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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信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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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干什么。”一直跑到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才放慢了速度,我也回了魂,转身面对他,看着我长长的头发飘在他俊秀的脸上,模糊了他的容颜。
“梳得太难看了,看着难受。”疏勒含笑勾起我的长发,看着它在阳光下微微泛着茶金色。
“我就这水平,梳得难看也是我自己的事。”我看着他,揣度他的用意。
“怎么,你没下人伺候么?”他似漫不经心,一下一下梳理着我的头发,熟悉自然,仿佛这么多年来,都是他,而不是小穆站在我的身后。
“当然有,以前是小穆,现在跟了秦释,其他那些人我不喜欢,我不要他们。”我看着他手里的长发,也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没了分寸。
“穆铎的女儿么?没想到居然做了下人。”他脸上的笑容诡异,惹得我心里烦闷。
“是穆……穆叔叔的女儿,”这名姓,我自己都不敢提起,我忍着解释,“她跟着秦释,不是下人,是学行军布阵。”
他看着我认真的表情,玩味地笑了,让我觉得跟他说话时我就像个白痴。
“让她从军,就是为了让她来杀了我们吧。”他依然温柔,抬眼,却说出如此冰冷的话来。
“她想怎样是她的事情,可如果你在战场上遇到她,你也会杀了她的吧。”见面就谈生死相关,我不喜欢就这样被逼入绝境。
“那小姐你呢,你是管不了她,还是你也希望她这么做?”他理顺了我的头发,松开手,像是玩笑一般问我。
“你觉得我会怎么想?”我反问他,心里冷冷的,明明会造成误解,我也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
疏勒垂了眼睛,继续这么笑着,温柔又残酷地叙述,“身份秘而不宣,居然通过入赘回秦家,是避免解释血脉的问题么?开了茶馆,让穆家姑娘在坊间声名鹊起,长了见识,博了名声,接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入伍了吧。文国公家的小子看见我跟你说话,比秦家人更加在意,主子的戒指,也用来孝敬五皇女了。这么多年,兜兜转转,不就为了谋划杀光我们报仇么。”
“你……”早上嘲笑张怡,那么快就遭报应。我也遇见如此哽咽难言的时刻,不是因为没有话可讲,而是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看着我,笑容越发清冷,“从在察隅的时候,你爹就开始了吧,做得真好,一点都看不出破绽,带着那么多秘密走了,不过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才开始行动。不知是因为担心小姐你年幼鲁莽,还是,没有十足地把握杀光我们,不愿轻举妄动。”
我咬着唇缓缓抬手,他大概以为我要给他一巴掌,居然抬起眼,凑过脸来,笑容越发从容。
真傻,不知道我早就被磨得没脾气了。抬手碰到他的脸颊,只轻轻地把吹他脸上我的头发拢了回来。
“连你都这样想……”大约我还是在笑的,眼前却模糊一片,他的表情看不清楚。我忽然用力推开她,转身从马上跳了下去。
磕磕碰碰滚下坡,我摔得晕头转向,却被他用力一把抱起来,冷着声音咒骂,“下次让你爹好好教教你,免得摔断了脖子,自己倒霉。”
我摔得好痛,痛得说不出话来,手被他抓着,眼泪却不受控制一滴一滴往下掉,抹不掉,我只能低下头。
疏勒有些紧张,一手抱着我,一手上下摸了一遍,还不忘撩开我额头的刘海。那淡淡的印记还是在的,他看着,忽然就不动了。
我趁机使劲推他,没推动,却似乎让他动了气,声音阴冷,“你爹怎么教你的,你以为这样子有用么,这么不成器,我都替他丢人。”
“丢人就丢人,我也不怕丢死人的脸。”我终于找回我的声音,咬牙切齿,“别一口一个我爹的压我,你凭什么。”
“这都是什么话,也不怕这样咒他,他会短命。”他拉近我,在我耳边轻哼,“凭什么,凭你现在敢对公子不敬。就凭你这个样子,怎么帮公子报仇,杀不了别人,说不定还把你爹给赔进去。他居然还这么惯着你,你一点都长不大,真可悲。”
这样的话,反而让我平静了下来,没了力气,只剩下泪水不断地流。
那一晚,爹爹抱着我穿过黑暗通道的时候,曾跟我道歉,丫头,这么快就要你长大,是爹爹不好。接着,山路风雪饥寒交迫,势利小人薄情寡义,爹爹挡得了一时,终究挡不了一世,爹爹的叹息最后化作冰冷牌位,然后我习惯低头示弱粉饰太平;而眼前,细软上好的棉布,淡雅好闻的薰香,你举止优雅,自由放肆,脾气比我当初更霸道,财势在手,有随时可以解决我性命的能力,我的确应该感叹,我被爹爹惯坏了,真可悲。
真可悲。疼痛相叠,无法消散,无力挣扎。闭上眼睛,开怀述说像是完全与我无关的事情。“我爹呀,他早死了,早就不管我了。你不信,可以去晋家问问,那年冬天,一张席子裹着扔出去的是谁,不过,也许他们不承认,反正死无对证,还是,你一定要我把尸骨刨出来给你验才行……”
“我爹他呀,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傻瓜,忠义礼智困死他一辈子,清清冷冷,挂念一辈子的事情,却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而我娘呢,大概左拥右抱,儿女绕膝了吧,我这个女儿,估计也早忘了吧……”
“爹爹真有算计,早做了,要杀人,谁杀不了,需要我在这卖身折腾么。怨谁恨谁,都是借口,你跟我娘,真的一点都猜不出来么……”
“呵,真是的,看到我,就像看到洪水猛兽,一个个都防我防得跟什么似的,我要什么,不久想让日子好过点,你也说了,我又傻又笨,把那么多觊觎阴谋安在我头上,太抬举我了呀。明明都是你们自己,满腹不能跟人说的心思,我什么都没有,你们还想从我这得什么呢……”“连你都这样想我,我真傻,还以为那些都不会变,原来都是我想出来的,以前你就很恨我吧……”
我力竭,松了手,软软往下滑。
“小姐……”疏勒紧紧抱住了我,似乎在颤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埋头在他怀里,我居然有安心的感觉,大概好久没有人这样抱着我,哪里都不能哭泣,其实,我忍得很辛苦。
这些想法,这些委屈,我忍了好多年了,连小穆,我都不曾跟她提起,可疏勒你本来就什么都知道,本来就不想看见我过得好,那么,我可以不用顾忌什么,在你面前随便说。我一点不担心,我所有的秘密把柄都在你手里,在你面前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先哭完了再说,或者哭昏了,就不用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了。
我渐渐咬不住唇,哭出声来,闭上眼,当作一切都不存在,伸手紧紧地抱住他。
好痛,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小姐,怜恩小姐……”疏勒的声音有些抖,紧紧环着我。许久,我隐约听见熟悉的察隅小调,熟悉的调子,哼得有点破碎,却似乎正是当年某人用来哄不肯睡觉乱吵闹的小丫头的调子。
真是的,当我什么呢,我格外放肆地使劲掉眼泪。
好一会,见我平静下来,疏勒才犹豫着开口,“公子真的故去了?”
闭着眼睛在他胸前轻轻恩了一声,沙哑着声音开口,“你都打探到了吧,可还是不信我,对么。”
“公子那样的人物,我以为,以为这又是个脱身的借口。”他轻轻叹息。
“我爹就是个普通人,生个病就不行了。”忍不住眼泪又掉下来,攥紧他的衣服,拼命蹂躏。
“那么,传闻说的其他事情也是真的了。”他忽然幽幽地我。
“什么传闻?”我闭着眼反问,声音飘忽。
他许久没有出声。
昨天欠了睡眠,现在身子越发绵软,全部重量都压到他身上去了。
“小姐,你没事吧。”他似乎对我软绵绵的状态有点担心。
“没事,我只是有点累。”我轻声说,原来哭泣也是体力活,我累着了。
“我们去那边歇会。”他一把抱起我,带我在树荫下坐下来,却并不松手,让我躺在他的怀里。
我侧过头,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眼睛肿了。”我小声嘀咕。
“可别睡,一会就好了。”他轻轻笑起来,“这可是当年小姐你跟我说的。”
“果然,你记仇了。”当年,我夜晚哭闹要他陪,又怕爹娘知道,就用这个理由晚上折腾他不让他睡,白天却在他干活的时候补觉,看样子,这事他也还记得。
“我永远是小姐的疏勒。”他的声音轻轻的,却似乎很坚定。“小姐,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我却笑了,笑得他不自在起来。抬手,遮住眼前的光,我微微睁眼,看着他深邃的眼,轻声道,“你是来抓我回去的么?”
“小姐不愿回去么?”疏勒问。
“怎么回去,我以什么身份回去,我爹带我出来,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要回去。察隅不是我的故土,我要在这,看着我爹爹喜欢过的,经历过的,向往过的一切。”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小姐不愿,就不回去好了。”疏勒垂眼,慢慢吐出这几个字。
“不回去,就等你慢慢毁掉我的名声,让我无地自容,走投无路么?”我又笑起来,看着他眼里似乎有不安升起来。
“小姐这话怎讲?”
“你去去就来,然后随意一跨,就是无人看守的马,一路上也正巧没人挡道,这么久也看不到有人寻来,真是奇特的巧合。”这次,换我笑得风情云淡了,“一路上把簪子全扔了,回去披头散发,更坐实了某种说法,偏生我还是秦家人,颜面真是都没了。”
“所以小姐哭红了眼睛,看起来像是疏勒强迫的一般,也好让这里的人全都憎恨察隅。”疏勒接口,眼里似有情绪,瞥开去,不让我看。
我轻轻笑起来,“我说我当时没这心思,你定是不信的。”
“信,小姐说什么,我都信。”他盯着我的眼睛,“那小姐能告诉我,当时小姐是什么心思?”
“当时,当时脑子进水了,”我把冰冷的手指贴在眼睛上,“不过现在干了。”
“……那时候,小姐你冷冰冰的,我想不下猛药,小姐不会理睬我。关于那些,我是有私心,我也,也怨小姐太重视秦家……”许久,疏勒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哀愁。
“我是秦家的女儿。”我淡淡出声。
“可小姐你也是主子的女儿。”疏勒有些不平,“而且主子也只有你一个女儿。”
我一下坐起来,“怎么可能,她的身份地位,怎么可能没有子女继承。”
疏勒苦笑,“真的只有小姐你一个人。主子一直未娶,侍君都没有一个,随便问一个察隅人,都知道。子女也就你一个,偶尔碰到对付不过去的场合,也就拿我当养子充数。这些,你也可以去打听。”
我摸着手指上的戒指,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
“小姐,你还是回去看看吧。”疏勒的声音响起,诚挚,让我如此心动。
可我只是摇头,也只能摇头。“我不回去,至少现在不会回去。”
疏勒看着我,笑容惨淡,“莫非你要看着穆思臻带着秦家军大败我们,你才愿意再回昌郡么?”
“当时我爹带我逃走,我娘是怎么想的?”看着他的容颜,我抬手出声。
他任我上下其手,想了想,慢慢回答,“最初,主子像没事人一样,再不提起你们。可忽然一天,主子像疯了一般冲进你的房间,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砸了,然后大病了一场。在后来,主子偶尔会提起,但不会像当初那样动感情。主子一直相信,你们没死。”
我笑起来,想当年我离鬼门关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主子曾说过,公子带你走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穆铎……”疏勒还想说下去,就被我一把捂住了嘴。
“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不准再说他的事情,永远不要跟任何说他的事情。”看着他点头,我松开手,笑,“原来,娘还是知道爹爹的心思。”
“那你也是这般心思?”疏勒握紧了我的手。
我听着沙沙作响的树叶,阳光下翠绿一片的草地,叹了口气,转头对上那双冷寂的眸子,我耍赖地靠回他的怀里,“叫我怜恩,爹爹故去,已经好久没人叫我怜恩了。”
疏勒盯着我好一会,才慢慢叹息,“……怜恩小姐不想说,就不说吧。可你这样子,让人太不放心了。”
“我家的秘密,我没有告诉小穆。我以我爹的名义起誓。”我在他眼前举起手指。
疏勒温和但无奈地笑了,“多关心你自己,入赘秦府的日子不好过吧。”
“你都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调整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好困,疏勒给我讲讲你的事情,好久没这样了,真怀念。”心里欢喜,不管不顾,安心自在,我真的累了,也真的想要相信,心里深藏的温暖回忆也是真的。
“睡吧,小姐。”听见疏勒淡淡欢喜的声音,感觉疏勒搂紧的手臂,在他絮絮叨叨的夹杂着察隅话的琐事中,我安心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