,是秦黎一直不肯走。
师傅送我过来,就回去陪秦黎说话。天色渐晚,秦黎不见我来,便央师傅来找我,师傅去了住持那里,自然是回复说,主持说我已走,可秦黎不见我人,说什么都不肯走。
秦黎不敢要求去住持那里察看,师傅却很坦荡,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施主不放心,随便怎样检验都成。最终,秦黎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山门外面,等到天黑,等到寺院里所有的人都走完。
晚上我回住持屋里听说这事,有点感慨,也就只有点感慨。
一个下午,我絮絮叨叨跟爹爹念叨,感情都用光了。
靠着爹爹的墓碑,我百感交集,我知道爹爹不回秦家,很大一个原因是为了要保住我的性命,因此他也不让我回去。而我傻乎乎不听话,隐姓埋名混进去,却差点把自己的小命赔了。
回想起来,这事情不是没有征兆。那次大出血,钱姨那么激动,估计便是因为药有问题,后来小毛贼也说过弄错什么的,我都没有做出反应。我不是没有感觉,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意相信,顶着秦家名字的人会对我做这样的事情。
毕竟,我总觉得秦家就是我的家,即便我在外面生活十五年,它一直在那里,等我回去。可这都是我一厢情愿。
我是无家可归的人。
要对不起爹爹你了,我连安稳度日、常常来看你都未必能做到了。幻想破灭,这辈子,可能注定要漂泊,但我会如你希望的那样,平安度日,享受平凡的快乐,和你上次见过的男人,有间小屋子,生几个孩子。
爹爹,我会听你的,忘掉自己的血统的。
爹爹你的话总是对的。我知道,那时候你恨铁不成钢地骂我,让我不要自以为是,要我明白我就是个普通人,我现在大概算是明白了。
我不可能受人尊敬成为秦家的人,为秦家默默付出换得和平相处也是不可能,甚至,正大光明地从秦家走出来也完全不可能。所以,我狼狈逃离,付出代价,不能随时来看你。
我做错太多,爹爹,若是你在身边骂我该多好。
跟住持说了我的想法,很意外,她支持我外出游历一番。原本,我还想将这个作为避避风头的借口。
反正我还年轻,回来再成家生儿育女也来得及,趁现在外出走走,理清自己的想法,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师祖都说这样好,这事情就这么定了。她给了我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的都是还跟她有书信来往的老人,说我顺道去拜访一下,也是好的。
我收下了,却未必如此想。
另外,问师傅借了笔墨,我还得为我这突然做出的鲁莽行为在某些人面前作出解释。给钱叔钱姨的信我写得很简单,不像他们多虑,再说,师傅和他们也都认识。给苏景的信,我想了好久。下笔,便满是歉意。
苏:
原谅我离开。我不走,大概会死在秦家。
原谅我没能带你走。虽然我有许多秘密没告诉你,但请你试着体会,我所有的梦想破灭,毫无尊严,无家可归的心情。
请再给我三个月。如果那时,我依然无法抬头做人,我也会回来找你,若你愿意,那时候,请跟我走。
苏,我总觉得,没吃过黄连的人,不懂得糖水的珍贵。
这一阵子,我想你,每日坐立不安,无法安睡。我非常困倦,伸手,却不知你在哪里,我想要你拉着我的手,一觉到天明,陪我做疯狂的事情,一辈子不会妥协,即便某一刻背离仁义。
可我现在无法坦然接受自己这样的想法。有些事情,放在心上多年,像是落在屋顶的种子,慢慢长成苍天大树,可屋子却快要给压塌了。
所以,这三个月,我要把所有的一切了解,然后,我们一起过我许诺给你的生活。
若是没有遇见比我更好的人,请一定等我回来。
我拔下头上爹爹的发簪,与信一起塞进信封,麻烦师傅转交。没有行李,只有师傅施舍的衣衫,和一小笔当年存在师傅处的银子。小小的包袱,拿起来,非常轻松。
这一晚上,我睡得居然相当安稳。
天不亮,跟着化缘的师傅出门,我并没有听从师傅的推荐,去寻访故人,而是去了西面。
北面有束州,南面有秦黎的祖母,故人位于中原腹地,人烟稀少的西面,我曾听爹爹说,是非常美丽纯朴的地方。
踏上旅途,我不在乎我其实没多少银两,没有御寒的衣物。这一路,我只是个好学的说书匠人,对所有没见识过的事物,都充满好奇之心。
第一个月,我确实过得非常丰富多彩。一路往西的我,对于行商的货物,异地的风俗,各种飞禽走兽都非常新奇。虽然没有张姐天花乱坠的本事,说书换衣食的才能还是有的。偶尔有些富余,很快都变成行李负担。
我想我过得很不错,本来我想理清的繁杂思绪都让我抛到了脑后,除了偶尔看见和睦的大家庭,我会有些孤单想念,大多数时候,我都因为看到这世界的丰富而欣喜若狂。
曾遇到过要位想要去往京城的行商,托他往十八盘带了封信。信里说我一切都好,让他们不用担心,附上礼物,聊表心意。
有太多感触想写,最终什么都没写,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但我想,有我的消息,他们总该觉得是好的。因此,我送出这封信的时候,并不觉得我这信让那些关心我的人看到,会有任何不妥。
但很快,上天就给了我颜色。
我不曾想到,在十月里,西边就开始下雪,这让我一下子措手不及。道路上,行商稀少,只偶尔看见驮着帐篷的马匹和牦牛。但那时,我并不准备回头。
接下来,漫天风雪不期而遇,我还算幸运,在这样的天气里顺利找到人家借宿。
简陋的木屋,却完全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主人是一对和我年纪相仿的年轻夫妇,对我这乱闯的旅人很热情,端上刚煮好的奶茶,还宽慰我,说是这鬼天气,不出几天就会过去。
留在这里,我本想帮忙,但主人不愿意。他们两人看着似乎都很消瘦,做起事来却毫不含糊,烧火做饭喂养牛羊,在他们手里,似乎都是轻松的工作,因此,每天晚上,他们都有大把的时间和我聊天。
南北见闻神话传说都讲得差不多了,我忍不住好奇他们两人怎么会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女主人爽朗地笑起来,颇为得意地说他们是逃出来的。
我吃了一惊。两人相视一笑,缓缓跟我道来。原来女主人是当地豪绅的女儿,而男主人则是附近佃户的儿子,两人相爱,父母不允,便相约私奔。
“当时,我偷了我娘一只牛犊子就和他跑了。”女主人说起这话一脸骄傲。
“你们当时就计划在这住么?”
我一开口,他们就像听到什么奇闻一样,大笑起来。
“就一牛犊子,哪能卖那么多钱。我们俩住了一年的破帐篷,没日没夜给人干活,到今年才攒足了钱盖了房子。早知道那么辛苦,当初我就让阿城也偷一只。”
我看见女主人望向她丈夫的眼神,觉得好生羡慕。
“当时你可想过,当时候你们过不下去,要怎么办?”我忍不住追问。“这决定,不是轻易做出的吧。”
“怎会过不下去?我们靠双手吃饭,只要肯出力气,什么都会有的。”女子似乎有些不解,“真不知道你这种京城人是咋想的,我喜欢他,不能跟他一起,当然带他跑了,除了这个,我还能咋样。”
男主人又给我们添了热茶,我看见他的笑在火光里很明艳。
“那就这样和父母反目?毕竟生养了你,这样你可会觉得对不起他们?”我又问。
“我知道爹娘是为我好。当初不让我娶他,就是嫌弃他家穷,那等我跟他富了,带个十头八头牛回去,爹娘肯定高兴。”女子自信满满,“到时候,让我娘抱抱孙女,啥气都消了。”
“若是这样你爹娘还是不肯原谅你,你又要怎么办?”我又问。
“到时候再说呗,总会有办法的。我知道爹娘对我有恩情,我有手有脚能挣钱,总是有办法报的。可我不能为了爹娘,自己的日子不过了吧。现在屋子也有了,吃的也不缺,心爱的男人又在身边,你说我要担心个啥”女子眯了眼,仔细打量我一番,“我说,你咋老想些坏事情,这么着过日子,不觉得累得慌么。”
我哑口无言,看着不知何时两人在矮桌下十指相扣的双手,我忽然心痛难耐。
风雪略微小了一点,我便启程告辞。豪爽善良的主人往我包袱里偷塞了不少肉干,而我,也悄悄把仅有的几张小额银票塞在了枕头下面。
分别时,我忍不住说,将来若是能够,我也带我男人过来,而他们笑着说欢迎,还说到时候,只要打听远近哪家的牛羊最多,便能找到他们。
再次回到热闹些的城镇,我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寄出一封信,说我已踏上返程之路,顺道拜会完故人,我可能提早回来。
信送出时,我只想到一件事:我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