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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番外 疏影暗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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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居然是这样一个女人。
张怡咬着牙,低声咒骂她,那个她也是第一次见的女子。
那晚,我第一次听说了她,听上去极其普通的女子,让人不知该怎么编排她。
张怡喝醉了酒,低声含糊不清地咒骂,红着眼偷偷落泪,不知疲倦不停发泄。
这个晚上,她的心上人秦黎成婚了。
听说,成为秦黎妻子的女子瘦弱娇小,长相普通,家世卑微,贪财懦弱。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成功入赘秦府,得到了张怡她一直想得到而没有得到的东西。
我记住了那个女人,也因为那晚,张怡完全没有分寸,下手太狠,让我在床上躺了好多天。
不过,我听说婚礼那日,那个女子也没能逃脱张怡的毒手,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像我这样。
那天在寺院里,我第一次见到她。
庆元寺,香火太盛,我本是不想来的。但经不住凌歌嚷嚷,说我再关在屋子里就发霉了。
让清浅帮凌歌求福签,我站在树下,享受这早春不太厉害的阳光。
然后,我就看见她了。
我没有想到她是这样子的。
一身浅青色的衣裙,身形修长,并不显得过分瘦弱;发色意外的浅,在阳光下隐隐有些金色;面容清隽,笑容温和,一双眼睛灵秀迷人;微微低着头,拢着袖子,随着人流,不争抢,缓步前行。
我认出她,是因为我见过她的夫君,那个秦府视若珍宝的公子。
他看她的眼神让我厌恶,就像柳园里那些自命清高却卑鄙龌龊的客人,自认有官职,有家世,便以为比别人高出一等,做什么都天经地义。
这样的姻缘,倒是可惜了那女子。
忽然,听见催促的声音,不是她的夫君,而像是下人的男子,满脸不耐烦。她依旧平和,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无,点头,却仍是慢慢的,走在人群后面。
靠近了,我避在树后,听到他们说话。
“晋庄,父亲想给母亲求个护符,可这里人太多,你能帮我去么?”男人冷淡的声音响起,我没有听到她的回应,男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那好,我们先去后面歇会,一个时辰后,我们在山门那里等你。”
“好,那你自己小心。”她的声音软软的,也很动听。
他们转身离开,正巧转身到我面前,我清楚地看到他们鄙夷的表情,清脆的嘲讽笑声。“那丫头还是个小姑娘,装什么老成,那样子多惹人烦。” 下人似乎都看不起她。
“我刚刚已经把她身上银子全要过来,看她等下怎么回去。”那小厮十分幸灾乐祸,“可惜看不到她傻等,不过,到可以看看她回去怎么交待。”
“走吧。”她的夫君没说什么,但他嘴角的冷笑,我决不会看错。
一个时辰的时候,她准时出来,依然拢着袖子,在看到原本停着她家马车的地方如今空无一物,脸上依然半点波澜都无,只稍稍流露出果然如此的无奈,笃定地迈着步子,绕了一圈,像是在确定自己有无记错。
居然一点都不着急。看她转身走回山门里边,我有些好奇,只见她与寺里的师傅攀谈起来,接了水桶,帮忙给路人递水。
这活并不轻松,我看到她额前的碎发全都湿了,可她一点都不在乎,连抹都不去抹,跟师傅谈笑,对着来喝水的人更是热情。
这时候,我忽然发觉,她其实很美,眼神纯澈,笑容耀眼。
大概,会是不多见的良人。
清浅给我递来食物,我恍然发现已过了正午,她居然一直在那里没有走开,而且也一点不觉得疲倦。笑容依旧,动作迅捷,阳光为她镀上淡淡金色。
我坐在远处看她,心中感慨。
她终于想到要下山,日头已经西斜。看着她跟师傅道别,我也让清浅收拾东西。赶车的大姐在车里已经睡了一觉,她很意外,今天我居然这样晚,我没解释,遇见她,是难得的,无法言说的趣事,我觉得很幸运。
没想到,半山腰的时候,又遇见她,她居然想一个人走路回去。
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让赶车的大姐请她上车,她很客气,和大姐攀谈,说起茶馆说书,她出言邀请,我却没有回答,听见她尴尬转移话题,说要学驾车,清浅在那偷笑,这样的小姐,真少见。
是少见。她表现出的感激和礼数,让人完全想象不到她原来的出身,这样子,跟秦家那个据说什么都好的公子或许是般配的,而张怡,毫无疑问是输给她了。
我坐在车里,默默看着清浅掀开帘子偷看她。
最终,我也只让清浅感谢她的好意,我这样的人,是不该招惹她的。
那天深夜,张怡忽然冲进来,两眼通红,一股酒气。我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却也没料到会那么糟糕。
一晚折腾,张怡在拂晓的时候离去,我木然躺着,疼痛清晰,让我非常清醒。
清浅一早已经去请大夫,我一个呆着,目光涣散,却不知怎的,想起张怡口不择言的叙述,觉得这真奇妙。那个女子,居然能把她气成这样。
大夫来了,冷言冷语训斥我,把清浅吓得唯唯诺诺,我却知道,钱大夫总是刀子嘴豆腐心,开得药极好,也从不因为要上这种地方来而心生怨念。
我忽然想念起那日在山门口递水的女子。
大夫开得药再好,亦不能维持全天。坐在十八盘的角落,疼痛袭来,我有些后悔,茶馆门口吵吵嚷嚷,她却一直都没现身。
等待清浅的时候,相当难熬,我快坐不住,而她却在那一刻进来,面容沉静却憔悴,穿着更为普通,倒真像是茶馆跑堂的落魄女子。
果然,那些人最擅长的,就是逢场作戏。
她很快注意到我,径直走了过来。
没想到在如此狼狈的时候遇见她,我尽量装作平静。她似乎发觉什么,四处张望,我怕她引了人过来,出言制止,她似乎马上反应过来,一脸担心的样子,欲言又止。
还好清浅及时出现,替我解了围,也让她想起了去庆云寺的那日。
到了车上,我刚想松口气,却见她挑了帘子,放下热乎乎的砂锅,笑容灿烂,态度得体,体贴关照,我不自觉就报上了我的名姓。
回去躺下,这粥还是热的。一天没吃东西,清浅已在我耳边念叨许久,我受不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热腾腾的东西能让人暖和起来。
可当第一口送进嘴里,胸口就像被什么堵了,一碗粥都喝下去,人暖和了,心里却难受起来。
久病能成医。那粥里伤药的味道,我又怎么会吃不出来。
再去的时候,打扰她睡觉了。
雅间里居然这样乱,我有些吃惊,秦府的家史都让她扔在地上。穆老板唤她,她一脸不愿醒的表情,看上去像孩子般天真。
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收拾,抱歉地笑,我过意不去,询问她哪里可以听见说书,也省得她在这收拾。
她忽然抬头,灿烂笑起来,随后推开旁边的门。我在她身后,没让她看见我那一刻的失神。
听说书的那间屋子,比不得外面那么明亮,我对昏暗的屋子有本能的排斥,望向她的眼神估计也受了影响。她似乎有些紧张,摸摸头发,似乎担心出丑。我却想起来,那日阳光下,她漂亮的发色。她似乎也是怎么想,听见夸奖,居然难得的喜形于色。
故事是好故事,我却并不喜欢这个结局。似乎悲苦的人,就算良善,就算努力,亦无法得到完满结果。
开口问她,她却完全不怎么想。她似乎充满希望,不顾结果地努力。浸淫逆世,她似乎毫不觉得悲苦。
她该是喜欢那个人的,因此受了委屈依然如此充满希望,为的是得到那个人的心么?或者她其实如同张怡一般,只想与他一起,有一段共同的日子,连结果怎样都无所谓。
我忽然觉得,我坐在这里,真是十分可笑。
还是会想起她。
凌歌笑我,说我居然念着个黄毛丫头。我反驳,问他可有人不为了你的脸你的身子跟你温和说话么?凌歌冷笑,这种人最可怕,会从里面一点点把你吃掉,到时候,你除了脸和身子,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于是,我听凌歌的,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让清浅也熬了粥,连同原来的砂锅还她,也算是种了结。
可能是天意,那日,她和穆老板都在雅间会客。我忍不住猜测,不知会不会是秦家的那位来了。匆匆走了,倒也觉得轻松,虽然我还是说了再来,但我已经决定断了这个念头。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平常普通。
那一阵子,张怡常常留宿,喝酒,却不醉,常常一夜一夜不睡,长时间的沉默,用力索要。她愈发贪恋我的身体,态度也难得温和。
跪在地上,替她整理衣服的时候,她也会看着我叹息,挑起我的下巴,盯着我,抚摸我的脸颊,然后一脸颓唐,甩手出门。
凌歌说,她一直把我当做秦黎的替身。
我明白,却从来不这么想。
我与秦黎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那次,完完全全是巧遇。
每个月的这个时候,我都要去次永乐坊,一个人,连清浅都不带去。
阴暗的小巷,破败的茅屋,眼看就要下雨了。我穿过肮脏泥泞的小道,绕道一间似乎荒废的院子前。
门没有锁,院子里都是荒草,破败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我站在门口,许久才适应。我绕进里面,年老的女人,面容衰败,空洞地眼神,我走近了,她也没有反应。
“这个月的钱。”我递给她,数目不小的银票。
她伸手接过去,塞进袖子里,目光依旧不知落在哪里。
我自己找了地方坐下来,默默看着她。她忽然有了动作,却不是想起我,而是伸手够我带来的酒。酒很香,她却像喝水一般喝。破窗里吹进来的风并不多冷,她坐在床上,抱着因为风湿而几乎无法行走的腿,喝着这对她而言是毒药的东西。
下雨了,我听见雨水的声音。房间里,某块地方已经湿了一小片,不久,我坐的地方亦没能幸免。
起身,仔细清理了衣服上的灰尘,拿着油纸伞,慢慢出门。
“那我走了……娘。”
这种时候,街上空旷,如同午夜。拐出门,走了好一段路,都未见到一个人。
她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视野里,我真的非常意外。
这里可是臭名昭著的永乐坊。
没想到她竟也出身永乐坊。
她似乎跑过来的,却不躲在屋檐下喘息,站在街中间,对落下的雨完全没有感觉,反而像花草一样,自然平静地承受。
可毕竟人不是花草,她的身体也不好。我没有多想,加快脚步,把她纳入伞下,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唐突。
她迷茫无助地转头,看到我,居然笑了。熟悉的心酸笑容,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我看着她,心里愈加烦闷。
坚持送她回去,她还是答应了。她很快恢复平静,或只是恢复伪装,她淡淡地笑,温言说话。我不想她问起我的事情,便把话题往说书上引。她似乎知道很多奇怪的事情,讲些不同寻常的故事,出乎意料的点睛结尾,她说的时候弯起嘴角,小小得意的表情。
这样子多好,我不喜欢她那时候的表情。
这世上,没有谁比谁可怜,如此折腾自己,也不会让人更心疼。
没有问她怎么会出现在这。早听人揣测过她的身世,永乐坊那种地方,我亦能想象出些,可怎么看,那种表情,都不像是她负了别人的样子。
再说,出身是那些喜欢风花雪月有权有势的人才讲究的东西。
来到茶馆,她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我亦不想说。茶馆的穆老板还想问什么,我出言打断了,这时候,干净衣服能让人感觉好些,而不是提起那些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
茶馆的丫头很快送上姜茶,穆老板说话客气,却全是试探。坐在雅间,看着天色,浑身湿漉漉的,好不容易见她进来,我就想告辞离开。
袖子给她拉住,听见她温软却有些不安的声音,“我做了点心。”回头,居然看见她脸红。一时间,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从未见过女子这样,眼里全是恳切期待。
她一溜烟冲进厨房,我为我自己失了分寸,觉得有些好笑。看着她手忙脚乱,抱歉的笑,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接过东西的时候,她碰到我的手的指尖,却还是冰冷的。
回去,点心大多让凌歌吃了。他皱着眉头,一个劲抱怨这点心做得太甜,吃完了,却幽幽地问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个女子为我亲自下厨。
我满足咽下最后一口,擦擦手,反问他,“你说我能替她做什么?”
凌歌听了大笑,笑完了,像是玩笑般说到,“遇见这样的女人,一定要睡了她。”说完,起身,一脚踹向大门,吓得清浅一阵惊呼。
“快收拾东西,”凌歌声音冷冷,“别让那人看见了,保不准怎么折腾你。”
我坐在桌边,忽然觉得,这点心是太甜了。
再想起去见她,居然又遇见她在午睡。本不想吵她,可和穆老板的几句低语,还是把她吵醒了。
皱眉撒娇,她并不知道我在,姿态放松,却不知道她这样子,反而让人更想亲近。
看着她睁眼,清澈的眼眸,见到我欢喜微笑,一头长发垂下来,映衬得她非常美。转瞬,孩子般的表情出现,像是做了坏事被人发觉,有点慌张,又像是怕受到大人的处罚,低头匆匆跑开。
真像一只受惊的画眉,我忍不住又有了笑意,眼角瞥见穆老板玩味的眼神,我压下那份心情,陪她说话。
穆老板审视我片刻,话题出人意料,居然希望我陪她外出。看她们说话的样子,料想穆老板应该不会设计她,大概也就是让她散散心,我便应了。
那时候,我其实也有私心。她的日子大约不算太好,我亦不是对自己没有自信,也许凌歌说的,可以试一试,即便不是良人,起码也能留下些值得回忆的记忆。
她答应了,似乎也是欢喜的。正想着,却让人打断,说是看见那个出名的骗子。那些事,我也略有耳闻,看着她一脸兴奋,翻找东西,我还是有些不解。
她居然说,我们去看好玩的。我看着她如此热切,没有拒绝。
下楼的时候,她装作焦急,牵了我的手,然后小小欢喜,偷偷莞尔。我都看在眼里,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是机敏的女子。小小的骗局一下就看出来,做事也留有余地,却对这种正经人称作下三烂的手段一脸欣赏。
看着她眉飞色舞,我称赞她,她却不好意思,还说让我做话本里的主角。不知怎么的,在发现她更多的好之后,却厌倦地说出那样的话。
穆老板适时解了围,她的笑容却有些不自然。
穆老板似乎不管这许多,要促成前面说好的事情,我没有拒绝,反而相当主动。
如果她觉得欢喜,我当然乐意奉陪,反正这大概是我唯一擅长的事。
那日,天气出奇地好。我装作不会骑马,陪她慢慢绕圈。
她似乎真的不会,控制不住,紧张得红了脸。我看着她,想起出门前凌歌的话,光天化日之下,绿荫草地,没有比这更好的场合了。也许,她对我也有些喜欢,那么,成事也该不那么难。
凌歌一直说,连一次值得回忆的欢好都没有过,那么做我们这一行,也太难熬了。
只分神了那么一下,她就策马奔出去,完全不顾危险。抓住她的缰绳,我稍稍露出不虞神情,她马上可怜兮兮地解释,一脸无辜。
除了笑,我还能说什么。抱着她下马,凑近她,在她耳后送气,轻易就感觉她僵硬了身子。我轻轻松手,心里却越发想要下手。
提议躺下的是她。我刚猜测她是否正有此意,却听见她说,她不能。
“我要养活自己,也不能给婆家丢脸。”她缓缓吐出这样的话,我震惊地不能言语。
怎么想她都不会知道我的身份,也许她觉得我别有用心,可如此,为何还体贴得替我遮挡阳光,莫非那只是习惯?看向她的眼底,却发现,明明笑着,眼神却是当日永安坊见到眼神,望向很远的地方。
于是,我借故问了她和秦黎的情况。回答并未出乎意料,我却对她如此据实相告有些疑惑。继续问她事情,看她反应,有些心不在焉,却不像说假话。
难得看中的女子,居然对我并没有兴趣。似乎也没有痴恋夫君的样子,而比较像沉静理智地接受不喜欢的结果。就算无人看见的时候,似乎也遵守着规矩。
也许,那样的事,只有我这样的人会想,随随便便,不知廉耻。她这样的好女子怎么会这样。我自嘲地想,闭上眼睛。我都在想什么,面对她,我觉得羞耻,她大概也会这么想。
随口让她说故事,她居然就这样认认真真讲起来,一个接一个,停下喘息的时间几乎都无,讲着讲着,故事的结尾越发让人唏嘘,我却觉得,这些的确是她喜欢的故事。即便没有好结果,依然勇往直前,坚持原则,有些事情就算死都不妥协。听她这样讲故事,很美好,只是以后,我不能来听。
听她这么说话,我对我的想法十分不齿。
撞到人,我并没有表现的那么慌张。她相当镇定,妥善安排,明知道没有问题,我还是拉着她,要她坐在我身边。
拉着她的手,看她的笑容,听她的安慰,很安心的感觉,虽然,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连道别都没说,她打断我几次,匆忙下车去。我靠在车里,只等清浅进来,好离了这地方,也算眼不见心不烦。
可清浅进来,煞白的脸色,小声嚅嗫,“公子……这是钱大医师的医馆。”
明知一切都完了,我还不死心地问,“钱大夫看见你了?”
“钱大夫还瞪了我一眼……”清浅看着我的脸色,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我没有再问什么,无声无息靠着马车里,了无生气。
后来几天,听说她病了,我心里忐忑,可转念一想,嘲笑起自己的自作多情,她又怎么可能因为我。
马上就是公试。张怡常常通宵达旦,看书看厌倦了,就来寻我。她很烦躁,大概是担心脸面,因为其实她并不用太担心成绩,她的家世足够保得她一世安稳。
开榜,她位列二十三,对她而言,已是相当不错的成绩。然而这次,秦黎位列第二,她第十,情理之中让人欢喜的好成绩,也是让人妒忌的好成绩。
张怡大概也要回家交代,数日未来,我为自己寻了借口,可以去给她庆祝。想法都没成型,脚步自然驱动,转眼,就在楼下。却看见她正跟位男子亲密说话,亲密程度远超过秦黎。
看来,有不少人都看出她的好了。
我淡淡地笑,和她说话,不敢再那么放肆随便。她已经是有权势的优秀女子,而我只是喝黄芽的茶客。
那日,去永乐坊的时候,在街角,看见慌张的明珠,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不停四处张望。
询问她,她犹犹豫豫,又张望了许久,才问我身边有没有银子。随即又小声加了句,很多银子。
晚去一天,对我娘也没什么差别。我应了下来,安慰明珠。
明珠想了想,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求我借钱给她。然后,拉着我往旁边的小巷子去。
明珠的爹爹和一个女人被人堵在巷子里。明珠拿着银票上前,那一众人也没为难她,拿了钱就走了,倒是那个女人,一直盯着我看。
明珠的爹爹上前道谢,那个女人一脸若无其事,说话轻浮,说明珠倒挺会拐男人。明珠瞪她,却连反驳的话都不敢说。
大概又是不负责任的凶狠亲娘。我不想多纠缠,虽然明珠的爹爹信誓旦旦要还钱,我却觉得,有那样的女人在,恐怕也是不可能的。
刚要走,迎面撞上匆匆赶来的人。一抬头,我们都愣了一下。
对方是内敛温润,世人多有耳闻却大多不曾见过的瑞鸿米铺的三小姐。而她,大概也想起偶尔在凌歌那里见过我。
明珠熟稔地拉着她,唤她文姐姐。她看了我一眼,我了然,她必是未透露身份。看着她取出银票给明珠,想来,当时明珠等的就是她。
这刻,先前那女人声音刺耳,开始冷笑讽刺明珠的爹爹真风流。
这种事情,我听得太多,不想掺和,悄悄告辞离开,没想到一会,三小姐追上来。
她旁敲侧击,想问起明珠一家的情况,奈何我知道的远远比她少得多,也只能说,我认得明珠。她意外我这样就垫付不少银子,我只是笑笑,说这只是我一时意气用事。
她执意送了我一路,最后,掏出银票,硬要交给我。
她说我存些钱,也不容易。
柳园墙里的柳絮飘出来,思量一番,还是没有拿,只说下次来,给凌歌便是。
目送三小姐离开,却意外看见熟悉的小身影。没想到居然跟了我们一路,我除了苦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珠拉着我的袖子,一言不发。
她许久没来十八盘。再来,她又有了新客人。
看见那个人,我已经不吃惊了。她这样的女子,该是和这样杰出的人交往。沈家公子的眼神里有淡淡警告嘲讽,提醒我自知身份,我非常明白。
碍于穆老板的面子,我不好意思,答应再来,也只是客气。再来,看她依旧如此客气,看我的眼神,依旧欢喜,让我有种错觉,她完全不知道我的身份。
可凌歌就是前车之鉴,遇见美好的女子,喜欢上那人,也不知道别人是不喜欢他,还是根本都不想知道。那女子越好,便越沉沦,像戒不掉的毒瘾,每每只能回忆里美化的曾经。
却没想到会见到她这个样子。
明珠领我去隔壁,纯粹只是巧合,却偏偏听到了他们说话。冷酷的语气,残忍的问话,每每不留情面。她一个个回答,果断干脆,仿佛不经过思考。
看上去那么平和的女子,这时候说话,语气冷淡,无形的汹汹气势,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不舒服。她面对的那个女子亦没有幸免。
惊叹她的才能,也为她担心。听见杯子破碎的声音,听见那女子揭穿她的身份,听着她装作轻松地说起自己的身世,狡黠轻蔑,而且,和秦黎居然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明珠都快吓哭了。我听着里面噼噼啪啪的声音,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还记得她一直在笑,笑容干净漂亮,眼神温柔动人,常常露出天真表情,却又聪慧敏锐,心思玲珑,该是一直让人珍惜着才对。
没想到过的居然是这样的日子。那种谦卑的话说得如此熟练,像是早就习惯被这样对待,姿态高傲地顺从,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报复打压之心。
听见下楼的声音,明珠不管不顾跑过去,我忍不住跟了过去,看见她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轻轻把她抱起来,身子单薄。她睁开眼睛,看见我,居然还是笑了出来,像是火红的落日余晖,却再也没有热度。
她犹自强装坚强,我又哪里敢随便安慰她,一不小心,再说出伤害她的话来。
穆老板回来,我还是坚持抱她出去。她缩在我的怀里,闭着眼睛把脸都埋进去,攥着我衣服的手还有点抖。
一路上,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攥着我衣服的手也没有松。不自觉把她搂得更紧,她也越加贴近我。温软的身子,轻薄的衣衫,抱着她,感觉再好,我也不想再有这样的机会。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很难受。
她这样子,也该很辛苦。到了钱大夫的医馆,在钱大夫异样的眼神里,迅速告辞。她在关心她的人的陪伴下,该会好些吧。
回到柳园,直奔凌歌的房间,他的房里永远不缺的就是好酒。
很幸运,张怡没来,凌歌那里也没有人。斜靠在床边的榻上,找凌歌对饮,求得就是醉酒。
断断续续简略说了今天的事情,凌歌略略意外,却也不忘提醒,“你对她太上心,别忘了,她能到今天这步,决不是简单的女人。”
“那三小姐呢,可是简单的女人?”我反问他
“那我起码睡了她。”凌歌新开了酒递给我,“那你又从她那里得了什么?”
“我又能给她什么?”我半合着眼睛,想起那时听到的,她居然还是如此干净天真的女子,“我除了这肮脏身子,也就只有一片心意拿得出手。这样的我,能要求她什么。”
“那你还是睡了她比较好。”凌歌淡淡地笑,“照你这么说,你这心意又能值多少。”
“可我也只有这个拿得出手,”我闭着眼,眼前都是她的笑容,温婉沉静的笑容,皎洁得意的笑容,天真抱歉的笑容,可在那一刻,连她都笑不出来,美丽的茶金色长发披散,把脸藏起来,让人心酸地无法安慰。“这心意,她接受便真是上天难得的恩德,不接受,她也不会是把人心踩在脚下的女人,喜欢她,这心意也不算浪费。”
凌歌盯着我,落寞地笑起来,“那你要好好试上一试,别像我这样,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收拾收拾,准时出现在茶馆。进了厨房,看见她姿态优雅,刀工熟练,才真正松了口气。
可她看见我,默默行了大礼,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她到底还是介怀。昨夜如此信誓旦旦跟凌歌说话,这一下,我什么都做不出来。
还是离开,免得失态,更惹得她不快。告辞转身,衣服让明珠拉住,把手上的东西全沾到我身上。
然后,我又见她笑了。
她蹲下身子,平静认真,拿了帕子仔细清理,攥着袍子的左手还在微微颤抖。再起身,忽然脸颊上泛上桃花色泽,害羞地走开去了。
也许,她并不是厌弃我。我忍不住这样劝慰自己。
上了楼,说起昨天的事情,她又看不起自己了,仿佛不知道她面前的我,在世人眼里,是怎样不堪的形象。忍不住激了她一下,她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眼神里淡淡的不安,就好像认为我会看不起她的样子。
她怎会做出这样的表情,我苦笑着看她,她似乎都不明白,我最怕这样。
她解释起秦家的事情,我却只想着她受伤的手,把冰冷的指尖捏在手里,仔细替她包扎。她奇怪,问起钱大夫的事,我避开她的眼睛,内心挣扎。
她应该不会不知道,可似乎也不是全部知道,所以,她才对我这么客气。那么,这样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
明珠在门外出声,她也已经起身。她的手还我在我的手里,稍稍用力,她便跌落回来。她有些吃惊地抬头,眼神天真清澈,纯洁的美十分诱人。
吻下去,我并不去想后果。
轻轻触碰,我更明白她的清涩,但她没有拒绝,闭上眼,任我冒犯。她的唇温热甜美,我好不容易才克制抬头,又对上她略有些迷茫的妩媚眼神,除了落荒而逃,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我的心意在那一刻已不可逆转。
接下来的日子,如她所说,她不再常去茶馆,我也不再去,打听消息的事情都交给清浅。常常不自觉走向那里,却在前一个转角的地方停下,不敢转过去,害怕看见她的窗子。
凌歌已经不再警告我,而是转为嘲笑,说是没想到我真会那么傻。
傻么,也许。
雨天,我总觉得我能名正言顺站在那里,虽然我向来不怕淋雨。
明珠偶尔看见,跟我打招呼,找各种理由解释她为什么不在,我只是笑,其实我比她知道得更多,张怡来的时候,哪次会不提起她。
只是,我多了些不该有的念想。
风雨里,牵着她的手,走过街道。她显得很高兴,态度亲密,虽然略显疲惫,似乎却很放松。
我有些担心她的身体,她却让我在雅间里小睡。心里还来不及不安,就看见她莞尔,想是小小奸计得逞,也像是又有些害羞。
在这里,我根本不可能睡得着。听见她进来,听见她坐在我身边,许久都没发出声音。装作醒来睁眼,却发现她又像是欢喜又像是忧伤的表情,看着我出神。
莫非她也跟张怡一样,把我当作秦黎的替身。这念头冲进我的脑海,便再挥之不去。
她略略躲闪,我一下失去信心,看着她谨慎小心的样子,我却只能慢慢抵抗自己的心。
我不会图你什么,你不用在意。说起这样的话,我有些厌弃自己,我跟秦黎样貌性情哪一点相似,凭什么,一个个眼里看见的都不是我。
她不安的眼神再次出现,大而无辜的眼睛望着我,那一刻,我只想把她抱在怀里。
那一刻,她亦抱紧了我。
忽然之间,喂了我贪恋的毒药。
接下来的日子,根本不给我机会考虑我还要不要去见她。
张怡几乎天天留宿,半夜里来,清晨离开,一夜一夜,极尽折磨之能事,我再没有多余的体力,去凌歌那里几乎就是我的极限。
那天,张怡带着如此惊悚的消息到来。
张怡完完全全醉了,胡言乱语,全是咒骂,骂察隅狗贼,也骂她,说她不要脸与人通奸。下手的时候,张怡也完全没了分寸,把我的痛呼当作乐趣,一点一点,编排着她和察隅男人的故事,也一点一点,把她想象中对待察隅人的手段,用在我的身上。
第二日,张怡酒醒,看见我,吓了一跳,匆匆忙忙离开,塞了很多银票,让清浅去找大夫。我却唤住清浅,撑着身子写信,让他马上送去十八盘。
淅淅沥沥下雨,我恍恍惚惚,似乎迟到了,她匆忙下楼来,没有丝毫不适的样子。那就好,我也就想看看她怎样。松了口气,更觉得摇摇欲坠,得赶紧走,否则可能就让她看出来了。
甩开她的手,并不是故意的。手腕上,昨日张怡捆绑的痕迹清晰,痛得碰不得。抚平袖子,我顾不了许多,只庆幸她没有发觉。
那些不能让她知道。我心里只剩这个念头,不敢再看她,转身出门。只走出几步,避开她雅间的视野,靠在不知名店铺的廊下,我却根本走不动了。
她应该没事,可能化险为夷,只让不相关的人误会了。我安心地想起她的样子,她是个能干的女子。
可才一会,就听见那边传来嘈杂声响,我一惊,撑着走过去,看到令人心碎的一幕。
她让秦黎抱出来,裙子上都是血。她似乎看见我,微微抬了抬手,指尖鲜血滴落,秦黎的眼神可以杀死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后悔我怎走得那样早,也后悔我怎么忘记了,她是多么爱逞强的女子。
张怡深夜到访,没有酒气,却比往日更加疯狂。我与她沉默对抗,似乎只有更大的痛楚,才能让我不去想她。
张怡折腾得筋疲力尽,幽幽在我耳边絮叨,说秦黎的孩子没了,他们的孩子没了。
我不愿相信,可白天的景象,似乎真的只有那么一种解释。
张怡走的时候,塞了银票给我,说这几日让我好好养着,她不会过来。
我却在能爬起来的第一刻,冲去十八盘询问。但那里的人都没有她一星半点的消息。
一回到柳园,我躺下就再没有起来,银票都塞在角落,不许清浅去请大夫。我觉得,我连钱大夫的脸都不敢看见,更害怕从她那里听到什么消息。
拖了些日子,这次的伤病居然没有自己好起来,清浅着急,我却反而平静得很,连凌歌骂我,我都可以完全置若罔闻。
我总是想起那滴落泥泞的鲜艳血色。
凌歌实在看不下去,吓唬了清浅,清浅连滚带爬地跑去找大夫,我根本没有力气出言阻止。我只听凌歌说,她们那些人都是这样,不择手段,相互欺压,罔顾他人性命,而你自己的命只有一条,你总得好生护着,别让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折损了去。
我想,凌歌以为我对她失望了,听了他的劝,略略打起精神,却不知我将要见钱大夫,为获知她的消息,有怎样忐忑的心情。
钱大夫只瞪了我几眼,并未透露丝毫。我亦还懂得进退,在她面前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忽然,我听见外面瓷器砸碎的声音,凌歌的冷笑。她翩然而至。
我无法应对,她终是看见了我最想隐藏的最肮脏的一面。
她和煦地笑,温言软语地跟我解释,我硬生生地打断她,恨不得立即推她出门,好让她不再多一刻看到我的这副模样。正的反的,我把能说的一切都说尽了,她却还是愣愣看着我,眼里带着丝惊怯,一言不发。
最终,我只能笑了,她不走,我只能把我认为最好的摆在她面前。
她却哭了,轻轻吻着我的手指,泪水也滴在我的指尖上。
这一刻,我觉得,我的心意算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