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璧》不呆

76、第二十五章 是非童子（3）

　　未料揽音说的却是：“你这伤从何而来？何人所为？”他从朦胧的光影里快步走来，微微俯身，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方嫤容看着他清瘦有力的手指从自己手肘里穿过，看着他好像忘了彼此间是无法触碰的事实，仍有尝试搭她脉搏的冲动，不由张口结舌了一阵，耳中莫名涌进姜如据绘声绘色追忆的有关周柳秦三人间的儿女情长、悲欢离合，一时昏头，张口就是一句“临风派的老妖婆柳凭纱将我打伤的，大筮祝功法盖世，一定要替我出这口气啊”。
　　说完，她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她内心深处，既想看他或跳脚或落寞的、令人解恨过瘾的样子，又隐隐不愿看到他只为那一个名字便既失态。她有点惴惴，怕他失态，怕自己因此平添远多于高兴的烦恼。
　　结果揽音没有如方嫤容预料的那样整个人僵住，而是好似终于意识到自己试图触碰她是在做一件极其愚蠢的事，当即收了手，言道：“你且再忍耐一会儿，我已寻到画中仙结界的薄弱之处，允我一炷香的时间，我打破结界救你出去。”
　　结界果然破裂了，方嫤容心里一喜，心说自己没判断错，不觉既埋怨又得意：要不是我毁掉了敛灵洞和百苦子潭，什么揽音，什么听史殿的仙官仙子，一概都无计可施，如今只剩临风派的人还迟钝地没看出来，但应该很快就会察觉到不对劲，我得趁快离开才是。
　　她想到一半，忽然后知后觉一件事：这个姓周的藏得真深，我都管柳凭纱叫老妖婆啦，他竟没显露出丝毫的反常，这怎么能行，趁现在他揍不到我，我决计不能绕过他。
　　于是她笑嘻嘻地道：“嗯，我等着你！大筮祝，我可给你长脸啦，虽然受了伤，但我用你教我的李代桃僵术狠狠挫了那老妖婆的锐气，我远远瞧她比我好不了多少！我是不是很争气？”
　　揽音倏地扬起手，方嫤容来不及收起笑容，下意识缩回脖子弓起背。
　　“事不宜迟，我这便着手破结界。”
　　他扬起的手在半空化出一道银亮的弧线，方嫤容只觉得周身的清凉眨眼不再，暑气裹着一小群蚊虫扑面而来。
　　院子里只剩她一人，成团的小蚊虫扑她身上的光影扑了个空，便没了方向，嗡嗡着盘旋四散。三间小屋黑洞洞的，像三座高大的坟窟。
　　方嫤容心里空落落，觉得揽音跑得恁快，应该对她彻底不抱指望，不会来救她了。
　　穹目大概乐不思蜀，尚未沐浴归来。方嫤容不会梅仙的传音术，更不可能亲身去找她。
　　她瞧瞧身边的菜，拿手指在叶子上戳了个洞，菜叶脆得跟院子那口缸里新换的水一样。她不打算做劳什子晚饭，她也不打算等穹目回来一起走，在揽音身上栽过的跟头岂能栽第二次呢？和画中仙沾边的都有秘密，不是大秘密，也是小秘密，她自问还应付不了哪怕是一个小秘密带来的连串算计。
　　天空的颜色莫名诡谲，藏青中透着血色，仿佛那藏青是欲盖弥彰的幌子，又仿佛那血色是汩汩涌出的新局。
　　方嫤容举目望了一会儿，很快找到那晚出现焰芒的方位，正琢磨着自己不谙破结界之法，不如搏一把，催动所有的灵力强闯。
　　谁知不等她作法，那天上竟隐隐有人声传来：“……乃是‘是非童子’。”
　　另一人波澜不惊地道：“此镜妖绝迹三界二十余载，偏在这时重现于世，它搅局成性，唯恐天下不乱，此趟恐难避异变，你我需慎之又慎。”
　　“然也。”
　　“哼，还道那微聆仙君所卜之卦是在耸人听闻，罢了罢了，愿赌服输，回头要到天君处替她讨个封赏。”
　　“她一向卜得准，你十赌九输，偏要再赌。”
　　“平日输了便输了，博众一笑，没甚了不得，这趟……输的怕是你我的命。”
　　“你自己也说，各家皆有折损，凭何天族独善其身，这世间岂有不损一兵一卒便尽得如意的道理。”
　　“你呀你。你拟书三封，一封报于天君，一封传于婼昭，是非镜现世，为免它乱局，请他请出‘风动印’代为护法。剩下这一封送听史殿，穹目仙子葬身镜妖腹……”
　　“我省得。”
　　云端私语，方嫤容在地上听得真真切切，与他们仿佛只有一墙之隔。她禁不住双手发抖：天族的人也来了。
　　她这时方回过神来：我能听见结界里的交谈，并不是天族疏忽，而是我不知不觉催动了千福曲，那个“穹目”宣称封了她的灵力，原来根本是在装模作样，也是，它不是真的穹目，怎知道封印画中仙里的法术呢，天上那两人说它是是非镜，是她知道的那个是非镜吗？
　　是非镜什么时候成的妖？什么时候出的赤雪岭？
　　“哎哟，小玉参，别和我说你这老半天都没挪窝，不去烧菜，是趴那里喂蚊子呢。”“穹目”拖着步子走到篱笆旁，一边手指卷弄湿漉漉的头发玩儿，一边摇着一张挺括的大树叶，“那温泉可真热，我绕到山坳那里的水涧去了，呼，那才叫凉爽销魂呢。你要不也去试试？”
　　方嫤容扶着藤椅，“窸窸窣窣”从地上爬起来。“穹目”在她身边蹲下，稍稍举高树叶，扇起的风带着水汽的清香，拂过两人的面颊。
　　天上便于此时陡地劈下一道火烫的灵力，红梭一般，直插“穹目”天灵盖。
　　方嫤容从没见过这样强大的杀招，那灵力虽未冲着她而来，但激荡起的狂风已足够将她死死压在地上，休想动弹。
　　是非童子大吼一声“该死”。
　　方嫤容拼命在风刀四旋间睁开眼，隐约看到“穹目”的身体像放了气的皮球飞快缩成鸡蛋大小，接着先后从那只手可握的圆团中窜出两条影子，一条往天上疾逃，另一条一触到风，立刻如砍断提线的木偶，任由风撕卷着，最后“啪”的一声抽在方嫤容脸上。
　　那东西宛如一下子抓到了救命稻草，伸出许多爪子似的分枝，使劲攀附在方嫤容脸上，扯得后者哇哇大叫，结果因为风过于迅猛，才叫出一声便被风严密堵住了嘴。
　　好在风渐渐平息了下去，梅仙的小院子里多了两名陌生的灰衣男子，天色太暗看不清相貌，只知道身形高大，周身几无外溢的气息。右首那男子伸出手掌，刚才在风暴中央的圆团便立刻飞到他掌中，内中幽光虚弱地闪了闪，很快便黯淡熄灭了。
　　见状，那人心里顿时翻滚起愤怒的巨浪：镜妖无耻至斯，攫食穹目元神并心智尚嫌不够，竟吸收断绝了她的灵根，穹目回生无望矣！
　　“跑了。”他的同伴抬首望天，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