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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如是 ...

  •   三更已过、夜深露重,可暨城的郡守府中却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景象。

      四五名随军的大夫步履匆匆,端着各式汤药在后院和厢房间往来奔波。

      府衙之外,面对闻讯前来的将领们,赵佑犹如门神一般堵住了入口,好言好语地劝说道:“侯爷吩咐过了,眼下任何人都不得入内。各位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明日再来不迟。”

      “我都听说了,”一个体格健壮、蓄着络腮胡的男人当先嚷嚷道:“你们和这个纪云生是太学同窗,所以才对他百般忍让。可你忘了吗,他当时在亭口镇的时候,杀了我们那么多将士,这仇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战场攻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纪云生作为敌方主帅,又有何错?”赵佑看着群情激愤的众人,抬高声音道:“我说吴钦,你能不能动一动脑子!若是我们杀了纪云生,日后再进攻其他城池之时,还有谁会愿意主动献降?”

      “再说了,纪云生名扬天下,若是他愿意加入我们靖军,不是正好向世人说明我们才是真正的王者之师、才是民心所向吗?!”

      吴钦听罢,气焰顿时矮了几截,瓮声瓮气地问道:“可我听说这纪云生不愿归顺,还试图在牢中服毒自尽,被侯爷救了下来?”

      赵佑点点头,回身看了一眼忙碌的郡守府,低低叹道:“侯爷已经把大夫们全部传了过来,不知道知还……纪云生他能不能熬过今夜……”

      “祸害留千年,我看他命硬得很!”吴钦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道:“等纪云生醒了,看我不把他打到愿意加入靖军为止!”

      听着耳边聒噪的叫骂声,赵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眺目看向府内灯火昏黄的厢房。

      ***

      烛火袅袅,在纪云生惨白的面容上投下几分暖色。

      厢房的雕花木床之上,肖淮揽着男人单薄的身子,接过大夫手中的药汁,亲力亲为地喂进对方口中。

      药汁入喉,可纪云生全无半分反应,依旧毫无生气地靠在肖淮的臂弯之中。

      “他……怎么样了?”

      “回侯爷的话,”领头的一名大夫上前为纪云生搭了脉,随后躬身禀道:“纪公子的命是保住了。可他所服毒药甚烈,纵然救治及时,多多少少还是会伤及脏腑。不过,我们可以等他醒来之后,再慢慢调养不迟。”

      “知道了,今日你们辛苦了一宿,就先下去休息吧。”

      “是,侯爷。”

      待得众人退出房间,肖淮方才低下头,细细凝望起男人如画般的眉眼。

      相识三年,他见过谈笑翩然、揽尽风流的纪云生;见过英姿飒爽、策马疆场的纪云生;见过颜若桃花、冠绝郢都的纪云生,却唯独没见过眼前这个气若游丝、脆弱到不堪一击的纪云生。

      思及此处,肖淮的心头不禁划过一道尖锐的疼痛,他不再犹疑,轻轻握住了纪云生修长的手指,仿佛用尽了前世今生的全部运气,重新抓住了彼此间散落的匆匆韶华。

      烛跃影动,映照着两人相互依偎的身影,好似一切又回到了三年之前——回到了那个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国恨家仇、没有生离死别的永昌三年。

      ***

      永昌三年三月初三,春序正半,百花争望。

      肖淮穿着一身靛色新衣、背着细软,穿过了刻着“太学门”的青石牌坊。

      “你叫什么名字?受何人推举而来?”几名穿着太学服饰的贡生们见他走来,煞有介事地拿起名册,拿腔拿调地问道。

      “在下肖淮,受宜城城守孙嵘推举,入太学读书。”

      “宜城……肖淮……”为首的贡生低低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猛地抬头问道:“那你可认识肖铉?”

      少年眉峰极淡地一蹙,低垂眼睫、如实相告道:“正是家兄。”

      “你是肖夜明的弟弟?”

      在四周注目的眼神中,一个穿着玄色劲装、身材颀长的男人转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肖淮来。

      与其他贡生不同,他英姿挺拔、眉目深邃,举手投足间洒脱恣意,自成一派风骨。

      “兄台认识我家大哥?”

      “虽不认识,但神交已久,”男人摇摇头,言语中充满了向往之意:“听说他养客三千,尽是些义薄云天的能人志士;平日里所言所行洒脱磊落,当为宣州豪杰之首。若是日后我有幸能见到他,定会与他浮一大白。”

      听完男人的话,肖淮的嘴角微不可察地轻轻一抽。

      虽说他大哥确实门客众多,但也不过区区数百而已;至于所谓的能人志士便更为离谱——因为,他家豢养的那些门客几乎全都是朝廷大赦后无处可归的犯人。

      看来坊间传言,全然不足以信。

      饶是如此,肖淮还是展颜一笑,拱手说道:“兄台过奖了。我见你形容英武不凡、行事超逸不羁,必能与我大哥引为知己。”

      “承你吉言,”男人眉梢微扬,从贡生们手上拿过名册,自说自话地签上了自己的姓名,随后偏头问道:“你为何会来这太学读书?”

      “家中长辈让我来的,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所以……你不想做官?”

      “不想。”

      “那你学成之后想做什么?”

      “没有想过。”

      “好一个‘没有想过’,肖夜明的弟弟果然有几分意思,”玄衣男人听罢,不禁朗声笑道:“我姓曹,单名一个翊字。你平日得闲的时候,可以到城东的吴樾坊寻我。”

      “吴樾坊跟太学之间隔着大半个郢都,”肖淮眼中划过一道诧异之色,好心提醒道:“你住到那边,怕是会赶不上明日的早课。”

      “我虽说已经断断续续地读了五年太学,但上过的课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曹翊肩头一耸,毫不羞愧地说道:“我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签个名糊弄我爹罢了。”

      “为什么?”

      “因为,”曹翊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刻着“天子之学”的巨大牌匾,一字一句地说道:“此间所学只为天子、而非百姓。”

      说罢,男人轻轻拍了拍肖淮的肩膀,勾唇说道:“后会有期。”

      看着曹翊远去的背影,贡生们纷纷露出了讥诮鄙夷之色,连带着望向肖淮的眼神中都夹杂了几分烂泥巴扶不上墙的蔑视。

      他们冷着面孔,将一块刻着“东三房”的木牌扔给肖淮,随后匆匆聚到一起,小声嘀咕道:“怎么纪公子还没过来?”

      “我爹说,他在宫中当值的时候,常会碰见纪公子被太子传入宫中请教学问,”领头的贡生若有其事地说道,言语间暗含卖弄之意:“估计今日纪公子便是被此事耽搁了。”

      看着众人眼中露出的艳羡向往之色,肖淮在心中冷笑了几声,抬步走过聚贤道、穿过青云门,踏入了这所帝国的最高学府。

      古槐成行,钟鼓相对。

      在去往东三房的路上,肖淮一路所见,尽是三三两两赶往太学大门处的贡生们,他们神采飞扬,开口闭口说得都是那位“纪公子。”

      纵然完全不以为意,但听得多了,肖淮不免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纪公子”产生了几分好奇。

      他寻思着先去房中放下细软,便随众人去看看这位纪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当他拉开东三房的木门之时,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孔顿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赵佑!你怎么在这?!”

      “肖海楼!你怎么来太学了?!”正在案边奋笔疾书的男人看见他,不由目光一亮,满面惊喜地迎上前来:“多年不见,你小子的风采更甚从前了。”

      “你也变了不少,”肖海楼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比以前在宜城读书的时候结实多了。”

      赵佑听罢,目光中掠过几分黯然,不过他很快便展眉笑言道:“那年父亲死后,我和母亲回到怀县生活,幼儿寡母的,难免受人欺凌。所以我日日都会将你和夜明大哥教得功夫反复练习,现在应该能和你一较高下了。”

      肖淮闻言“嘁”了一声,望着故作轻松的赵佑说道:“赵子护,其实……你当年不用走的,就算我们的父亲都去世了,但也不会改变他们曾是挚友的事实。至于你、我和大哥之间,更是亲如兄弟……”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赵佑截口打断了肖淮的话,低低叹了口气 道:“外人都以为夜明大哥家财万贯、乐善好施,其实他为了养活那些门客,自己成日里节衣缩食、过得连街头小贩都不如,我又怎么能再给他平添麻烦?”

      话语落下,仿佛尖针一般扎进了肖淮的心里。赵佑会如此想,他又何尝不是?从小到大,他整日走犬斗鸡、胡闹冶游,而肖铉却省吃减用,养着他这个毫无建树的纨绔子弟。

      如今,自己离弱冠已不到三年,也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又怎能再如年少无知时一般,肆意挥霍大哥的银钱?

      看出了肖淮心头的忧虑,赵佑出言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每月初一、初十 、二十和三十,太学生都可以去西市设摊赚钱,到时候我带你一起。”

      “设摊赚钱?我们可以卖什么?”

      “什么都可以,”赵佑拿起案几上一份墨迹未干的纸册,扬了扬道:“这是我方才正在抄写的佛经。郢都礼佛之人不在少数,平日里都需手抄佛经进贡菩萨,我可以靠代写佛经赚钱。”

      肖淮看着纸册上一笔漂亮的碑体隶书,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随后,他将双手垫在脑后,斜斜往墙上一倚,不经意地问道:“赵子护,你可知道‘纪公子’是什么人?刚刚我一路过来,听到所有人都在议论他。”

      “不是吧?”赵佑瞪大了眼睛,满面惊讶地说道:“你居然不知道纪云生?!”

      纪云生?这个名字好像是有些耳熟。

      看着肖淮迷茫的双眼,赵佑摇了摇头,耐心地普及道:“纪云生是景安公的儿子,太子妃的弟弟。两年之前,圣上曾经举办过一场经论,当时纪云生才十六岁,可他辞趣翩翩、沉博绝丽;璧坐玑驰、斐然成章,竟将一众大儒驳得哑口无言,自此得以名扬天下。我听别人说,今年是祭酒大人上门去求了好多次,他推拒不得,才来太学读书的。”

      “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赵佑似乎是讲到了兴头上,眉飞色舞地说道:“重要的是他长得特别好看,就连圣上都夸他——‘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纪郎独绝,世无其二’。”

      是了,肖淮恍然想起,自己在宜城的时候便听说书人念起过这首小诗,难怪会觉得纪云生的名字有几分熟悉。

      不过转念之间,他突然想起了曹翊对他大哥的评价,不由极为武断地说道:“坊间传言全然不能相信,我猜那纪云生,不过是中人以上的相貌罢了。”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一阵喧闹之声便从厢房门口传来。只见,在众人的簇拥之中,一个穿着深青色山水纹长衫的少年正朝着自己的方向缓步而行。

      杳杳天光之下,他轻笑翩然,一双如落辰星的桃花目微微上挑,潋滟生姿、澄澈如水,占尽了人间的好颜色。

      此时此刻,他的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虽然样式简单,却将他衬得愈发温文疏朗,清雅入画。

      肖淮呆呆看着眼前的桃花面,只觉得斯人风姿特秀,举手投足间是水墨丹青无法描绘出的俊逸风流。

      “在下纪云生,”少年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曲身揖礼道:“早前我便从沈校尉那边听过肖兄的名号,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肖淮猛地回过神,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匆匆起身说道:“我叫肖淮,字海楼;这位是我的朋友赵佑,赵子护。”

      闻言,纪云生朝赵佑微微曲身,随后眉目一弯,浅浅笑开:“日后我便要和二位一同住在这东三房。若是不嫌弃的话,你们平时可以唤我的表字——知还。”

      纪知还。

      肖淮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纪云生的表字,刚想再寒暄几句,就在不期然间对上了少年宛若三月桃花般的笑容——似冰雪消融、昙花初绽;似南风过境,春山繁盛。

      原来,坊间的传言并非不可相信。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纪郎独绝,世无其二。

      如是我闻,所见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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