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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明月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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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所有的颜色都离开
我必还会记着黑暗的华美
音之静寂
指尖的灼烧
脚和脚的诱惑
……………
一.月生
二十九岁那年起,蓝明月终于开始学会处事果断又干练。
生日那晚,蒋协打电话给她,同她讲生日快乐,又谈了谈今晚的月光,最后对她说:“明月,你要相信,我是爱你的。你看你什么时候搬到屏城为你买的公寓去呢?我每个月都去那里出差,一忙完就回家陪你,你杂志社的工作也不要做了,就在家里乖乖的等着我,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吃饭逛街,明月,你说那有多么好。”
蓝明月的声音轻而且冷,在寂静的夜色中一径泛着泠泠的金属光,亮白的,芯子里却暗含着微微一点孔雀蓝,仿佛淬了毒的暗器:“主意的确很好,那栋房子我也很喜欢,蒋协,你什么时候跟你太太离婚,我第二天就辞工搬家,决不叫你多等一刻。”顺着电话线,她的话箭一样射出去,但究竟能不能一击命中,被射中的又是谁,蓝明月都不得而知,但还是不知不觉汗湿了手心,话筒紧紧攥在手里,冰凉滑腻像蟒蛇的尾巴。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不耐烦起来:“明月,就算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也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停下来,换另外一种比较温和的语气继续对她谆谆善诱:“明月,我一向欣赏你的进退有度,怎么你也学会像那些俗不可耐的女人一样,把那一纸契约看得那么重要?你看,我爱你,这你是知道的,你有我的爱,难道还不够么,你要知道,男人对女人最大的敬意就是向她献上自己的爱情,明月,你要有耐心,你要忍耐……”
他说这些话时胸有成竹,因为他知道,蓝明月有多么的爱他就有多么的怕他,她从来就不敢,也不想违背他的心意。
蒋协后来好像又说了很多话,蓝明月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脸上平白无故生出了一点笑意,眼里却有了泪珠,滚来滚去就是不肯落下来。是的,她清高、她进退有度,她向来不忍令他为难,他脚下踩着她对他的爱,而她曾经以为她也抓住了这条狡猾的毒蛇,直到今天才看清,她手里握着的,无非是条细细的尾巴,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回过头来反咬她一口,置她于死地。
她爱他,从十九岁遇见他直到二十九岁,她从没有想过改变,她以为这样的追随,无怨无悔、不计较名分就是爱他。可是他蒋协呢?那些前后矛盾难以自圆其说的托词中,又有多少是发自真心的呢。
他,真的爱她么?在她十九岁、年轻貌美的时候也许是的。
好吧,再退一步,她承认,她的爱在流年的煎熬里慢慢淡薄,早已没有当年的殒身不恤,她开始老了,她需要归宿。二十九岁的生日一过,爱这个字她连想也不敢想。在跟蒋协摊牌之前,她唯一可以奢望的,就是蒋协可以念在这十年来的情分上,给她一个结果。
然而他不肯,十年前不肯,十年后甚至不容她再提。
蓝明月嘴角兀自噙着笑,想,之后的很多年,她大概都会时时鄙视此刻的蒋协,和唾弃那十年间的自己。
但现在,她只是对牢了话筒,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既然仍不肯娶我,那么,蒋协,你就真是一个混蛋,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蓝明月一把扯断了电话线,走到窗边把手里的话筒连同整部话机狠狠地掷了出去。她听见一声短促的闷响,然后是安静,静的能听见她自己镇定的不合常理的心跳。
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第一次她自己过生日,更是第一次,她一个人,竟然没有感觉到寂寞。
蓝明月二十九岁这天,没有爱人,也没有人爱她。
但是那又怎么样,今天是中秋,有首诗里说:“海上生明月”。是生还是升,蓝明月忘记了。可是就算她不在海上,从今往后也一样的要做到光亮逼人。
二、月升
曾靳一向喜欢年纪大些的女人,他的历任女友都是站在青春末梢的成熟女子。他的朋友常嘲笑他,这是否因为童年缺乏母爱而产生的代偿心理。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只有大一些的女人,因为早已放弃结婚的希望,才懂得把握爱情的力道,知道该在何时爱,在何时识趣的离开,全不像那些初涉爱河的生涩花朵,一心想在他身上实现关于爱情的全部幻想,结果每次甩开的时候都要伤筋动骨,不胜麻烦。
何况三十岁的女子,都有反常的妩媚和娇嫩,连她们自己的汗毛孔都知道,这样的风光决不能长久,因此爱得格外凶狠主动,也不怕受伤。
曾靳在一所业余舞蹈学校里的弗拉明戈舞蹈班里做吉他伴奏,这里的学生大多符合他的喜好,曾靳在这里如鱼得水。
后来有一天,他在舞蹈班新开课时见到她。
他实在从没见过有哪个女人跳舞时会像她这么笨拙僵硬又杀气腾腾,虽然表面看来她和别人并无二致,她们抬头,她也抬,她们提手,她也提,可是这个女人是这样的局促,她始终紧皱着眉头,每一个动作里都看不见丝毫弗拉明戈与生俱来的华美绚丽,轻盈奔放,还有那种奋不顾身的放纵恣肆。她看起来反而更像是古代的武士,手执利刃一路砍将过去,身后尸身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曾靳好笑的看她一脸严肃地与空气中看不见的敌人生死相搏,指下乌金的琴弦,好几次,都不知不觉按错了位置。
训练间歇的时候,他主动与她攀谈,他熟谙博得年长女子好感的诀窍,无非是扮成单纯诚挚的少年,她们喜欢他,是因为他令她们想起稚拙青涩的初恋。
就连眼前这个坚硬的象块花岗岩的女子也不例外,当他注视她时,分明从她眼中看见泪光。他知道,这些眼泪当然不是为了他,但是这仍然意味着,他触动了她的心。
下课后,他从老师那里的名册里看到她的名字。原来她叫蓝明月。当曾靳看着这个名字时,眼梢不由又浮现出笑意,在他看过的为数不多的书中,很大一部分是武侠小说,那里面有一条公认的准则:凡是蓝色的东西,都必定有毒。他把吉他背在身上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的装扮也有几分像是小说中的剑客。
他想,也许他是错的,蓝明月并不是一名无畏的女战士,在本质上她更像一件淬了毒的武器。就像一把剑,冰凉透骨如一泓秋水,如明月般耀眼雪白,因为剑身涂了剧毒,又平白无故染上一抹蓝芒。
曾靳不禁想入非非,他做了七年吉他手,这一次却偏偏想做一名剑客。
他想握住一把剑,一把名叫蓝明月的绝世宝剑。
三.月中天
连蓝明月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去学弗拉明戈舞。
和蒋协分手后,一连半个月,她都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出过门,她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人都不想见。每天三次,楼下的快餐店送外卖上来,但其中大多数餐盒从未被打开过。公司打她手机查问,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我辞职了就挂断电话。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我躲在我自己的手里,我爱的人……正在变成别人爱的。
就连蒋协也没有再联系她,也许私底下,他对这样的收稍期待已久。现在他在这座城市里有妻有子有根有底,正一步一步地加入到那些所谓成功人士的队伍中去。谁还能记得十年间的旧事呢,就为了一场懵懂青春的相遇,她就这样义无返顾,放弃了一切,追随这个在所有人眼中不可依靠的男人背井离乡。几载的时光,她与他演尽了差不多所有古老文艺片的滥俗情节,然后是漫长伤害,在贫穷与不安全中,相互刺杀。
这场爱情,算来在它还活着的时候,给予她的没有一天不是刻骨的伤痛。
终于有一天,她怀了他的孩子。他的事业也有了起色,可这全都要感谢一个女人的鼎力协助。只是那个女人,不是她。
蒋协是个头脑清楚的男人,蓝明月早就知道,像这样的男人,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可她绝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时候,要凭借这样的方法。
蒋协是那样的精于算计,他算准了她爱他她离不开他,于是他很平静的对她说:“明月,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应该成全我,不要这个孩子其实对你也并没有什么损失,因为自始至终,你都拥有我全部的爱。”
究竟有没有损失,蓝明月并不知道。
但是可笑的是,那个时候她竟想不出一句话,可以用来反驳他。唯因她是那样的爱他,所以她这样的怕他,小心翼翼,唯唯诺诺,他一点一点逼迫,她就一步一步的后退,简直要退到深渊里去了。
顺理成章的,那个女人成了他的妻子。剩下她一个人,藏身暗处远远的看着,看他事业节节攀升,看他夫妇情深,儿子女儿都乖巧聪明。
就这样,她和他之间,十个春天过去了。直到有这样一天,她再也不堪忍受,他也终于懒得继续敷衍。
不知道是哪一晚深夜独自看电视时,忽然放到一部纪录片,介绍的是梅里美的《卡门》。
深入人心的美人卡门有其不同的版本,她活在歌剧电影音乐,包括弗拉明戈舞剧里,她褐发黑肤,嘴角似笑非笑,鬓角永远插一朵金合欢花,她是吉普赛女郎狂野的灵魂,是震憾人心的自在、自信、张扬跋扈。
纪录片的结尾穿插了一段弗拉明戈舞,跳舞的女子并不年轻,然而华美绚丽的裙子张开似朵鲜花,她指节轻击,踏着急促的吉他与响板,足尖轻盈奔放,她是那样的强悍,勇敢,无所畏惧,红裙斑斑像散洒一地的鲜血淋漓。
蓝明月的心忽然纠结起来,然后她剧烈的喘息,在黑夜里绽开迫不及待的微笑。
第二天她早早的出了门,千方百计地报名参加弗拉明戈舞蹈班。
教课的老师已经不再年轻,大约四十岁左右,然而优雅高佻,她说话时普通话偶尔夹杂西班牙语。抬起你们的cara……提高你们的brazo……我们要跳几支不同的palos……和明月一起学习舞蹈的那些女子显然训练有素,她们动作柔丽身体圆润修长,明月有生之年从未修习舞蹈,自觉许多动作都陌生僵硬。
她有些着恼,这一切都跟她想像的不一样。明月想要的,是弗拉明戈女郎那样的无所畏惧神情飞扬,反抗一切阻力和困难,而不是像这样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动作,转头抬腿扬手弯腰,这些都不适合她。
老师不喜欢用机器播放音乐,而是专请人来弹吉他伴奏。“慢慢来,不要紧张。”乘休息时,吉他手安慰她,“这里的学生大多是业余爱好者,许多人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你的动作很到位,只是太过严肃,显不出弗拉明戈的韵味。”
吉他手很年轻,然而高大挺拔,有很宽的肩膀,蓝明月想,现在的男孩子都长的很快。
他的手指白皙纤长,眼中有着清澈善意的笑意,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在柔软的唇畔凝成一个小小的笑涡。
明月坐在吉他手身边,扬起脸出神的望着他,眼里忽然有了泪光。她认识蒋协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出头,三十岁的男人或许尚能称为英俊,却再也不能违心说他年轻。至少,看上去显得年轻跟真正的年轻是完全不一样的。从三十岁出发,是永远不能回到二十岁的,十年的鸿沟,是从世故到直白,是男人和男孩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
她忍不住要想,如果她在蒋协还年轻的时候遇见他,那样的他,会不会像身边的人一样对她微笑,那时候的他必定没有今天的精明强干,但是那样的他,或许会对她有一点点的真心。
她不要许多,她只要一点点,只可惜就连这一星半点的温情,蒋协都吝于付出。
吉他手似乎并未察觉她的情绪,兀自快乐的跟她说话,他说他喜欢看女子跳舞,大家统统穿了大裙子,音乐响起,所有的女孩子伴了节奏翩翩起舞,音乐掩映下如层层郁金香粲然绽放。
他说这话时眼睛闪闪发亮,让她不禁想抬起手抚摸他的眼睫。
休息结束再次练习的时候,她发现他的视线热烈的追随在她身后。她因此学得异常努力,并渐渐懂得专注,那是在他目光下独享的专注,静寂的美,然而突然转身,彭,得,得,彭,彭,彭。一瞬间,所有的灯光都似照在她身上,眼中闪起火焰的光芒。
她是这样迫切的想要燃烧,哪怕要损毁一切,她也决不后悔。
四.月落
当舞蹈课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曾靳已经习惯在明月家里过夜,蓝明月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和蒋协以外的男人住在一起,但既然已经是这样,她也就不想再改变什么。
她煮饭给他吃,跟他一前一后的上舞蹈课,他不曾在人前牵过她的手,他的朋友她一个都没有见过,她却并不以为这样有什么不妥。
二十九岁的女人,倘若强行赖在曾靳年轻的圈子里,有的只是显而易见的窘迫。这个年纪上的女人,眼睛渐渐的不会说话,皱纹却开始仗义执言,遮都遮不住。
和曾靳在一起是快乐的,因为他年轻,因为他的不知疲倦,但是这样的快乐里分明处处埋伏隐患,从他飘忽的眼神里,从他背着她接的那些不明来历的电话里,甚至是在那些熟极而流的挑逗里,她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他的第一个,也没有信心成为最后一个。
在这样的不安定里,她常常想起蒋协,想起来,心里就兴起一阵隐痛。在每个睡不着的夜里,她侧着头看着曾靳安静的睡脸,心底的声音却像海潮一样一波波涌上来——蒋协蒋协蒋协蒋协蒋协…………
她忍不住想要流泪了,但是又不敢,她怕她自己的心,她不愿承认她后悔。
十年前她认识蒋协的时候,她是大学二年级学生,而他无业。他们很穷,每天的花费都要限制在一个极低的标准内,连吃一个鸡蛋都需要互相谦让、甚至假装生气都是为了要让对方比自己多吃一点;他常常在寒冷的冬天顶着风骑上几个小时的自行车,从城东他租的房子到城西她的学校,只为了把月票让给她,让她可以坐公车跟他一起回家。很多的晚上,她坐在车上,看见车窗外的他正满头大汗的骑车,偶尔抬起头对她匆忙的微笑。
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蒋协送了一枚银戒指和一包热气腾腾的栗子给她,戒指是一个承诺,栗子是她最爱吃的零食。可是为了这样简陋的礼物,足足半个月,他都是靠馒头咸菜度日。
那天晚上,她抱着他哭得泪眼朦胧,蒋协紧紧搂着她,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她以为,这样爱她的男人,必将永远都这样的爱她。
虽然她身边的人都劝她,蒋协比她大那么多、生活又窘迫,她跟了他必将永无出头之日,可是那又怎么样,那个时候,他们是那么样的珍爱着对方。
然而这样的日子,这样的蒋协,都到哪里去了呢?事业有成的蒋协,有了家的蒋协一天比一天陌生,当然,还有女人,那些招惹了他的,被他招惹的,早已不胜计数。
也许真如蒋协自己所说,他不是属于他妻子的;但是他更不属于她蓝明月和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他是他自己的,只是他自己的。所以,她心心念念所爱的那个男人,其实早已经不存在了。
蓝明月的眼角潮湿起来,她把头贴在枕头上用力的蹭了蹭,然后慢慢的靠上曾靳宽厚的背,从背后紧紧地环住他的腰。他的身体很温暖,明月却一刻不停的打着寒颤。
窗外的月亮,渐渐的沉没,就像从来没有升起过那样。
五.月光
蓝明月早就知道,总有一天她会重逢蒋协,不是因为这个城市很小,而是因为他的妻子。
舞蹈老师在离开教室以后,最常用的身份,就是蒋协的太太和蒋协儿子的母亲。
所以,半年后的一天,当蒋协来接妻子下班的时候,意外遇见了蓝明月,并不一定真的就是巧合。
蓝明月盯着蒋协的眼睛,看他不自觉地慌乱起来,他先迅速的吻了吻她的太太,对她抱歉的说他今天还有事不能送亲自她回家,然后一手揽着她的肩,另一只手牵着七岁的儿子匆忙的走出教室。
明月弯下腰慢吞吞的解着舞鞋纤长的鞋带,解开了,又慢慢再系上。
她并不着急,她可以等,反正,她已经等了他整整十年,等待他,曾经是她的煎熬,现在却变成享受。
曾靳早就收拾东西离开,他们之间已经淡了,淡的像一杯没有杂质的纯净水。这个过程中没有争吵、没有头破血流,他只是不再爱她,他曾经说过,第一次看见她时,他觉得她像一把蓝色的宝剑,明月可以理解,她对于他的吸引无非源自这样的突发奇想,当有一天他发现她不过是最普通的女人,当一名剑客的幻想自然破灭无踪。
但她还是每周两次见到他,她是舞者,他是乐手,他们珠联璧合。休息的时候,她坐在角落冷眼看着,看他又寻觅到什么样的新鲜对象,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班里有许多学员看曾靳的眼光与她相类,有一点不甘心,一点嫉妒,还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她从初级班跳升到高级班,有时会代替老师领舞。老师常称赞她进步神速,是受神眷顾的弗拉明戈女郎,“明月,你很令我骄傲——”她刀刻斧削般的脸上流露出难得的笑意,她吻了吻她的脸颊:“你和初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呢,那时我最担心你,你的动作神情和弗拉明戈全不相配,简直像名击剑手,有时我看着你都感觉毛骨悚然。现在就完全不同了,明月,看得出你已经非常懂得享受弗拉明戈的快乐。”
明月在她赞许的目光下很谦和的笑笑,老师不会知道,蒋太太更不会明了,她能有今天的成果,全是因为她放弃了自己的初衷。
当初她选弗拉明戈,是因为她以为这样的舞蹈会让人流血。但是现在她知道,奋不顾身的结果,无非是让自己体无完肤。
她施施然转进更衣室,穿上她准备已久的白色舞裙,上面钉了大片大片的奥地利手绣花边,一路牵牵连连直到脚踝。弗拉明戈崇尚鲜艳热烈,罕有白色的服饰,但还是被她在偏僻的店铺寻到一件。
取出细细的金色眼线笔,想在鬓边描一朵金色合欢花,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又看,终于还是把笔放下。
弗拉明戈的灵魂,在于自由不羁,是在爱情的激流中勇敢来去,而不是那一朵花。
更何况她也并不是花,她是一轮淡蓝色的明月,高高悬挂在天上。
蒋协强作镇定地把妻儿送上车,细心体贴的帮妻子把拖在车外的过长裙摆轻轻放进车里,又吻了她一下,在她耳边说,亲爱的,我忙完就马上回家,然后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开车。
他微笑着跟他们挥手告别,看着车子渐渐开远,直到离开视线,他才顾得上用袖口擦去额角的密布的细小汗珠。
蒋协心头一阵恼怒,蓝明月这个女人怎么这样的阴魂不散,他以为早已摆脱她,却发现她竟在他妻子身边微笑,说什么学跳舞,她打什么主意难道他会不知道。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样老套的情节竟会出现在自己身上,蓝明月究竟有没有对他的妻子说,又到底透露了多少……他开始有些慌张。
蒋协忿忿的大步踏进教室里,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管用什么样的办法,不管是哀求,威胁,用钱或者用感情,甚至必要的时候暴力也可以,无论如何,他要蓝明月从此消失。妻子的全心信赖是他事业的根本,蓝明月休想破坏一砖一瓦。
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乐曲在播放。
是《卡门》。
爱情像一只自由的鸟儿,
谁也不能够驯服它。
没有人能够捉住它,
你也无法拒绝它,
威胁无用,乞求不成,
一丝温柔,一声叹息。
…………
蒋协乍着手站在教室中央,像找不到对手决斗的武士。他耳边响着热烈的乐曲,看着墙上镜子里的自己,面容扭曲神色狼狈,一点不像杂志封面上那个春风得意的社会中流砥柱。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他的背开始有些伸不直,头发也脱得厉害,他常常失眠,背着家人和下属大把大把的吃药。他敬爱他的太太,但那种敬爱更像是害怕,怕她对他不满,怕她身后实力庞大的娘家……
还有蓝明月,那轮曾经照亮了他晦暗贫穷生活的明月,他是真的爱过她,只是,爱的不及别的东西深。他对她,于心有愧,他比她更清楚这一点。因此,他更加不愿面对他。
可是这一次他决定要对她好一点,他可以给她钱,屏城的那栋房子也可以送给她,如果她愿意他们还是可以保持从前的关系,只是……要更加小心的保密,千万不可以让他太太寻到蛛丝马迹。
蒋协越想越觉得畅意舒心,他走到窗边,却意外的看见了蓝明月。
她站在教室外的草地上,雪白的裙子,雪白的脸庞,蒋协的眼睛像是受不了这样纯粹的色彩,视线也有些模糊起来。
十年前,他第一次在她学校操场见到她时,她也是这样的白裙子,白净的笑靥,整个人,都像刚刚从月亮上翩然降落人间的仙子。
她是这样好的女人,她这样的爱着他,他怎么会,就这样轻轻巧巧的丢弃了她。
他看着她旁若无人的舒展,抬头,扭转,她脸上是满不在乎的微笑,虽然听不见伴奏,他却知道,她跳的是《卡门》。
这样的舞蹈,他常常可以看到,虽然不见得就比他太太跳的好,但是他却觉得,这样的蓝明月,自信,勇敢,无所顾忌,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彩夺目。他记忆里的她,除了最后的那一次意外,永远是怯怯懦懦的看着他微笑的模糊面目,没有自己的意见,也从不反抗他的任何决定。他曾经觉得,她是他见过的最没有主见的女人。与此相比,他更欣赏那种强悍的美。
她忽然跳起复杂的敲击转身,足尖飞速点过地面,裙子纷洒四散,引来路边行人轰然叫好。她却只是在跳,仿佛无论前面是悬崖或荆棘,她都会一路跳过去。
乐曲结束,蒋协回过神来,却失去了蓝明月的踪迹。他焦急的找遍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发现她。
蒋协终于忆起,原来自始至终,她连一眼都没有看过他。
他站得笔直,然而眼泪滔滔的流下来,他知道,他所担心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了,但是他即将失去这片月光,永远永远。
卡门,是那样一种女郎,她敢爱敢恨,泼辣热情,自信无畏……谁也别想禁锢她,她是她自己的女王。
明月知道,她就快要三十岁了,虽然她叫明月,却一直都不得团圆。
但是那又怎样,她已能放射专属自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