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璧》不呆

128、第四十章 枯荣璧（3）

　　过去数月，出尘障戍卫下的赤雪岭已是秋意渐笼，走在树下，偶有垂垂老叶飘落肩头，拈起细瞧片刻而抬首，树却仍是油绿翠亮，枝间叶隙，满是盛夏依依不舍的气息。
　　周缓意走在玉参族聚居的村庄里，正逢农忙，路上没碰着几个人，这让他轻松不少。他虽幻化了形貌，但妖族天生敏锐，为免露馅，万不得已应少与他们打交道。
　　山仍是疏疏浅浅的山，水亦仍是明明暗暗的水，其余的早在这二十三年里，被玉参族大刀阔斧地修整易改，昔日旧影自难在。
　　远处欢快的歌声，将凉爽的秋风送到身边，与世无争，阔别……久矣。
　　眼见着回忆从门墙檐窗每个陌生而隐约相熟的角落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周缓意加快了脚步，可不到一会儿，又渐渐放缓。
　　他忽然想起了没多久前，在方嫤容家里和方母的对话，想起了方母闻讯后所展露的出乎他意料的欣慰。
　　“不愧是我的女儿！”那容貌清癯却中气十足的妇人一扫挂忧之绪，坐在院子里畅怀大笑，“小兄弟，她既托付你来报平安，想是信得过你，不瞒你说，我和她爹夜夜担心她安危那是不假，但这心底里还是盼她能在外避风头，就多避上一阵，要是现在被逮回来，我都不敢想那后果。”
　　屋里头，方父用残臂怀抱一把圆肚子的茶壶，咕咚咕咚喝着粗茶，嘿嘿直笑:“我说吧，叫你别老担心这孩子，这些年一会儿愁她窝囊懦弱，怕自己顾不了她一辈子，一会儿愁她被养得没主见尽知道粘人，怕她给人骗，你看看，这才是虎父无犬子……哦哦，虎母无犬女，嘿！”
　　十一婶一脸扬眉吐气，翘着二郎腿，拍了拍膝盖:“我这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哎，明天我就去族长处领罚去。”
　　方父呛了一口茶，掸着衣襟上的水珠，奇道:“族长都赦你罪了，你还去领什么罚？”
　　十一婶打起了算盘:“给我们阿容多垒点台阶啊，可不能让大长老抓着新账老账一起算的机会，我先主动主动，回头几位长老气消了，气顺了，阿容回来了也不好意思多为难她，即便是大筮祝，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难道还咬死了非要对阿容动刑？”
　　“那你别忘了先去报信，几个孩子都平安无事，叫他们别哭了。”
　　“且不忙，那几家嘴不牢，我要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他们，别等下连累阿容。”
　　“你哟，你忍见他们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吗？”
　　“怎不忍？大长老自会编了谎话哄他们的，要你干着急。我倒是好奇，他们会编出什么花样，哎，你说他们什么时候上我们家来，听老豆说，看到一行人晌午前就回岭了。”
　　听着那老两口你一言我一句，无论如何却是尽力替方嫤容考虑得周全，周缓意不便干涉之余，忍不住插嘴道:“十一婶，您不怪阿容……淘气？”
　　“怪呀，她若是此时在我跟前，我自是要好好教训她，不过一码归一码，她晓得韬光养晦，晓得替自己着想，更懂得自保，我还要为她高兴哩，方法嘛是用错了些，错在我，回头我慢慢纠正她就是。”
　　十一婶自豪的笑容在周缓意的眼前挥之不去，他心里阵阵刺痛，便想:我素来知道世上多有与我双亲长辈截然相异者，我亦惯会嗤笑遗憾那溺爱贯子之愚夫妇，可我竟不知道，我胸中艳羡之情已至病入膏肓的境地，我何须做这落荒而逃的狼狈相，就叫那些回忆撵上来又如何，正好迫使我自己再认清些，我周缓意不该是恒久匍匐在不加节制的恩威下、那浑浑噩噩的可怜虫。
　　他正愁思满腹，忽见有人匆匆忙忙自前头奔来，便有个坐门口择叶梗的嫂子喊住他，不待她问，那人就眉飞色舞地道:“你还不晓得吧，四长老家的六夫人有喜了！快有……咦，多少来着……哦，快有五个月了，不好打了！”
　　“哟，可不得了哇，怎地突然冒出来五个月的肚子，那大夫人知道了吗？又闹起来了吗？”
　　“闹啊，这会儿已经人仰马翻了，千防万防，没防着这六夫人，大夫人气得脸都歪了，闯到大长老家里把那正议事的四长老揪出来，当街又打又骂呢！”
　　“小六厉害啊，怎地就瞒住大夫人了？”
　　“自然是四长老吃一堑长一智，帮着瞒的啊，那、那、那安胎稳胎的方子，还有吃的药，那个补品，搜罗出来可多了呢，都是经四长老手的，字迹、喜好，都对得上。六夫人也争气，竟不显怀。你说这事闹的。”
　　“真是神了，都五个月了，才叫大夫人搜罗出来……”
　　“不是大夫人搜出来的，好像是进贼了。哎哟，不跟你啰嗦了，我得赶紧叫他们看热闹去。”
　　那人一阵风似的从周缓意身旁跑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不知哪里响起嚷嚷声，像是起火了，团团浓烟窜上屋顶，一时间鸡鸣狗吠，仿佛各处都乱哄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