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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捉虫) ...

  •   传说佛陀讲法布道,神界有八部众生于座下听法,其中属天、龙二部最为虔诚。
      八部之中又有一部名为“恶神”阿修罗,意为非天,五蕴炽盛,与人同样拥有七情六欲。因全族生性好斗被逐出众神聚居之天界,于弥卢山中避世。
      直至南宋年间,阿修罗部已经近千年没有出现新的恶神,弥卢山一众神佛不禁将期待转向下界。

      那年金山寺住持收了个关门弟子,年方二八,赐法名元度。
      元度本姓裴,即朝堂之中权势滔天的相国裴氏。众所周知他是裴相国最宠爱的幼子,一时间内百姓都在猜测:无端端的这裴相国为何送子出家。
      举行剃度仪式的时候裴相国仍在金山寺内,全程瞻礼,老住持躬身持剃刀为元度剃头。直至正殿外吹来一缕古刹禅风,元度感觉头顶传来鲜明凉意,才察觉到他就这么被父亲从俗世红尘中择了出去。
      周身又传来焚香气味,老住持指间拈了根线香,元度头顶又是一热,热到了脑子里,已经认不清疼意。
      老住持道:“清心。”
      他在元度头顶烧了第一个戒疤,出家人的第一个戒疤名为“清心”,大多是皈依佛祖后的月余至半年间才能烧此清心疤,元度刚剃过度老住持就给他烧了清心疤,个中希冀不言而喻。
      裴相国深谙佛道,双手合十朝着老住持做了个礼,全然忽视满眼愤恨看向他的元度。
      元度显然意识到了现状,裴相国本以为他会哭,不想他没有。

      裴相国离寺下山,半柱香之后,跪在正殿的元度猛然起身,径直朝着寺门狂奔。正殿里的师兄弟们短暂错愕就要跟上去追,住持轻抬起禅杖掷地,声音浑厚:“任他去。”
      弟子不解:“如若一去不回……”
      住持诘问:“造化无缘,何必我执?”
      弟子垂头称“是”。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六月西湖,湖景美不胜收,元度蹲坐岸边,颈间挂着的七宝菩提子念珠和玄色海青垂进水中一截,他手里攥着把黄铜短刀,正一刀接一刀地划脚下那块湖壁。小和尚面容冷冽,紧咬唇肉,显然是在发泄不满——裴相国乘马车疾行,元度下山后只剩下了两条车辙印。
      他本想自己回家,行至临安府境内却拐弯去了西湖,他想既然父亲已经弃他而去,那便不可再留,从此以后他便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了。
      满腔心事出神之际,元度耳边忽然传来一抹娇俏女声,埋怨他道:“哎呀呀,这上千年的石壁都被你给弄花了,死秃瓢,都是坏人。”
      元度站起身来,左右张望也不见人影,夕阳西斜,正是炊烟袅袅百姓回家吃晚饭的时辰,偌大西湖很是空旷。
      元度说:“何方妖孽鬼鬼祟祟?”
      女声道:“我便是这石壁化成的妖,你踩得我好痛……”
      元度赶紧向后退了两步,那声音又说:“还是痛还是痛,整个西湖的石头都是我一个人呀,我很魁梧的。”
      他不再动,像是觉察到了对方在戏弄自己,那声音来自于西湖湖底,绝对不是脚下湖壁。
      见状那声音渐远,挂着埋怨,“无趣,要不是姐姐不准,早就把你拽下来陪我玩。睡觉去了……”

      元度仍旧立在原地,心想西湖宝地居然有邪祟作怪,犹豫是否应当回金山寺知会住持,叫他前来捉妖。最好将那小妖挫得魂飞魄散,看她还敢不敢再戏弄自己。
      正在犹豫之际,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白衫女子,素妆清丽,朝他嫣然一笑,元度晃神。
      白瑶说:“小师父,舍妹顽皮,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元度本以为她是人,惯性道了句“无妨”,却不想她又说:“看来你是刚入佛门不久的小和尚,还不会捉妖。”
      元度反问:“你是妖?湖底的是你妹妹?”
      她显然看不起他年少,有恃无恐,“西湖地广,由南北两河汇聚而成,千年前唤南蟒、北蟒二河,南出青蛇,北出白蛇。”
      元度是临安人,自然听说过这段坊间传闻,西湖南边皆是青蛇,北边皆是白蛇,很是怪异。看她一身白衣,就连头顶的素簪都是象牙白玉,元度了然:“你是白蛇。”
      白瑶点头,“刚刚戏弄你的,正是我的妹妹小青。”
      元度又坐回到湖边石壁上,语气淡漠,“我今日刚入金山寺,住持为我烧清心疤,尚未学习除妖之术。”
      他又问她:“青白竟是一家?”
      白瑶立在他身后,“你不怕我?”
      “我不会捉你,难道你反而要吃我。”旋即又说:“那便给你吃好了。”

      白瑶觉得他不同,眉眼之中有戾气在,僧人不应该这般。
      她故意说:“今日已然吃饱,改日再吃。”
      本是句俏皮话,元度却没理会,将那柄短刀插回到腰间悬挂的刀鞘之中,沉默望向西湖。
      白瑶说:“小和尚,你有心事。”
      元度说:“不准叫我小和尚。”
      “看来你还不想做和尚,凡尘未了。”白瑶问:“那我叫你什么?”
      “裴……”他本想说俗家姓名,可又想到刚在心里决定过自己已然无父无母,赶紧改口:“元度。”
      到底是说了个这个陌生的法名,显然又违背了他不想她称自己为和尚的初衷。

      两人一齐在湖边呆坐到夜色降临之际。
      白瑶问他:“你还不回金山寺?”
      元度摇头。
      白瑶了然,“你放不下裴家的万贯家财,比起苦行清修的僧人,你更想策马临安,偕伴游湖,好不快活。”
      元度又摇头,“于我来说并无差别。”
      裴相国之子自然不需要为衣食住行这些根本忧心,他始终迷惘的都是精神上的追求。
      她给他指了条路:“那就回金山寺。”
      元度问:“为何?”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譬如我生下来就要做蛇,眼下你的定数便是出家修行。”
      元度觉得有些道理。

      他又问:“你不怕我学了法术后回来捉你?”
      她知他是玩笑话,同样笑说:“那你可要快些。小青很快便要修满千年化作人形,届时我们自然不会再在湖底。”
      “你去哪?”
      “自然是择一城,寻一院落……”
      元度起身拂去僧袍上的灰尘,转身打算离开,“你最好不要走太远,不管去哪我都会把你找到。”
      白瑶目送他背影,没去仔细琢磨他话中深意,“我暂时只在西湖。”
      他不语走远,白瑶这一千年来见过不少凡人,其中除了捉妖的僧人便是胆小的凡人,前者满口经文咒语,后者知晓她是蛇妖转头便跑,元度绝不是以上两者。
      白瑶忍不住追问:“你可还会来?”
      夜色中少年的目光异样明亮,元度转头留下深深一眼,他眉眼有佛家慈悲之人不该有的狠戾,嘴角似乎勾起笑容,却没答她。

      三个月后,秋初时节,元度下山直奔西湖而来,上次见面的南面湖堤一片宁静,周围人来人往,唯独不见白衫女子。
      元度走到那棵千年柳树下,他们初见之地,果然在背阴处找到一条盘卧的白蛇,通身白玉般的颜色,正在酣畅午睡。
      他猜她每日都在这里等他。
      元度悄悄在她身边打坐,伸手将她蛇身捧在手心,再放到僧袍之上。
      白瑶机敏,立刻苏醒过来挺起蛇冠,刚要变身就发现是元度。他依旧喜怒不形于色,面容深沉地看着她,头顶略微冒出青茬。
      他勾起嘴角,像上次分别时那样朝她笑,无声之中像是在说:你看,我来了。
      白蛇自他胸前逶迤向上,爬到了元度肩头,蛇信嘶嘶作响。
      元度明知她是个女身,脸上却毫无羞意,满是坦然到仿佛对她绝无邪念。他伸手抚她拇指大的蛇冠,低声说:“我听不懂,你嘶得我头疼。”
      白瑶捏了个诀变成人形,蛇身在他肩头的原因,变成人后她双臂便是勾着他肩膀,头也枕在他肩头,鼻尖嗅到了浓郁的檀香。
      她抬头,伸出食指点他耳垂,“你这里为什么红了?红得透光。”
      元度刻意不看她,语调如常,“世事自有它的因果,我怎么知道。”
      她在他肩颈之间嗅了嗅,“你身上有味道,佛寺里的味道。”
      这个他知道,元度说:“我知道。”

      这次元度没有陪她一起看西湖日落。
      住持有寺中事务交代给他去做,一刻钟的功夫他就走了,只剩白瑶自己靠在树下,那情景不免有些落寞。
      小青自湖底传音,语气调笑问她:“你刚刚怎么不直接在他怀里就变成人形呀?或者变大、变真身,缠住他,不想他走就紧紧缠住他。”
      要是换她她定会那么做。
      蛇之巨者曰为蟒,她和白瑶的真身都是高丈馀长百尺的巨蟒,缠死一个活人绝不费事。
      白瑶眼神中闪过错愕,没想到小青尚且没有修炼成人形就已经懂这么多。
      小青见她不语,忍不住催问:“姐姐?”
      白瑶莞尔,“下次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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