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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浮休篇 燕京旧事 ...

  •   殿上赐斑衣,亭中谢娇女。

      又过半载,寒琅升上一阶,擢为侍读,仍不过六品。翰林院清水衙门无甚实际好处,唯有御前奏对多起来,平日与内阁来往亦频,茶陵、廷泽等人渐渐常见。

      数九寒天,年关又至。今岁不比往年,天子乾清宫大宴群臣,宴毕诸人归家,圣人又留内阁与翰林院诸人添酒回灯,挥退宫廷雅乐,命人召来一班清俊小太监,各各收拾得窈窕娇俏,倒是昆戏打扮。这是内廷依帝王要求组起的昆班,如今趁着年节粉墨装饰扮演起来,先唱一出《密誓》(《长生殿》)。

      一出唱完,酒早又过数巡,圣人已是半酣,又劝饮一轮,再点一出《听琴》(《西厢记》)。点完忽而含笑,把盏向寒琅道:

      “早听闻侍读人物风流,弹得一手好琴,”话到一半笑向江阁老道,“可惜我孤家寡人,侍读在我面前惜字如金,遑论抚琴。老宗师比我有些体面。”

      江阁老连忙离席跪禀:“微臣有罪,曾为几句经文不大解得,请侍读过府稍叙,天晚留饭,席毕强侍读弹奏,是以传在坊间。实在只得一次,微臣僭越了。”

      寒琅看江阁老说得郑重,亦离席长跪地上垂首不语。帝王呵呵一笑,

      “什么要紧,起来罢,好像我吃了你们似的。”

      两人起来,帝王挥挥手示意他们入座,扭头向寒琅又道,

      “《听琴》一折,张生是有一曲《凤求凰》的。从来我这小戏班演到听琴只是莺莺作戏,却不闻琴声。如今侍读既在席上,何不弹上一回做个全套?”

      帝王笑不下唇,侧首瞅着寒琅。宴上诸人捏一把汗,圣主那爱作践人的旧病又犯了。

      寒琅不动声色,起身一揖说声“谨遵圣旨”,便离席索了琴来,又向座中道句“有辱清听”,转身在台下箫管鼓师近旁坐了,调了弦。

      他一脸清风朗月,台上扮莺莺的小太监倒委屈得紧。台上原是演虚,给他一把琴坐了实还见什么手段?“莺莺”想着大不痛快,回头带怨瞥“张生”一眼,寒琅瞧见,对鼓师一笑。

      鼓师笑完收敛神色,提振精神击鼓数下,戏又开张。莺莺小姐水磨腔走起,婉转如莺。唱完一支《小桃红》,扮红娘的咳嗽一声,乐师停了手上物事一齐看向寒琅。寒琅略一扬袖更不抬头,右手轻拨,《凤求凰》幽幽而起,如泣如诉。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座中听得呆住,停杯投箸,席上不闻一语。帝王微眯了眼望着寒琅沉思出神。台上“莺莺小姐”原该在琴曲中唱的,此时人却定在台上捏着兰花指一动不动,一会向台下望一眼竟滴下泪来。

      曲终还寂,寒琅手覆琴上止了余音,抬首向“莺莺”望一眼,点一点头。“莺莺”瞧见,心中忽的一下鹿突,白铅粉下的脸一阵发烫,强定心神重新开唱。

      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连结丝桐。

      一折唱毕,帝王赏赐无算,一班小黄门千恩万谢地叩头去了,帝王笑道:

      “莺莺赏了,张生实也弹得好,卻要赏什么?”

      寒琅跪下,谦逊几句称不敢求赏。帝王忽而一笑,回首向近侍低声吩咐几句,一时近侍捧来一件直身,精工彩绣,竟是件戏装。帝王道:

      “既是张生扮得好,张生这袍子就赏了侍读罢。莫看是件戏装,上头绣片不是蚕丝,乃是人发,通共止做了小生一件、闺门旦一件,长洲的绣工,家乡之物,送给侍读再合适不过。”

      帝王语毕口角噙笑,半眯了眼瞧着寒琅。

      寒琅不见一丝愠色,接下戏装叩首在地跪谢圣恩。帝王命寒琅归坐又望他许久,见他只是一脸清风朗月,暗暗锉牙大觉无趣。

      若是怀瑜,早要变脸了。

      寒琅并不曾饮酒,此时却连头都是晕的。但他与父亲不同,没话要同天子说。

      正月过去,春闱又至。今科会试、殿试下来李三公子一路头筹、状元及第,茶陵家中大摆筵席。此后心来获授修撰,同在翰林院,与寒琅整日在一处,朝中皆知他二人亲厚。

      又一日,江阁老做寿,寒琅亦在受邀之列。宴席设在花园,席间花团锦簇、闹闹哄哄,江家一片忙乱,寒琅不能饮酒,宴至后半便悄悄离席至花园内略散。

      寒琅正在池畔闲观垂柳,一个总角童子忙忙上前说江二公子正在前头亭中,请侍读亭中一叙。寒琅不疑有他,欣然依言。江家水边桃柳相间栽种,粉翠绕堤,春色撩人。寒琅一路穿花过柳,待行至亭外向上一望方知不妙。亭中人哪里是二公子,分明是个女子。

      江二小姐如意此时立在亭中,红袄绿裙,鲜艳夺目。她在亭中微微扬声唤一句:

      “宋侍读,是奴家请尊驾一叙。”

      如意的丫头环儿忙提着裙子下来在寒琅面前福了,说她家二小姐有请。寒琅这才知道是江家的二小姐,三年前曾在席中见过一回,如今大约十七了。

      寒琅本不愿见,恨不能即刻抽身走开,却不好失礼相拒,只好挨入亭中,紧低着头向小姐一揖,再不肯抬头望她。

      如意忍不住打量寒琅一阵,头一次见他并非一身素白,秘色衣袍更衬容色似玉、风流人品。她再一咬牙,含羞忍耻道:

      “听说两年前父亲向侍读提过亲事,尊驾不肯。”

      “我就那般让你瞧不上么?”说着红了脸,泪水在眼中打转。

      三年前江府家宴,江阁老设下局面令如意同寒琅见了一回。宴后隔日便向寒琅提及亲事,寒琅大惊,郑重推辞。他言称久罹失祜之痛,意常悢悢,无意结亲,且位低才疏,不敢耽误小姐。寒琅从此再不敢留宴,事已过去两载,岂料今日不查,被小姐问在脸上。

      寒琅又深深揖下去,

      “学生山人粗陋,岂敢妄想仙娥之配!只因数年前失祜,意常凄切,无意婚姻之事,实不敢耽误小姐青春。请小姐宽宥。”

      如意早猜到他要用这样不咸不淡的官样文章来搪塞,沉一口气道:

      “你抬头看我一看。”

      寒琅垂首断不肯抬起,又退一步,

      “如此相见于小姐名节有妨,晚生告辞了。”

      语毕转身就走,如意一跺脚提高了声音,

      “无意于我,侍读是等着做驸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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