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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七章 Degradation(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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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情绪与思绪一样,渐渐失控。随即,紫黑色的小宇宙升腾而起,越来越快地汹涌而出;却因为没有攻击的对象,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周围肆虐。周围越来越多的目光呆滞的亡灵在刹那间被扯得粉碎,然后被吞噬;地面上被毁灭性的力量破坏得满目疮痍,根本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那些灵魂永远地消亡了。无论是在地狱接受惩罚、还是渡过忘川踏入转世之门、抑或是进入永恒的乐园极乐净土,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再会到来的未来。短短时间内我身上的罪孽又不知多了多少,然而事实上自从十三年前开始,我的罪孽就已经洗不清了。
小宇宙在失控,我很清楚,然而没有想要阻止的意愿。的确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确确实实地真心希望着随着力量的彻底失控,而将这个冥界一并毁灭掉。不管一切责任与限制,不考虑一切后果与代价。
若是一个寻常的灵魂,不可能无缘无故被石化;我终究还是来晚了,双子神——或是其他什么人——先发现了我在嘉拉缇雅的灵魂里留下的印记。所以被石化的是谁,他们并不关心;他们的目的,大概也就是要警告我。既是因为我异想天开地想要对一个普通人的死灵特殊对待,也是因为我任性地逗留大地的关系。
警告我永远只能是一个工具、一个傀儡,坏了或者旧了随时都能够丢弃掉么?
似乎是有上次圣战前车之鉴的关系,这一代的潘多拉——其实也就是我——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换句话说,我的小宇宙与冥王的小宇宙是连在一起的;我所动用的,其实是冥王陛下自己的力量。一旦我想对冥王陛下不利,我所驾驭的小宇宙马上会反过来将我撕得粉碎;即使我安分守己忠于职守地活到了哈迪斯陛下的完全觉醒,那个时侯陛下会立刻收回他的小宇宙。至于我?一个没有用了的工具,谁知道会有什么结局。
用冥王的力量摧毁冥界,听上去是一件多么快意而激动人心的事情。
我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事实上,我所在的这么一小块地面现在看上去像是一片干涸的湖心凸出来的人工岛,周围都已经被刮掉了一层,并且嶙峋不平。即使没有刻意去感知破坏范围,我也知道这样的动静足以惊动任何人;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在我意料之外地,在我的周围亮起了银色的光芒。我一惊,然而定睛望去,却发觉只是一团团模糊的、发光的影子。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半空中出现,然而光芒渐渐变得稳定,轮廓也清晰起来,这是……冥衣。
我忽然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哈迪斯的一百零八魔星。
已经觉醒的几个冥斗士的冥衣并不在此列。原来如此,未觉醒的魔星冥衣没有认主,也就并不会受到主人意识的支配;所以,这就是忠心耿耿的护主本能……么?我现在所驾驭的,毕竟还是哈迪斯的小宇宙。而魔星们毕竟是隶属于冥王的。
一百多件冥衣漂浮在我的四周,将我包围在内。每一件冥衣的身上都发出了小宇宙的波动,它们似乎在彼此调整、磨合,最终连在了一起。与此同时,我感到肆虐的小宇宙开始有了平息的趋向,它的骚动渐渐地小了下来。
怎么可能让你们得逞……
不甘、愤怒、屈辱与某种微妙的挑衅心理支配着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抬起手,暴虐的小宇宙向着某个随便指定的方向席卷而去。而冥衣以及冥衣所代表的魔星就如同先前那些死灵一样,被磨得粉碎,被吞噬殆尽。
某种阴暗的快感摄住了我的心房。我毫不犹豫地再次狠狠挥下手,又是一些魔星消失在哈迪斯的力量之下。哈迪斯的小宇宙就好像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电源,电流源源不断地流经我的身体而化为毁灭性的力量发出来。
仿佛只是短短数息之间,原本的一百多件冥衣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只勉强剩下三分之一。
我再次抬起手臂的时候,只觉得一阵奇妙的感觉从肩膀处战栗地贯穿到全身。然后我的右手连带着右臂整个飞了出去。
大蓬的鲜血飞了出来,剧痛的风暴席卷了我后知后觉的神经。它虽然让我生不如死,却也显示出了令我清醒的力量,将我从种种负面情感的控制下解脱出来。而我的情绪,在经过刚才的发泄后,已经不至于失控,这使得我得以正常地思考。
毫无疑问,我的那条断臂是双子神中某一位的杰作。从刚才一闪而过的小宇宙的感觉而言,应当是塔纳托斯——那么接下来出面的必定是修普诺斯。我之所以这么推测,是因为我相当清楚,尽管他们从不明说,但是双子神似乎对我抱有相当大的恶感。塔纳托斯的性格令他不屑于虚与委蛇,他看见我估计都要绕道走,现在有机会能够整治我他倒是很乐意打头阵。至于一般跟我见面的,都是修普诺斯。
“潘多拉。”
冷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如我所料,果然是修普诺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只说了两个字,短短的两个字。然后他就转过身,似乎连多看我一眼都是在污他的眼。
“领罚。”
领罚,领什么罚?
自然是对于冥界的战士体系中比最重的神魂皆灭稍低一等的处罚——剥夺所有的力量,接受冥府的每一种刑罚,每一处为期一月。
在心里,我不禁泛起了一种几乎恶毒的笑意。
看啊,就算我是工具或者傀儡或者随便他们怎么认为的东西,在我如此地触犯了他们的底线后,他们依旧不得不保全我的性命。毕竟,在圣战之前,必须要有一个潘多拉;而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一个潘多拉。
我不可能陷落更深的地底,因为我已然身处地狱。
一步一步走上法庭前的石阶,赤裸的双足抚过粗糙的伤痕累累的古老存在。头顶没有光。四周一片死亡般的静寂,只有远处传来的惨叫声明明白白预示着我的命运。
然而悲惨苦难的预想已无法再令我有哪怕一丝的动容。
现在心如死灰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像脚底冰冷的石体。
我抬起手,神色宁静,脚步依旧没有停歇地向前。黑色的没有实质的烟雾一样的东西涌出指尖,包裹住了我的头,然后迅速无声地渗了进去。
特里同的女儿,她明眸的朋友,圣战的秘密,诸神的判决……战争女神的祭司,希波达弥亚的诅咒,赫淮斯托斯的追杀,缺失一角的三叉戟……出生于异时空的少女,失而复得的色彩,冰原上淡漠的阳光,萨尔茨堡陨落的微笑……
将不应属于潘多拉这一存在的记忆与感情,全部驱除。
这是一个封印,我给自己下的封印。而它自动解开的时间是圣战前夕。
我知道我忘记了一些事情。记忆的断面仿佛微小的蛀孔,而1984这一年份的记忆缺失得最多。它们的存在令我不安,然而却也是我心中仅存希望与光明的来源。
有时候,我的脑海中会倏忽掠过一些人的影子,他们的脸或清晰或模糊。
然而这不重要。我相信过去的自己,所做的每一切都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无论我是为了什么而做出这个决定——尽管我已经无法记起——在得回这些的时候,我将亲手将所有的代价讨还。
有一个声音,在问我:你是谁?
我笑了,轻轻地,冷冷地。
我是潘多拉。
哈迪斯陛下的姐姐。
冥界一百零八颗魔星的统领。
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再没有什么可以得到。
“……我看到那浑圆的深谷中行着一伙人,
他们泪流不止,默不作声,
迈着世人连续祈祷时所走的那种步伐行进。
我把目光朝下,俯视他们,
令我震惊地发现:每个人
竟都是下颌与上半身的七点前后颠倒的情形;
因为面部已掉转到臀部那边,
他们不得不向后倒行,
这是由于他们无法向前看。
……我的护送者却对我说:
‘你难道与其他蠢材一样么?
在这里,只有丧失怜悯,才算有怜悯之心。’……”
——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二十首•占卜者》
“……你再看一看忒瑞西阿斯,他曾经改变模样,
从男人变成了女性,
全部肢体都变了形;
后来,他必须先用那根木棍,
再把那□□的双蛇敲打一顿,
他才得以恢复男性的特征。……”
——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二十首•安菲阿剌俄斯、忒瑞西阿斯、阿伦斯》
第七狱,第四壕,占卜者们在这里受到无尽的惩罚。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曾试图向前看,超越时间与空间;所以在这里他们的头被扭向背后,被迫倒退着行走,永远只能向后看。
我来到他们的队列中间的时候,凭借着之前的稀薄了解,认出了攻打忒拜的七将之一安菲阿剌俄斯、忒拜城的先知忒瑞西阿斯、埃特鲁斯著名的肠卜者阿伦斯、被称为生性残忍的处女的曼图……他们的泪水在地上淤积,他们在泪水中行走。
押送我的人将我丢进队伍的时候,我恰巧落进忒瑞西阿斯与阿伦斯之间。
到这个时候,我已经麻木,而我的心灵也自动封闭起自己,尽我所能地拒绝一切来自外界的信息,只有身体在机械地动;这或许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大的程度的自我保护了。
然而,忒瑞西阿斯看见了我;他从我不按照普通的来此受罚的灵魂一样排到队伍的末尾、以及并不像普通的来此受罚的灵魂一样是被路尼的长鞭直接丢到这里而是被押送来这两点——或许还有一些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的地方——看出了我的不寻常。他对我说话了。
“孩子,我看不到你看不到的过去,我看不到你看得到的现在,然而我却看得到你看不到的未来。”
由于我并非占卜者,他们的惩罚对于我也全无意义,所以我的头依然是朝着我前进的方向。我看见忒瑞西阿斯苍老的脸,他的面容如同我之前在别的地狱里看到的许多灵魂一样刻满了不堪重负的痛苦所留下的痕迹,形容枯槁;我想,或许是他从我向前的眼睛中,看见了前方的情形。
他说:“你将重蹈覆辙。”
于是我回答他:“曾经的忒拜城先知,忒瑞西阿斯啊,你曾警告俄狄浦斯那自掘坟墓的命令,尽管那个时候他已结束了他父亲的生命,玷污了他母亲的床榻,结局已经注定无法挽回;你曾劝诫过克瑞翁,让他收回对安提戈涅的审判,然而他的儿子海蒙依旧追随他的未婚妻而去,他的妻子也在怨恨悲痛中自杀,悲剧依然无可避免。而你,或许你也曾知晓当你踏入哈迪斯的国度,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只是你改变不了这一切。我并不相信预言,它给人带来的只是虚浮的希望,或是压迫着的抑郁与无望,因为预言之所以是预言,正是因为它那近乎恶毒的苛刻的正确。俄狄浦斯是如此地信赖着预言,然而他悲惨的一生就这么被预言所左右。所谓预言,不过是神控制或玩弄人类的一个把戏而已。”
于是苍老的先知看着我,他眼中的悲哀令我分不出是因为我的话语还是因为这个地狱。他说话,声音似乎由于太久没有说话而缓慢生涩。
“孩子,如果你仅仅是这么看待预言的话,你会吃亏的。”
吃亏么。
我冷淡地笑了笑。
“如你所言,我看不见自己的过去;因此,我也不明白你说的重蹈覆辙是什么。现在的我,似乎已经无可失去;至于吃亏,我已经无从计较。当然,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谢你的预言。”
忒瑞西阿斯叹息一声,他的神情又变得如其他人一样麻木而黯淡,了无生气.
自此之后,我们没有再交谈过任何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