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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花园路故事之一方小厨

      所有的人在年少的时候都有梦想吧?我的梦想很简单,我希望成为一家小店的主人。这家小店最好开在一条叫做花园路的大道旁,窗外是青色方砖的人行道,人行道外沿整齐的种着法国梧桐。透过梧桐树,可见大道上车来车往。
      能够梦想成真的人并不多吧?大多数梦想在漫长且充满变化的人生中褪色,最后消失不见了。
      我找到了梦想中的花园路,开了家小餐馆,名字叫做:一方小厨。
      听起来很是完美,对不对?是的,如果一切发生在10年前。如果10年前,能拥有这么一家小店,我会欢欣鼓舞,倾注所有热情,憧憬绚丽日子。
      然而幸运来的太晚,它是上帝在苦酒之后恩赐的一滴蜜糖,特别的甜,却也让记忆中的苦更加苦到心深处。
      10前,我嫁给何勇健。曾天真的以为,可从此幸福快乐。
      10年的婚姻,一半是等待,一半是绝望。最终悲哀的认识到,我们从没有在一支曲中共舞过。
      他误了我,我也误了他。
      区别在于,他用10年的时间,得到了他要的荣华富贵。而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逝去永不回头,余下孤独。
      一方小厨的当家菜式是一道汤,番茄牛尾汤。
      第一次喝番茄牛尾汤是在某个冬夜,彼时我与何勇健刚刚结婚,经济窘迫,难得出外吃饭。是为庆祝他接到第一单生意才去的清真小馆。尚记得那天雪大风大,一路上两个人冷得发抖,却还在笑声中相拥前行。
      故此那道番茄牛尾汤特别温暖。
      之后在家慢慢研究做法,终于煮出味道。这道汤,陪我度过许许多多个寒冷的夜。如今用来作安身立命的基础,也够讽刺。
      食客们反应热烈。口耳相传,竟有人会跨越半个城区,千里迢迢来尝鲜。
      但我每天只煮二十锅,斩牛尾很累,我懒,又不愿意让小工做。来的人多了便缺货,吵到厨房来:就奔这口来,招牌菜竟然售罄,岂有此理。厨师推诿:汤是由老板娘亲自做。
      我在一傍笑笑说: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明天请早。
      那人见我态度平和,也倒不再嚣张,只埋怨: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送钱来不要。
      我还是笑笑说:不是有钱不赚,只是力不从心。
      能做到这样品格高尚,是托何勇健的福。分手时他将大半身家归于我的名下。我知道有的男人在离婚时隐匿财产------何勇健如果这样做,我也无奈,从来我就没关心过经济。但是他没有,他红着眼睛同我说:你跟我捱过苦,没什么可给你。
      我也哭。种种情绪在心里百转千回,节衣缩食的日子不苦,苦的是寂寞无人诉。
      现在的我仍是寂寞的,没有希望的寂寞反倒比屡屡失望的寂寞好捱。
      开家餐馆的乐趣在于揣测食客。有人在吃饭的时候谈生意,有人在吃饭的时候谈恋爱,有人在吃饭的时候谈分手。最喜欢看一家三口来吃饭,猢狲似的小东西偏给人无穷乐趣。
      也有一个人来吃饭的。
      特别的是一个女孩。呵,她应该不能算女孩了,虽然眉目仍然清秀,但青春特有的饱满和清亮已经不在。
      她的面容带些苦涩和倦怠。
      她每个周四都会来,或早或晚,已经持续六个礼拜。每次来必点番茄牛尾汤。
      虽然店里菜量并不大,但一个人喝一锅汤还是太多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服务生便好心提醒她,她眉毛一挑:你们有小份卖么?如果没有,我偏想喝,还有什么选择?
      没有。
      所以她要了一锅汤,并且加付了砂锅钱,将余汤一并带走。
      当然我也可以不许,告诉她砂锅系店内用品概不外卖,但和这样一个女孩作对,是需要狠心的。
      她来了六次,带走了六个沙锅。
      我实在想不出她拿六个沙锅做什么?也许可以摆在窗台上插花?
      又是周四。中午还是响晴的天,到了傍晚,突然狂风大作,眼看着要落雨,路上行人匆忙,性急的已经跑起来。
      但她还是来了。
      她坐出租车来。彼时雨已经落下来,大滴大滴的敲来青色方砖上。路边很多人等车,她一下车,好几位过去抢。
      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一句老话: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她走进店里,依旧是整齐的一身套装。与前几次一样,她选了靠窗的位子,坐定点菜,依旧是一锅番茄牛尾汤。
      我走过去,轻轻地咳嗽一声。
      她抬眼看我,目光稳定,并无意外,仿佛已经等我开口很久。
      我倒脸红起来。期期艾艾地问她:“这位小姐,请问你每次打包带走的汤,是特意带回,还只是怕浪费了?”
      她反问我:“你想知道什么?”
      我笑笑说:“你这样一次带走一个砂锅,把店里的锅都要带完了呢。”
      她合起双手:“难道我没有为此付费么?”
      我作出为难的样子:“可是我们这里是餐馆,不是厨具店。”
      她也笑:“那又怎么样?”
      我说:“今天特别做了小份,算你三分之一的价钱好不好?”
      她仰起下巴,略带挑衅地说:“如果我偏要全份呢?”
      我哑住,未想过她会拒绝。无奈地笑笑说:“那也由你。顾客是上帝。”
      平常我并不是这么软弱,有时候遇到胡搅蛮缠的,也会凶起一张脸讲话,且招呼保安来示威。
      但她是个女人,孤单的女人。即使言语尖刻,流露出的也是别处受的委屈。是因为真正的委屈无法排解,才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较劲吧?
      果然,她叹口气说:“按你说的罢,要小份。”
      我笑笑说好。
      她接着说:“但我有个要求,请你告诉我这个汤的做法。”
      我失笑。她每次端半锅汤回去是琢磨做法?如果我是个蕾丝边,我可以戏谑她,还是来店里吃吧,要不我就见不到你了。
      可惜我不是。我同她说:“这就写给你。”
      在张点菜单的背后,我写道:番茄牛尾汤,牛尾洗净,斩成小节,放入冷水锅中烧沸汆一水捞出,再用清水冲净浮沫;番茄、土豆去皮切成片。炒锅置火上,放油烧热,投入姜米、花椒炒香,下入番茄酱炒散,再下入牛尾节,烹入料酒,掺入鲜汤,用旺火烧开后,转入沙锅用小火炖约90分钟,再下入番茄片和土豆片,续炖至土豆片熟时,调入精盐,起锅撒上葱花即成。
      她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街灯闪烁的花园路黑暗而清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我心里有末名的惆怅。
      又到周四,我习惯性的有所期盼,然而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她如我所料的没有出现。直到打烊。
      就在我锁上店门转身那刻,她叫住我。
      “婉盈?”她的声音略带沙哑。
      我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笑笑:“听店里人叫过。”
      我疑惑,店里人都叫我姚小姐。但在我细想此事前,她提出要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打开店门,请她进来。
      这时候我注意到她手上拎着保温煲。她熟门熟路地取碗筷,添出一碗汤。
      番茄牛尾汤。
      她望着我:“试过很多次,味道总有差别。”
      我尝了尝,是和我做的不太一样,但也很美味。
      做菜这件事很奇怪,即使用同样的菜谱做出来,个人却有个人的味道。
      我问她:“一定要一样么?”
      她叹口气:“你是否愿意听个故事?”
      我点头示意。
      她眼睛望向窗外,仿佛假装在讲别人的故事:“两年前,我认识了一个男人。更确切地说,我爱上一个男人,但是那个时候,他还是别人的丈夫。”
      讲到这里,她眼神瞟过来,我尽量不动声色。
      她慢慢继续:“所以我只是暗恋而已。”她苦笑,“并不是不肯做第三者,而是那个男人,心里只有他的妻子。”
      她又看了我一眼,我轻轻的嗯一声:“然后呢?”
      她再苦笑:“这么过了一年,事情有了变化,他离婚了。不,和我完全没有关系。我甚至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婚。为什么一个这么好的男人,会被人弃若敝履。”
      “你该感谢他的妻,给你让出空间。”我淡淡地说。
      “岂是这么简单?”她说,“她带走了一切,包括他的感情。”
      “是么?”我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不放弃就会有机会。”
      她诧异:“你劝我?”
      我说:“是。不过你方法太笨,你有你自己的好,何必模仿他人,落到邯郸学步的境地?”
      她看着我:“你当真,当真对他已没有感觉?”
      我说:“只是就事论事。”
      是的,我慢慢领会,她说的那个他,是何勇健。所以她知道我的名字,所以她要学做番茄牛尾汤------为他。难为他还惦记着这道汤。既然如此,为何之前的那么那么多日子,他辜负它?我忍住心口的痛,狠狠地撇清。
      当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自那日哭泣告别,我与何勇健没有联系。我辞了工作换了住址变了电话,免得他纠缠,抑或不纠缠。
      一点一点,终于建立新生活。
      可恨她,将记忆唤起。
      自始至终,我知道何勇健是爱我的,十年前是那么多,十年后还是那么多。然而,当追求告以段落,他的心思便完全转移。自然,我了解他落力打拼是为家。他未曾爱过别的女人,他倾注心力的,叫做功名。他如同士兵冲锋陷阵,要他的妻在炮火之外安坐,等待他回头一瞥。
      何勇健说过:无论什么时候,回到家,看到你,我便安了心。
      可是,我的心呢?
      一件家具,若不时时保养,也会旧,会落了色,甚至会散了架。何况爱情!
      我也是个自私的------古时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我尚锦衣玉食------呵,我承认自己不能。
      那个女人,呵,她说她叫做安妮。我不知道她真的姓安,还是涉外工作起的洋名,多半是洋名。
      我在想到她的时候,总难把她和她的名字对应,在心里只叫她:那个女人。
      说我不反感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那个女人隔天又来找我。
      大约是周末的缘故,她穿了条棉布长裙,作旧的红,头发随便的挽在后面,看起来到温和从容了许多。
      她说想请我喝茶。
      我说你看这大中午店里正忙着,何况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不说话,也不离开,站在店门口等,一直等到客人都散了。
      我钦佩她的耐心。无奈地招呼她:“你把这份水磨的功夫用在他身上,可不比用在我身上出活?”
      她笑笑。
      我带她到街角的ZENANA去。这是一家只接待女宾的小酒吧,我曾开玩笑同老板娘沉星说不如改名叫做寂寞的心俱乐部。她笑我狭隘。
      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酒吧给人的感觉如同闺房,入内便放松惬意。
      所以当我和安妮斜斜的靠在飘窗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看起来也就是两个老朋友聊天而已。
      她说想和我聊聊何勇健。
      呵,这的确是我们俩最大的共同语言。
      我坦白:“离婚一年来,我们没有联络过。”
      她告诉我他的近况:“整个人瘦了许多,也不如以前精力充沛,开会久了便神情恍惚。”
      我诧异她细致的了解,疑心他与她已经同居,便嘲讽地笑笑:“可能是营养不良。你需要细心搭配饮食。”
      她苦笑:“我只是他的下属,并无权过问他的饮食起居。”
      “下属?”我惊讶,“你说你是在我们离婚之前进入公司?我怎么没见过你?”
      她平静地道:“见过的,只是你忘记了,或者说,从来没有留意过。”她仰起头回忆,“前年年末的时候我们一群人去你们家里吃饭,你煮的便是番茄牛尾汤,所以那天,我偶然去到小厨,便知道是你。”
      “我怎么完全不记得。”我叹气。
      她也惆怅:“你当时的心思完全不在我们,我还以为你的眼里只有他,十分羡慕你们郎才女貌,神仙眷侣,但后来想想,其实你的心思也不在他,你只是在尽女主人的义务,并非享受。”
      “你说得很对。”我点头,“我记起你们来的事儿,那段时间,我已经在考虑离婚。”
      “为什么?”
      “很难概括。”我坦白,“大约就是沟通的问题。觉得孤独,觉得窒息,觉得生活没有希望。”
      “为什么不努力改变?”
      “怎么没有?不过他不能理解。”我突然发现提起这件事我已经不再想流泪,心中宽慰,反问她:“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帮助?”
      “我希望他幸福。”她说。
      “崇高的爱情。”我调侃。
      她略尴尬,但到底不是小女孩,很快继续:“想看看你们有无复合可能。”
      “若没有这种可能呢?”
      “那么我想我可以做些什么,给自己一个机会。”她的眼睛亮起,面孔飞红。
      我笑:“祝你好运。”
      何勇健,我在心里念他的名字,这会是你的福气,还是噩梦?她是这么的有心计,密密的部署,耐心的等待,不达目的不罢休?
      那天下午之后,我没有再见过那个女人,呃,也就是安妮。她和何勇健到底有什么样的纠缠,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我并不希望了解。何勇健和我的故事,真的已经结束了。花园路的一方小厨,才是我现在的生活。而生活,对于我,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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