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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骨观(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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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泉。
这是玉门为数不多未经两位祖师染指的风物名。
百年前,一个离经叛道的和尚和一位一心向佛的倡女相遇于瑶山下的华琴县,这二人相识如重逢,一眼百转,一念千回,夫妻双双把家出。和尚叛离佛寺,倡女逃出教坊,是亡命鸳鸯,也是逍遥侠侣。
一个和尚,一个倡女,无门无户,无依无靠,亡命应当,逍遥凭何?是靠和尚沿门持钵,还是靠倡女倚门卖笑?哪怕二者皆有,也难称逍遥,所以,二者皆非。
他们的依凭是一种武学,被称作“外合”的武学。
这门由二人独创的武功足以令他们聚集三五好友,置办数间茅屋,刻下一块石碑,自此开山立派,跃为一派之尊。
和尚依自己喜好将四坛命名为“朝云暮雨”,倡女则依佛经为门中殿、堂、院、舍拟名。
其后,无论玉门规模何等庞巨,无论江湖众议何等鼓噪,两人依旧顺从本心,任性而为。
两位祖师寿终正寝,以两副瑰丽奇诞的淫骨圣心为玉门镀上了一层靡艳底色。留给众弟子的,唯有外合心法与数不尽的恶言蜚语。
而真正让玉门拥有千余弟子、琼楼玉宇、正道之尊的,是另一人。
禀赋天然但性情冷僻的掌教之女因与父母所奉武道不合,又寻不到外合同修,毅然舍弃这门功法,甚至抛却掌教之位,独入深山闭关十余载。孤心大成后,她回到玉门,击败当时掌教,以其出身和一本《孤心精要》令门众信服。
这处阴泉,便是她当年的修炼之地。
阴泉无甚稀罕,但就如它的名字一般——够冷、够荒、够苦。冷泉清寒,草秽丛生,功成后的施雀已没有必要踏足这种地方。
可惜现在她不得不来。
她被月光和冰水浸了整整一夜。
孤心之惩一旦发作,唯有钟藻可助她缓解,可这冷水至少能稍稍麻木肺腑的剧痛、平息经脉的灼热,这于现在的她而言已经足够。
忍耐。
只能忍耐。
不要去看水中乱影,不要去听哓哓风语,重修白骨观,再铸孤心。
野气、细草、朝露、天光……既无旁人,便从身内开始观想。
息入心入,息出心出……
心?她的心呢?
胴体周围漾出密密涟漪,雪颈迎月照,眸光已碎翦,水波层层荡开,扩而不散,汹汹奔涌。
冷泉正在沸腾。
涛声蔽耳,烟岚遮目,施雀浸此严刑,难察动静。
她有所觉时,那人的声音已近至数尺内。
“唔。”
是一句略带困惑的轻哝。
施雀神色一凛,屏息往冷泉中央游了数丈才转头望向岸边。
是人。
女人。
手无寸铁,亦无杀气。
“抱歉。”那人歉然一揖,“不请自来,私入后山,情非得已,望施掌教勿怪。”
宽大袖口随岸风而动,宫绦流苏飘卷,划出道流利银光,待其礼全移手,那张面孔才徐徐展露于蒙蒙晨雾间。
那熟悉的、和善的面容足以浇灭施雀的疑虑与恼火。
能入玉门如无人之境的高手并不多,明离观主李拂岚恰是其中一位。
“哪里,是本掌招待不周。”她留存气力,不退不进,就这么浸在泉中说话,“这里不是议事之地,观主一路劳顿,当移驾客舍稍憩才是,明日我再与观主畅饮倾谈,可好?”
李拂岚不答,她的目光越过施雀,越过湖面,直抵群山翠色间正缓缓晕出的一线霞红。
天色将明。
施雀也发觉旭日暖意已攀上肩胛。
……这算今日还是明日?
“……”
施雀尴尬而笑。
“今日不可?”李拂岚收回目光,并无退意。
长袖善舞的玉门掌教见客人并不知趣,只好舍弃辞令,直白道:“不可。”
李拂岚敛目沉吟,似在思索。
施雀知她定存不悦,暗自懊恼。
孤心发作不仅疼痛难耐,更蚕食神智,这一时清明已是她舍命争得,李拂岚再待片刻,她便要成为门中第一位投泉溺死的掌教了。
可恶,怎么偏偏……偏偏是她?
倘是误入的普通弟子,下令驱逐便是,倘是仇家,放手酣战便是,倘是男子,不论其身份来历,纵是盟主亲临,她也可借男女大防拖延一阵。
唯独李拂岚,是她难以敷衍也不愿开罪的。
虽为同辈,亦同为一派之主,她却始终有些畏惧这位凭一己之力将普通道观建为武林宗门的天纵奇才。此人冰魂雪魄,高风亮节,乃世所称道的昆冈美玉,自己这玉门掌教,倒更像一件浮滥赝品……
不。
忽起妄念,也是孤心动摇之故。
她心中警惕,凝神下视。颈骨处已起薄汗,霞光下的水面亦生出粼粼细波,比方才更加显眼。
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转身往更远更深处游去。
失仪便失仪,得罪便得罪,李拂岚总不可能跟上来。
水流如银练,拂去她身上热燥,她正感喟这如鱼得水的畅快,忽闻耳畔细微声响——兼芦絮飘转之轻与柳叶初萌之柔,是高妙轻功运行的痕迹。
她心道不好,忙循迹回头。
果然,距自己不过尺余的半根苇杆上,正立着那道方才还没于岸草的白影。
李拂岚居高俯瞰,脸上未露恼怒,反有忧色。
“这样是解不了情毒的。”
施雀知她误会,勉强笑道:“观主误会了,我……”
“我替你解毒,能免你无功之劳。施掌教可信得过我?”李拂岚仍想与她打商量。
施雀一时犹豫。对方绝无轻狎之意,如此心急,恐怕是担忧自己身体抱恙,耽搁她此行正事。
可这不是什么情毒,李拂岚能有何办法?难道她随身携着解药?不,这坤道功力高深,多半是要运功解毒,若是这样,她倒真想领教一番……
领教什么!明知眼下神思涣散,分心他顾何异于自取灭亡?
施雀暗骂一句,下定决心不再理会,当即屏息抿唇,猛然扎进水中。
此举虽有掩耳盗铃之嫌,但唯闭气潜游,她才有机会避过李拂岚的追踪。
半晌,水面涟漪渐止,内外皆无动静。
施雀熟谙水性,但也数年未至阴泉,一时不能确定自己身处何方,谨慎起见,她决定还是稍等片刻再浮出。
十、九……六、五、四……
咕咚。
是什么落入了水里?
那并非活物,却灵巧而准确地往她腰间探去,她躬身欲躲,它迅速追贴上来,一端缠住腰腹,另一端则受拉力把人往上牵引。
她抬臂去扯,才发觉它既非布,也非绳,而是一段柔韧洁白的动物毛发。
既湿且滑,又密又软……这东西贴在身上,于她境况实是火上浇油。
一瞬失守,她被卷出水面。
一柄拨水搅月的拂尘免她溺毙之险,一片沾风带露的素袍免她赤身之窘,一只强韧修长的手臂免她蹒跚之危,施雀苦中作乐地想,若李拂岚是个淫贼,她还真要夸一句体贴。
可惜,她是个道士。
再妥帖温柔,也是出格。
施雀低头瞧了瞧那不合身的外袍,没有急着合衣系带,只半怒半笑地问:“李观主,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能让你丧命于此。”
“……谁说我会死?”施雀胸口窒闷,幽幽道,“何况,这与阁下何干?”
李拂岚解释道:“我私闯阴泉,已有不少玉门弟子知晓,倘掌教毙命,我难逃干系。”
施雀一阵晕眩。
“你不是偷偷潜入——怎会让人知道?”
李拂岚微微低颔,略显歉疚:“打晕他们之前,我曾自陈身份和来意,只是他们恪尽职守,不肯应我。事后,我定逐一致歉。”
这的确是施雀的吩咐。她来阴泉是借闭关名义,没有弟子敢放人叨扰。这时候她出意外,李拂岚必为众矢之的。
麻烦。
施雀强压心火。
“放心,观主是玉门贵客,纵我真的要死,也会先留一封手谕,免这尸体污了观主清白。”
李拂岚若有所动:“嗯,如此亦无不可。”
“?”
“你现写一封手谕,道明今夜无论发生何事皆与我无干,我持此为凭,方能安心离开。”
施雀一怔,继而大怒:“谁说与你无干?!若非你突然闯入还穷追不舍,我何至于为你留证?”
这本是一句腹诽,却被她脱口而出。
施雀自觉失控,惕然退了一步。
李拂岚遗憾长叹。
“掌教不愿我相助,也不肯留手谕,未免显得气量狭小。”
“你若真磊落,何惧旁人栽赃?”
李拂岚兀然笑道:“你襟怀坦荡,何不能容我?”
晨风骤起,施雀身上水汽已散,薄衾浮动,襟怀大开。
她没有抬臂遮掩,李拂岚也不曾移开目光。
这似是场关乎谁更坦荡的较量。
“好。我请你替我解毒,若是解了,我欠你一个天大人情,若你误事害我,我会叫天下人都晓得善见道长今夜恶行。”
李拂岚听到施雀绵言细语的威胁,应道:“自当尽力。”
“可否借拂尘一用?”
“请便。”
施雀手握竹柄,将湿润的麈尾刺入水面,饱蘸泉水后携其离去。
她走出百步,见李拂岚远远跟着,便回头道:“我要在石碑后壁留几个字,若我遇害,门人也好据此寻凶。”
李拂岚会意,默然转身,以眼观鼻。
窸窣草动里混着隐约的刷写声。
阴泉荒芜,碑石旁只生着几簇黄竹,曙光攀上竹枝,迫疏落竹叶投下一片衬其光辉的阴影,而竹叶不堪此辱,竟引颈落头,簌簌化为地上碎屑。
三枚铜镖割风破竹,朝李拂岚面门射来。她移身后撤,以左手两指接住一枚,任余下两枚擦颊而过。
铜镖留下一阵淡淡锈腥和湿润皂香。
而释镖者正倚在碑旁抚胸低喘——仿佛她才是遭袭的那个。
李拂岚纵目看去,眉心微皱,叹道:“原来施掌教是怕我身携利器,才借走拂尘,又以铜镖试探。”
施雀倒未否认,运气立掌,悍然一催,拂尘寸断。
“哼,没想你真的只带了这东西就闯我玉门,更可恶了。”
这嗔怪实是对李拂岚勇气与武功的称赞,可惜对方似乎并未察觉。
“是么……我的好意竟让你临深履冰。”李拂岚喃喃自语。
施雀自不会承认。那三镖是最愚笨的投石问路,她无法揣摩李拂岚的用意,只能探测她的武器。当然,这更近穷途末路时的自我宽解。
“不是暗室逢灯,是落井下石。”李拂岚锁眉深思。
熊熊心火使施雀焦躁难安,她一时没能分辨出这句自嘲的深意。
“趁人之危的确不该。”李拂岚憬悟,对施雀深深一揖,“我早应自请离去,好在现下也不晚。今日之事,我定深埋于心,告辞。”
……
这迟来的“幡然悔悟”没能让施雀开怀,反叫她怒气陡增。
“你——你在耍我?!”
齿缝挤出的字眼裹挟着沸腾的杀意,施雀猛然推出一掌,墨发泼飞,势比崩山。李拂岚目光为之一灼,踮足相避,而对方掌劲强锐,愈近愈烈,她只得飞身后跃,以剑指轻点施雀掌心。
李拂岚内力浑厚,这一指如寒冰投火浪,虽暂缓施雀通身燥意,却也痛如锥刺。而她痛而不退,化掌为拳,直向那张温和的面孔抡去。拳脚功夫非施雀所长,此拳未能落下,反叫手腕被钳,再不能动弹。
李拂岚终得隙解释:“不,我绝无戏耍之心。只是我原以为施掌教豪放豁达,定不拘此小节,才想助你解毒,而你再三推阻,也只是因为不想承明离之恩。”
五指下那段皓腕仍不住颤抖,不仅是盛怒难平,更是体力不支。
李拂岚觉察,忧色渐浓:“直至那三镖发出……我岂会不知这是驱逐之意?你命在旦夕,仍要逐我。”
“?”
施雀大感意外,侧目看她,连挣扎都暂抛脑后。
李拂岚犹自沉痛,艰难道:“我不曾料到,掌教竟如此……”
言及此处,她如鲠在喉,沉吟良久。
施雀焦急:如此什么?如此不识好歹?
“……如此贞烈。”
贞、烈。
惊雷劈头,施雀急火攻心,登时呕出一口喉间血。
李拂岚立即撤手,施雀却顺势扯住对方袖口,她指节紧收,簌簌而颤,犹觉不足,另一只手也狠狠抓住对方上臂。
“贞你娘!”
浑似厉鬼的玉门掌教张开血口,切齿道。
……
施雀以为,今夜她已穷尽软硬兼施、威迫利诱之策,诸般应对皆是无奈,黔驴技穷绝非自身过错。
若有何处不妥,那便是——她不该倒在李拂岚怀中。
倘她不贪图那点干净体面,在神智清明的最后一刻另择一地而栖,李拂岚也许真的会依诺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