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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女孩想着,长桌上唯一的收音机发出不明朗的杂音,大小孩子们都安静下来,围着炉火静静听着,这是正常的晚餐后的活动。

      “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二十世纪的文明中……。”

      失真的声音在屋子里盘旋。

      1938年,女孩在嘴里咀嚼着数字串,1938年11月15日的一周前。

      有一个在中文里听起来很美丽的名字。

      水晶之夜。

      嘴里还有黄油、熟鸡蛋和奶酪混合过的余味,她歪了歪头,另一侧的、个头稍小的女孩担心地抬脸望着她,“诺拉,你的头还痛吗?”

      被称为诺拉的女孩摇摇头,点点头,又干脆摸了摸问话的女孩的毛绒绒的发顶。窗外的雪被风吹得很急,冻硬的雪粒和冰渣砸在窗棂上,震动着,发出明显的沙沙声。她不熟悉欧洲的二战史,只记得敦刻尔克、诺曼底和斯大林格勒,还有珍珠港,还有……

      女孩抿着嘴,还有她灵魂上的祖国。

      那些课本上因琐碎而曾被抱怨过的时间线,都变成了发生过或即将发生的事。她身体所在的国家在战争前期采取了绥靖政策,可是,也用不了太久,整个世界都会被卷进战火。

      去哪里?

      做什么?

      她会活到几岁?

      失去焦点的眼神瞪着灰墙上映出的影子,深深呼吸着空气里消毒水、灰尘和木材干燥的气味,她起身随着人流回房间,贴着走廊的一边慢慢走。大家都穿着整齐、干净的灰袍子,没有一个大声说话的。那个矮她一头的女孩走在她前面,借宽大的袍袖隐蔽地拉住她手指的前半段,指尖与指尖彼此覆盖着,慢慢捂出一点热度。

      “不知道汤姆回不回来过圣诞,”等两个人都在房间里坐好,稍小的女孩才显出一点儿活泼来,“诺拉,你还记得他吗?先说好,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他回来。”

      “他抢了艾米的针线盒,还跟玛莎说是艾米自己弄丢的,我没有证据,可我知道是他干的,他站在楼梯拐弯的地方偷偷笑,以为谁都不知道,可是我看到了!”

      她举起两只手,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他把比利的兔子吊死在房梁上!那怎么可能呢?兔子没有翅膀,他也没有,而且——”

      女孩突然压低声音,气流嘶嘶地从唇齿间冲出来,“艾米说,汤姆能跟蛇说话,他让蛇咬她,有五六条蛇呢。丹尼也这么说,他说艾米说的是真的,就在海边的岩洞里!他们从来没一下子看见那么多蛇!什么颜色都有,他们两个不敢告诉科尔夫人这件事。”

      她抱起双臂,好像终于有些冷了,这让困意也涌了上来,“科尔夫人肯定也会给他们请医生的。因为科尔夫人也给汤姆请了医生,”她点点头,很满意自己的推断,“夫人总说他只是上学,大家说他应该是去疯人院了。如果他去上学,我们总会知道学校的名字的,不是吗?可科尔夫人谁也不告诉!她只说那是很远的寄宿学校。有多远?总不会不在这里,在德国……”

      诺拉静静听着,浅色眼睛投出的目光并不总是停在女孩脸上,更多飘在空气里。

      女孩只好伸出手,假装抓住了诺拉的目光,又“啪”得松手,“诺拉,我是安妮,安妮·伍德,还记得我吗?”

      “嗯……安妮,”诺拉模糊地发出回应,又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晚安?”

      安妮扁着嘴,无可奈何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她知道诺拉能睁开眼,能说话,能走路都是上帝的奇迹。她原本额头那么烫,脸却比早上最早最早的天色还要白,白里带着淡青色。约翰医生说她发烧了太长时间,影响到了大脑。可是那天雪太大了,安妮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一片一片,怎么也下不完。

      那一整天是都是白色的,没有别的颜色。

      “诺拉,”安妮坚持着,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穿出来,“诺拉。”

      “嗯,”这回诺拉的声音响了一些,她躺在她旁边,那双浅淡的、黄琥珀一样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诺拉的眼睛,瞳仁又大又圆,金黄外有一圈深黑棕的锁边。艾米有时候会说诺拉的眼睛“吓人”,可她一点儿也不这么想。她喜欢诺拉的眼睛。她看着诺拉,诺拉也看着她,这让安妮不由得微笑起来。

      安妮继续压低声音,嘶嘶地小声说话,一边又紧张玛莎巡夜听到她没睡着的迹象。她激动起来,口音就重,但大部分诺拉听得懂,“去疯人院,唉,不是的,要是去那里,我倒希望他回来,治好了就没事了,不是吗?唉,诺拉,我猜这可不是一回事。”

      “那个人,”安妮语速飞快,颠三倒四,“那天有巴塞罗那来的信,大卫的信,说约翰留在了贝尔希特,玛莎和大家都哭了很久,科尔夫人眼睛比兔子都红,她可能偷偷哭。你还记得吗?你也哭了,我知道,你哭得最久。谁也没法子让你停下来。

      约翰和大卫,他们两个人,又高又壮,比双胞胎长得还要像……大卫在信里说,十一月份他能回来的,他走得回来。可是他还没有回来,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了。

      就是那天,除了汤姆,他一个人躺在他的单间里没出来,科尔夫人请的医生被他气走了。玛莎要照顾埃里克,他生水痘生得很严重,也住单间。我没生过水痘,负责扫院子,白蜡树的花掉了很多,那个人,他穿着紫色的衣服,”她开始重重咬字,“我不知道他和科尔夫人说了什么,可他让夫人喝了很多酒,最少一瓶,那味道很重。可是——”

      安妮“可是”了半天,“可是,那怎么可能呢?科尔夫人不会喝酒的。不会在那天喝酒的。”

      “他跟汤姆是一伙儿的,”安妮信誓旦旦地合上眼睛,顺便把将要落进耳朵里的眼泪全蹭在被子上,“你还记得吗?白蜡树的花可真烦人,在树上是挺好看的,落下来可就麻烦大了。你不记得也没关系,夏天就快来了……”

      她专心讲了会儿夏天的故事,海边捡到的石子,磨光滑之后可以下棋,可以扮成故事里的宝石和珍珠。

      “艾米也可以给你讲故事!还有玛莎,还有科尔夫人,不过她们太忙了……男孩们记性不好,都不太好。”

      她嘟囔着抱怨什么,不知觉就换了均匀的呼吸。

      诺拉学着她的样子,埋在被子里,黑漆漆的。她专心听窗外两棵失去枝叶和果实的白蜡树的狂啸。

      这场风雪直到下半夜才停。

      可能因为并不是全然在孤儿院长大的,安妮孩子们中是最活泼而最爱谈笑的一个。除了安妮,私下里谁也没有提过这个名字。只能被安妮在房间里偷偷念叨的汤姆·里德尔没有在圣诞节假期回来,也没有寄信或者贺卡,更不用提类似礼物的包裹。在安妮越发翔实的描述中,诺拉反而产生了“这只是安妮虚构出的人物”的错乱感。

      这么一愣神,玛莎小姐严厉的眼锋飞过来,“诺拉,快喝掉。”

      诺拉一口喝干了碗里黑糊糊的成分不明的草药汤汁,面不改色。周围几个孩子隐约投来敬佩的眼神,纷纷捏着鼻子完成了今年格外漫长的御寒措施。

      “你真是把玛莎吓坏了,”安妮在她耳边皱起鼻子,因为喝得太快而打了一个大大的、响亮的嗝,得到玛莎小姐的第二次凝视。她只好重新直直站好,预备把空碗排队送回水槽。

      门就是在这时候被敲响的。

      留在屋子里的孩子们,除了诺拉,年龄都在十岁以下,半数都是五六岁,此时正排好队,又面面相觑。

      门外那人的声音就像是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有些低沉,“对不起,我想见见你们这里的负责人,可院子里没人。”

      “科尔夫人现在不在这里,”玛莎小姐飞快地说,门连一条小缝也没开。这不礼貌,玛莎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从大铁门穿过中庭又走到这里的,谁也不知道。是铁栅栏门没有关吗?她反省着,犹豫着——

      炉里的柴火哔哔剥剥地燃烧,一个孩子“啊”得叫了一声,随后是一阵玛莎拦不住的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窸窸窣窣中,安妮紧紧抓着诺拉的胳膊,指头隔着袍子深深压在皮肤上。

      玛莎小姐已经拉开了门,诺拉却觉得那门像是自己往里推开的。一个挺高个的、红棕色头发、蓄须的男人站在门后,穿着一身亮紫红的无尾礼服,好像刚从科文特花园坐车赶过来,和这一整座四四方方的孤儿院格格不入。

      他身上痕迹很干净,至少诺拉看得出来,他没有坐车来,也没有骑自行车,更没有徒步跋涉太久。离这里最近的农庄要走半英里,大学城则要五英里半,基本上都是会给衣服鞋子找麻烦的道路状况。

      他是凭空出来的,只走了一两分钟,从铁门穿过中庭,走到这里。

      这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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