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上元二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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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上元二年，宫里的事情特别多。
年初的时候太子弘就病重，宫里开始更加的混乱。
内侍和宫女天天忙碌的进进出出。
当时大约还是初春，春寒还未褪去。
我在料峭的春寒中看着内侍和宫女来来回回穿梭于各个宫宅庭院，看着内侍们灰色的袍子，渐渐的好象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不仅仅是他们，这偌大的皇宫，也处处散发着遗老的气息。
只不过他们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他们还在忙忙碌碌的工作、生活。
我的母亲那时也和这一大群人一样，天天工作。
只不过待遇要差些，因为我们是奴隶。
很多次我问母亲我们为什么来到这深宫中，为什么是奴隶。
母亲总是默默的叹气。
我望着母亲已经有些鬓白的头发，粗糙长满老茧的双手以及满脸的皱纹，忽然就收了口。
日子久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也就淡忘了。
有时候听见宫女们絮叨起来，也能听出些眉目。
大抵上就是祖先犯了错误，他的后代要入宫为奴。
我不知道我的祖先是谁，唯一的亲人就是我的母亲。
宫里的制度对于我这种十二岁的小孩子还算宽松，我的任务很少。所以我有很多空闲的时间。
我最大的乐趣就是读书，母亲就借打扫书库之便，带些书给我。
然后就是听一些宫女、才人说些故事。
运气好的话也能要来些书来读。
到了六月戊寅，天已经热了起来。
而内侍和宫女们依然忙碌。
听说太子弘刚刚病逝，谥为孝敬皇帝，厚葬于缑氏县景山之恭陵。制度一准天子之礼，百官从权制三十六日降服。
仪式才完毕不久，册立新太子的事情也似乎有了结果。
宫里又开始为新太子而忙碌。
听说新太子刚被册立就重病不起。
我知道当今圣上是个温暾的男人，所以很多决议都是皇后娘娘一手打点。
作为下人，听到关于皇后娘娘的事迹更多些。
我时常想，这样一个可以一手遮天的女子，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内心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羡慕。
不过这些都是我心里的秘密罢了。
我还是在宫里干完很少的工作，然后去读很多书。
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
我坐在一个小回廊的一个小拐弯处，这里是我常常读书的地方。
相较于其他人来人往的地方，这里还算安静。
我丝毫没有发现，一只手猛然间伸出来扯掉了我手中的书。
我木然的看着已经黄了的书页散乱的在空中飞舞、落地。
然后我木然的转头。
这种事情早已经习惯。
果然是贤妃娘娘的才人冯凉娘。
她还是用鄙夷的眼光俯视我，她瞧不起我，也嫉妒我。
我很想告诉她她一直当才人就是因为她从来都是往下看的，所以她已经有愈三十的年岁，还是个才人。
不过我还没开口，就听见她的冷笑：“下人，有什么资格读书。”
才人也只不过是记录嫔妃们饮食睡寝和桑蚕之事的女官罢了，有什么好趾高气扬的夸耀自己念了些书？
不过这话我没敢说，说了只怕是全部的才人都要与我为难。
我识相的保持沉默，去一页页的拾散掉的书页。
书是书库的，弄坏了母亲会有麻烦的。
她见我不说话，越发的得意起来，看准了我正要拣的书页一脚踩了下去。
“你祖先犯错，所以你出生就是个奴隶，你永远都是个奴隶，你要在这深宫里工作到死，你没有资格读书。”
我只是看见她穿的绣花鞋上绣着的鸟儿，觉得这些在她身上的鸟儿永远也飞不起来。
我想到这些鸟儿终要很可怜的老去、死去的时候，她终于训够了话，心满意足的离开。
我这才把散乱的书页都拣回来，按编码一页页的整理好。
我不由得笑了。
就这本书，她恐怕未必读过的。
这本是史书《后汉书》其中的一卷，它的记录和书写方式与现在有些不一样，我看了也是一知半解。
假如有人能用唐文重新解释一遍就好了。
望了望天色，约莫到了申末酉初。
我带着收拾完的书本，沿回廊向母亲住的地方走。
母亲这个时候大抵上应该已经领了胡饼和羹在等我回去。
夕阳照过我，在长长的回廊映下影子。
一路上越过盛夏葱绿的花草树木，我始终踏着自己的影子。
那天宫里下发的是酉羹，一般只有庆祝大事才会吃这个。
母亲递给我一个胡饼，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新太子立下来了，大赦天下。”母亲草草的解释，转身继续做女红。
我望着她的背影，咬了咬嘴，终于还是犹豫的说：“娘，为什么我们是奴隶？婉儿不想当奴隶。”
母亲猛然间一颤，手中的针扎伤了指头，流出血来。她缓缓转身。
我直视着她。
我想要知道真相。
她走进我，一巴掌删到我脸上。
“不要让我看见像你爷爷一样的眼光。”
我第一次听到有关于祖先的事情。
脸颊红肿了半边，夏天夜晚的风也很热，吹得脸颊更不舒服。
天空还算晴朗，有半边月亮，挂在上面，还有些零零散散忽隐忽现的星星。
无所谓的耸耸肩膀，只怕今夜要与这些星星陪伴。
依稀看的见四周的景物，因为那从天上泄露下来的点点光晕。
柱子是柱子，花坛是花坛，老树是老树。
没有人气。
也许从很久以前就没有。
荒芜。我心想。
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斜倚着旁边的一个柱子，无聊的数星星的数量。
十二年前的星空跟现在的星空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十二年前看星空的人跟现在看星空的人却不一样了。
我愣愣的望着黑暗深沉的穹隆、浩瀚无垠的银河，固执的相信我的祖父在十二年前也一样凝望这个饱含了了一切玄机和奥妙的星空。
我的祖父上官仪，麟德元年时任西台侍郎。
当时圣上想要废后为庶人，找祖父商议。祖父说皇后娘娘过于个人专恣，已经失去了天下人的信赖，这样的人不能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
正好合了圣上的意思，于是圣上一句话，我的祖父不得不起草废后诏书。
我想祖父一定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的。
圣上软弱，当一切事情败露以后，成为罪魁的一定是他。
但是他不得不写。
君无戏言。
明知道结果的他，还是在纸上落下了墨迹。
从那一刻开始，悲剧就注定了。
我想我的祖父他并不怕死——因为文人的傲骨。
也因为文人的悲哀。
还是那年年初，圣上和皇后娘娘的争执终于以一场普通的夫妻间小纠纷结束。
而付出的代价却是——我祖父的性命以及连带父亲的性命，还有进宫成为奴隶的母亲和我。
心中对皇后娘娘的认知有了些许的改变。
只因为她对圣上的一声质问，圣上惊恐万分的说：“是上官仪教朕这么做的！”
于是她迁怒上官仪。
我的祖父没有任何抵抗力任人宰割，他一定知道他非死不可。如果他不死，大唐就要成为周邦国家的笑柄。
大唐的颜面何在？
所以他死了，成为一个政治游戏的牺牲品。
这也是文人从政的悲哀。
一定是我身体内流着的血，让我的感受这样的深刻。
以至于后来的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当一切接近于淡忘的时候，我经常还被看不清内容却很沉重的梦魇扰的无法入眠。
我到底无能为力。
我痴痴的坐在石台阶上，幸好是夏季，除了蚊虫多些周身很不舒服以外，在这里过一夜应该没有问题。
偷偷的回望了一眼房门，里面已经没了动静，不知道母亲是否睡熟。
看样子母亲这回真的是生气了，没有让我回去的意思。
意外的摸到怀里的书，进家还没有把它放下就又被带了出来。
也罢，多一本书做伴，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我不曾想到那样一个宁静夜晚，让我今后的日子乃至一生都发生了变化。
约么将到三更，听见人走路的声音。
仔细分辨了一下，只是一个人匆匆忙忙的在走。
我小心的退到柱子后面，不多时看见一个人影由远及近。
他走走停停，又四周回望。
我心里笑笑，也许是个迷了路的内侍。皇宫太大，常有新来的内侍夜间去茅房找不到回去的路。
直到我能在月光下看见他飘动在袖口的升龙纹。
两年前有一次听宫女欣喜万分的说到雍王贤。
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的第二子。
圣上也对他赞不绝口，说他举手投足，容止端雅；夙成聪敏，出自天性。
甚至于他有一次经过后宫，宫女乃至有些嫔妃都悄悄的跑过去看。
听说他和文武圣皇帝一样的智慧和沉稳。
此时我才忽然想到，孝敬皇帝崩后，东宫皇太子殿下应该便是他。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上元二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