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阳篇 08 ...

  •   相见时难别亦难,从此不敢看观音。

      七月流火,炎夏将尽。寒琅就要进学,必须回家去。因怕雨青临时哭闹,特意早早将寒琅启程日期告与她,岂知非但无用,反而受害。自过了七夕,雨儿眼瞅着渐渐不快活起来,玩耍间不期何时便忽记起表哥不日就要走了,停下手中玩物挂起一张小嘴,叫声“表哥”就红了眼圈,说表哥还不如不来,到了又剩雨儿一个。

      寒琅也是无法,每当此时只好温言哄劝,寻些玩意转她心思,好让她暂时忘却。

      可真到临行,前翻准备到底毫无用处。府中为宋家母子设宴饯行,雨青只在房中哭泣,将来劝之人尽数推出去,衣裳也不肯换。云氏哄了许久全无作用,训她道:“你总这样闹,不是闹得祖母也要伤心!祖母年龄那样大,每年也只同女儿、外孙待这么月把光景,表哥来了还总陪着你,都未在祖母膝下承欢几时,你还不足?你是要把祖母也气坏了就得意了?差不多就得了!”

      雨青听罢更起了气性,推了母亲一把,自己跑到次间趴在书案上放声大哭,声噎气堵,脸都憋红了,连连咳嗽。云氏看这样子不敢再训她,劝又劝不好,束手无策。寒琅在门外看了许久,默默跨入门中向云氏道:“舅母可否许寒儿同表妹单独说几句话?”云氏点点头,“好孩子,去罢。难为你了。”说着按一把寒琅肩膀,转身出去。

      寒琅默默行至雨儿身畔,拖张椅子在她旁边坐了,也不说话,静静望她。雨儿原本脸埋在肘弯里只是哭,这时泪眼偷瞄表哥来了,转身扑在他身上将脸埋上他肩头边哭边蹭。寒琅轻轻环住雨儿什么也不说。雨儿又哭许久才渐渐止住,仍是抽噎。

      寒琅扶了雨儿肩膀,掏出绢帕细细替雨儿拭泪擦汗。擦得差不多了,才慢慢说:“我知道雨儿伤心,我也舍不得雨儿的。我已求过母亲,明年夏天还来。到时我们还能相见。”

      雨青抽噎道:“明年夏天是多远,还有多少天嘛!”寒琅声音低了些:“总有三百日罢。”雨青听了一瘪嘴又哭起来,“三百日那么久!雨儿从来不曾数过三百日!表哥只来五十日都不到,一去就要三百日,不公平!雨儿不依!”

      寒琅见她又哭,拉住她手柔声道:“好雨儿别伤心,听我给雨儿讲。人与人不能见面,并不等于他们就此分别了。真正的知交会将好友搁在心里,这样即使山水迢迢,两人的心也是一起的。雨儿记得我,我也把雨儿搁在心里,那我们就仍然不算分开。好不好?”

      雨儿抬头看着寒琅,已不在哭了。“雨儿还记得网师的故事吗?他们二人再也不能相见,尚且念念不肯相忘,成为一世知交。我们至少每年都可相见,比他们容易多了。我家离妹妹家并不远,我们每晚抬头望见的都是同一轮明月。雨儿若是夜里抬头望见明月,就明白哥哥也在同一轮月下记挂雨儿,雨儿并非孤单一人。”

      “那如果有一天表哥将雨儿忘却了,我们就真的分开了?”雨青直盯在寒琅脸上。

      “我不会忘记雨儿的,永远不会。所以雨儿永远不是孤单一人。”寒琅认真说。

      雨青这才笑了,“雨儿也永远不会忘记表哥,每晚都会在月亮下面想着表哥,和表哥在一起。”

      当日小儿女童稚之语几分认真、几分戏言?或许许多事在最初便有了结局。“永不相忘”不单是情深一诺,最终化作恶咒缠身。雨青当了真,几乎赴死;寒琅也当了真,雨青去后生不如死。

      世间事有时便是如此,明明两下皆是真情,终究抵不过有命无运、情深缘浅,一腔心事终究成空。廿一年后寒琅宁死不肯相忘,雨青却执意要将自己从寒琅心中尽数抹去好留寒琅一命。生生死死、相忘相忆,叹世间真情难就,回首已是百年身。

      从此以后,雨青只晓得日子分夏日同不是夏日。夏日便是快活却短暂,夏日以外便是长夜难尽、度日如年。

      后面几年两家都还算顺遂,雨青渐渐长大,身体也稍硬朗些,寒琅过两年便考上秀才进了学,又过一年西北传来消息,顾老爷平青教叛乱有功,擢甘肃巡台,加封兵部侍郎、兼理陕西军务,眼看离甘陕都督不过一步之遥。只是边陲战事仍旧不断,希孟父子一直在前线,全然坐不住金城。

      又是一年初夏,寒琅已有十岁年纪,雨青也近八岁。听说表哥要来,雨青一早打扮好了等在得衣堂。待人来报姑奶奶、表少爷到了,雨青奔出去望见寒琅叫声表哥直扑在怀里,寒琅含笑接住由雨青抱了一阵。一旁顾氏看得尴尬,忙拉了雨青手扶起来寒暄一阵岔过去。两人浑然不觉,拉着手有说有笑入了得衣堂。

      雨青攒了许多话要与寒琅说,《南华经》上好些地方似懂非懂,今年园中父亲着人又寻到一块湖石还未曾给表哥看,雨青拉着寒琅说个没完。《千家诗》、《五千言》、《山海经》,寒琅每年揣摩着雨青学力、喜好留些诗书、图画给她,倒成雨青半个蒙师,去年索性连《南华经》也给了雨青,正经经书却只教《论语》、《诗经》,私心所致,其他经书一概无涉。

      六月初六是天贶日,出嫁女儿归家省亲的正日子。顾家遣去闲杂人等在园中设下午宴,还请了一班昆班隔水唱折子戏。雨青寒琅午后趁大人不留意偷溜出席到园中玩耍。

      雨青许久不入林园,说见书上小儿夏日常玩“斗草”,自己也要玩。寒琅答应,约好各自去寻稀奇花卉来,再回原地相会。雨青寻来玉簪、桔梗,还采了一朵莲花,自然也少不得祸害那墙枸那;寒琅带回一支茉莉,一支紫薇,竟还寻到一尾菖蒲。

      两人躲在树荫下将所撷花草一个个拿给对方瞧,玩笑间寒琅将枸那给雨青插了满头,雨青去池畔照了,笑得停不下来,也拆下寒琅头发,重新在发顶束成一个髻儿,从顶心插下一朵莲花,笑着拍手叫他观音娘娘。

      两人玩笑罢坐在山石上,雨青又问寒琅,“表哥,雨儿还看见一树粉花,红绒绒像鸟羽似的,可爱得很,只是生得极高,雨儿够不着。那是什么?”说着指向远处一株合欢树。寒琅红了脸,低声道:“那叫合欢。”雨青转头见寒琅脸红,觉得奇怪,还问他,“是哪两个字?”寒琅脸更红了,捡个树枝在地上写了立刻抹了,雨青瞧了脸也立刻红了。

      两个小人都不说话,红着脸坐了好一阵,雨青忽问寒琅,“表哥在家中也这般同姊妹兄弟一同玩耍么?”雨青问得突然,寒琅不解其意,思忖一阵猜道:她家中并无兄弟姐妹在侧,恐怕除去我,并不曾与其他伙伴一同玩耍,所以才问。于是答她:“自然多是与兄弟一同玩耍,姊妹们逢家中节日也能相见,不过平日总归分开别处,并不十分玩在一起。”

      雨青听了沉默一阵,又问:“表哥家中到底多少兄弟同姐姐妹妹?”寒琅默数一回,“已成亲或出嫁离家的不算,现如今在府中的,大约兄弟十七八个,姊妹十二三个。”雨青听了怔住,望着寒琅好一阵,而后垂下头声音低了许多,“那么多姊妹兄弟,一定每日都是热闹的……总有人同表哥一处玩耍,表哥一定记不起雨儿了……”说着眼圈就红了。

      寒琅不测雨青竟在想这些,吃了一惊:她当真大了。却也记起先时对她说的,只要两人互不相忘,便如同仍在一起。她自然是因记着这话,又听说自己家中同辈众多,以为自己多有玩伴一同玩耍便会忘记她,才伤心起来。殊不知旁人是旁人,她是她,再多姊妹兄弟都与她不可同日而语,寒琅怎会将她忘记呢?

      寒琅欲相劝解,话却不好说,总不能背后谤议宋家同辈,欲直言相慰,可毕竟大了几岁,许多话已不能出口。寒琅反复思忖一阵,笑向雨青道:“那年我问妹妹要去的那张月夜渔饮图妹妹可还记得?”雨青抬头答应一声,不解其意。寒琅笑道:“那幅图画就摆在家中案头,每日一抬眼便能望见,我怎会忘记妹妹?”

      雨青听了这话先愣一阵,而后仿佛整个人都轻快了些,也就红了脸。寒琅不等她再开口,岔开道:“我倒有一件要紧事要请教妹妹。”话说得郑重,脸色也是认真,“妹妹那时当真信我能飞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阳篇 08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