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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散如烟花了无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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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如烟花了无痕
1
一个女人,只有为自己心爱的人而死,她的生命才算完整。
这就是她的人生观,简单又惨烈。
2
她十五岁时,已经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烟花制作技师。
她的父亲号称烟花国手。秦家世世代代都专为皇家制造庆典时燃放的烟花,传到她,已经是第一十七代——向来不管朝代如何更迭,权力之间是怎样的此消彼长,表面上还是要维持四海升平的繁华景象。所以秦家造的烟花毫不犹豫的绽放在每个执掌大权的人物所要求的喜庆夜晚,锦上添花,喜上加喜,秦家的风光也因此长盛不衰。
她不是不知道这些,但她还是宁愿笼闭一室,去研究那些可以令烟花绽放的更美丽更持久的方法。
十三年前的除夕夜,当九岁的她把自造的第一朵烟花亲自放上天的时候,京城里的人就开始煞有介事的传说,秦家世世代代苦造烟花,终于感动了烟花娘娘,将玉女转世托生在他家:那秦家独女年方十四,造的烟花已是璀璨如朗朗星河,鲜妍似流光丽锦,且花样繁多:人物、花鸟、风景、传奇故事无不涉猎,且光彩历久不散,观者无不目眩神迷,几疑此非人力所为。
她却并不觉得什么,除夕夜那晚,她亲眼目睹自己三个月来日以继夜造下的烟花接连不断的升空、绽放,灼灼繁华过后是千篇一律的熄灭,然后坠落,难逃惨淡收场。
看着看着,她的泪不知不觉落下眼睫。
原来她的烟花,终究还是不能长久。
3
她是这行当里罕见的女子,况且又是这样年轻美貌,同行的世家子弟多有向她提亲的,这当中有些人是真心倾慕她的才貌;还有一些,无非是觊觎那些她制造的独门烟花的配方。
她却始终不曾动心,向来能牵动她心思的,只有烟花。烟花是富人的娱乐,穷人的繁华幻梦,对于她,却是一辈子的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二十岁那年,宫中传出旨意,招秦氏烟婕入宫,主持三年后为太后七十大寿所办的烟花祭。
娘舍不得她,搂着她心肝肉儿的叫,哭了一场又一场。她却安之若素,仔仔细细收拾了工具,进宫,继续做她的烟花。
4
娘的表情犹犹豫豫:“男方已经下了聘,别的我看着都好,只是……只是年纪大了些,他先前娶过一门亲,去年刚得痨病死了,留下个六七岁的儿子……”
她不说话,执一杆黄铜小秤细细称量硫磺的分量,良久,方淡淡的说道:“我不嫁。”
可没有人在乎她的意见,不出三天,花轿已经抬到大门口。
上轿前拜别爹娘,她没有跪,抬高了下巴直直的望着她爹,眼睛里没有情绪。
爹不敢看她,最后还是娘含着眼泪为她盖上了喜帕。
轿子晃得厉害,她在里面几乎坐不稳,她想起昨天夜里爹对她说的话:“烟婕啊,别怪爹狠心,我们秦家是靠造烟花才有今日,到你这一代已经传了十几世,我不能让祖先的基业败在你我手里。宫里有旨,此次烟花祭定要以水上烟花压轴,你是知道的,我们素以空中烟花擅长,对水上烟花一窍不通。为今之计,只有你嫁过去,正好,那边也想借鉴我们的配方……”
她冷冷的打断他,说:“你可以启奏皇上,说我们不懂做那种烟花,让皇上另请高明。”
爹恼了,气急败坏的往门外走:“我已经收了霍家荧星婆娑的方子,我们的方子也已经送过去了,你嫁过去是全族上下的决定,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留下她一个人,瘫坐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偏偏是她最心爱的烟花,到头来,却要毁去她的一生。
5
婚后七日,带着荧星婆娑的配方,她又进了宫。
她的丈夫是个脸色苍白,沉默寡言又身形单薄的中年男人;成亲的头几日,即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不曾主动跟她说过话。她知道,这桩婚事,他也不见得就心甘情愿。
他的孩子,她只见过一次,是在进门第二天给公婆敬茶的时候,他被奶娘领进来,一双眼睛恨恨的盯着她,像要把她钉死在当场。
她苍白的笑了,无所谓的迎上公公算计的目光和婆婆疏离的脸色。
她知道他们怎么想她,她不过是随那张秘方而来的附赠品,他们的确需要那张秘方,但是并不欢迎她的到来。
所以,当她静静的说出想要尽快回宫,以便监管烟花祭进度的想法后,她从所有人的脸上,看到了明显的如释重负的表情。
6
有一天深夜,她在沁芳桥上试放她自造的水上烟花。她目睹那些亮银色的点点星光在水中飘飘荡荡,顺水一直流到宫外去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她的眼角微微潮湿,她也想离开,但是离开以后去哪里呢?她完全不知道。
“很漂亮。”她悚然回头,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皇帝的面目,在宫中被许多人口耳相传,有多少真实她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皇帝的眉心有一颗胭脂痣,威严之外更显风流蕴藉,这一点承自他的母亲,太后年轻的时候,也是闻名江南的美人。
她肃然的拜下去:“参见圣上。”
皇帝轻轻的笑了:“真想不到,连没见过面的人都认得朕的样子。”
掩饰不住寒意一点一点上涌……她竟几乎忘记,原来自己早已经嫁了人。
那个被称作她丈夫的男人,就算她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但是到死,她都是霍夫人。
她抬起头自伤的看着他,却见他的眸色光润如珠.“霍夫人……朕可不可以叫你烟婕?”
他不理会她的惊骇,自顾自的说下去:“其实朕知道你也已经很多年了,烟婕,你十三岁那年做的烟花有一部分被进贡到了宫里。”他不着痕迹的将她扶起,柔声说:“你的胆子可真大,我记得有一支烟花点燃以后,放出的竟然是一对对由七彩焰火组成的名字,烟婕,烟婕,烟婕……”
他厚实的声音蛊惑了她的魂魄,她撒娇一般的抱怨着:“那样的烟花我就只做了一个,原是预备生辰那天放给我自己看的。可是后来不知怎的,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他得意的笑了,像顽童抢到了意想不到的糖果,眉间的胭脂痣因此更显红艳:“你当然找不到了,因为它被送到
朕的太子宫来了。”他深吸一口气,珍重的捧住她的脸,像捧住最精美的烟花束:“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想,烟婕,你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如果有一天我有幸遇见了你,那么你会怎样,我会怎样……我们之间,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们……”她的眼和心紧紧扣住他烟花光亮笼罩下、散发着妖异光彩的长发,乌黑温润的双眸,还有那颗红得发亮的胭脂痣,着了魔一般。
“烟婕烟婕烟婕……”他一径轻唤着她的名,像远古时的弥天咒语,从此,她的魂遗落在他的身上,再也寻不回。
水边的烟花仍在燃放,碧色的磷火顺水漂向不知名的远方。
可是她,她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了。
7
迷乱有夫之妇,并在她们心碎的眼泪中不着痕迹的离开,是他多年来乐此不疲的把戏。
身为九五至尊,他的嗜好也许难登大雅之堂,但是他一向喜欢得到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管是别人的女人,还是他身下的皇位,都是他引以为傲的战利品。
那年的除夕夜,烟花分外好看,他问了节庆司的总管,才知道造烟花的居然是名双十年华的女子。也许是猎奇心理作祟,他下了一道圣旨招她入宫,他想看看,能造出那样的烟花的,究竟,是怎样光彩夺目的一个女子。
但是,别忙,还得先筹划一桩不幸的婚事给她。只有这样,他的设计才完美没缺憾。
终于那晚,她心甘情愿躺在他怀里,他却觉得兴味索然。也许,该去寻找下一个了,他想。
8
那晚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见他。
或者说,他没有给过她机会。
每一夜,她都在水边点燃烟花,她垂下头看那些火光荧荧,在水中载浮载沉。她在等他,等他对她说那些蛊惑的话语,等待感受他指尖的灼热温度,等待眼神和眼神的诱惑……
她在这样的等待里变得绝望而狂乱。终于,有名年老的宫人窥知了她的心事,一脸了然的讲一些往事给她听。
老宫人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皇上的癖好就是如此,你也不要想不开,横竖也没有别人知道。你看见沁芳桥下的荷花池了吗?去年就有一位诰命夫人从那里跳下去了。从皇上即位那年起,这种事几乎年年发生。”
原来,她不过是他千百桩往事中,一出有头没尾的折子戏。
她不再说话,终日埋首制作烟花,一支支大小不等的烟花渐渐堆满了库房,她却还是不停的造下去,她停不下来,她也不能停下来。
9
终于等到烟花祭那一天。
数不尽的烟花放上了天,繁华热闹的让人目不暇接。四下里都是宫女妃嫔惊喜连连的赞美声,她的脸上却不见一点笑意,她只是袖着手站在阴暗的角落,微微低着头,仿佛那些铺天盖地的花团锦簇都与她无关。
“传圣上口谕,霍秦氏上前讲解烟花名目。”太监尖细的声音毫无预警的在她耳边响起,她不由的瑟缩了一下。
事隔两年,她终于又见到他。
她被恩准站在他身侧,他没有什么变化,依旧俊美的有些无辜。她看见他眉间的胭脂痣被沉重的礼冠遮住了,她有一点点惘然。
“霍夫人,你做的烟花很漂亮。”他看她的眼光并无什么异样,甚至比不上他看那些烟花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晶亮。毫无疑问,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她舌底泛起一丝血腥气,痛,可她觉不到。
她放缓了声音,静静的陈述每一种烟花的名称和特点。“这是碧水莲,是由霍家的水上烟花改进而成,焰火呈莲花状……”
终于等到焰火灯笼了,她徐徐道:“这是压轴的‘四海升平’,每一支烟花都放出九盏灯笼状火焰,这些灯笼在空中高度各不相同,因此能组成‘四海升平’四个大字。”
皇帝微笑着点点头,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向天空。
就是这一刻,等的就是这一刻。她拔出刀,刺向他。
手顿住,只一刹,她触到他惶然的目光,不敢置信的。她想停,但她已欲罢不能了。
“当啷”一声,刀已落地,她低头看,刀上红艳艳的血,那是……从她直贯心口的剑伤处落下的。忠于职守的护卫将她团团围住,皇帝在众人护送下离开。她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但是终于渐渐看不清。
她最大的悲哀,不是她错拔了这把刀,绝不是。
10
一个女人,只有为自己心爱的人而死,她的生命才算完整。这就是她的人生观,简单又惨烈。
可是,如果那个人从来不曾爱过她……那么在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之间,她宁愿选择后者。
火红的焰火灯笼升空,摆出“四海升平”的字样,但须臾破碎,闪烁的碎光慢慢组合,凝成两个血一样红艳的字。
——烟婕。
终于等到烟花散落,终于等到一切都归于宁静。
也包括她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