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长安！》一只稳如老狗的猫

94、何人不起故园情

　　冷月和苏文远终是渐渐平静了下来，转头却又是相对无言的静默和不知所措。黄昏将最后一抹余晖施舍给千疮百孔的大地，转头就把橙红色的天空变成了深黑色的星辰大海；早春的风素来又凶又猛，此刻俨然似个稚气未脱正顽皮捣蛋的孩子，把军帐撕扯得哗啦啦乱响，也让听到这些声音的人心躁难安。
　　不多时，帐外隐约传来几声问询声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冷月知是有人来，慌忙整顿了思绪打算出帐一探究竟。哪知她前脚不及帐门边，裴十一已先一步带着苏小山逃难一般从外面风风火火窜了进来。
　　“受不了了！跟这些人就是说不明白了，老娘招谁惹谁……”
　　裴十一一进门就开骂且骂得响亮，脾气大得更好似吃了火药，可也只说了几句粗语就突然想到了什么立时住了嘴。冷月闪身让进她来，趁机卷住了帐门的帷子，借着帐外营火仔细看裴十一的脸。苏文远也在这时恰好偏过头来。
　　哪知不看还好，这一看直将冷月和苏文远两人看傻了眼。只见裴十一用手捂住了左半边的额头，手指缝里渗出的血，在手背上晕成一团黑红色。她呲牙咧嘴又几乎睁不开眼睛，显然此刻难受得紧。苏文远心头不免一惊，他赶忙奔到苏小山面前，扳起他的脸，分明看得他脸上同样青一块紫一块。
　　冷月的眉头瞬时拧成了疙瘩，她把头不自觉地偏向帐外，用寒霜般的目光硬生生从外面剜进来一个人，冷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将……将军。”被冷月盯进来的士兵方才是随裴十一一同出去的，现下同样鼻青脸肿。裴十一这会儿头昏脑涨又气了个半死，想必也说不出个明白，冷月倒是想听听他怎么说。
　　“你们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是……”
　　“咳咳！”
　　那士兵正想回话，裴十一突然两声让人一听就是刻意而为之的咳嗽，吓得那士兵赶忙住了嘴。冷月斜睨着眼睛，把苏小山、裴十一，还有眼前跪着的士兵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个遍，其实就算这三个人守口如瓶，冷月心里也早已知道了个大概。
　　她让士兵退下，亲自给裴十一弄了热水湿了布巾，把她脸上的血迹一点一点地清理干净，这才发现她头上居然是一个三角形的伤口。
　　“这是……农具伤？”冷月心下本就明澈，再看这等情形更是不言而喻，她接过苏文远递过来的药粉，一边往裴十一头上撒着，一边问，“他们又来找麻烦了？”
　　裴十一抿着嘴并不说话。约莫过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她突然像是逼迫着自己放下什么似的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直道“算了”。
　　裴十一不说自然有她的理由，冷月本就敏感，若再让她知道这种事，怕是她只能永远活在自责里了。是以，面对冷月的询问，她只是摆了摆手——今日的一切委屈，自己咽下去也就罢了。
　　“苏小山，告诉我怎么回事？”
　　“苏小山你敢说！”
　　裴十一断没有想到冷月会突然把矛头转向苏小山，许是冷月知这孩子实诚不会撒什么谎，应该容易问出些什么，于是裴十一只得在一旁同冷月较上劲一般“威胁”着他。

　　苏小山最终迫于冷月的“淫威”还是说了实话。细究责任，还是李俶临走之前没把事情办利索。他确是念及这些百姓的家园尽数被毁，便先于军营中为他们安置了住所，谁料这些人刚刚经历了生死与别离一个个怨气难消，正不巧裴十一方才外出与他们碰上。悲愤交加的他们，不等裴十一这一行人反应直接动手与之冲突起来。
　　到底同情他们的无辜，这些唐军又亲身经历了同胞自相残杀的惨剧，故而一时不忍对他们再使用杀伤性武器，不料倒是阴差阳错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以致这些人越打越没有理智。
　　苏小山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虽说功夫见长，可身高依然是硬伤。这些打架毫无章法的百姓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纷纷冲着苏小山扑了过去。
　　这么长时间了，苏小山早已与其他士兵建立起来了深厚的感情，他眼看着洪水猛兽一般涌上来的人群，吓得当场不知如何应对，很快就被人围住拳打脚踢了一番。其他士兵眼见苏小山被打，赶忙跑来救场，身上也免不了挨上几下。
　　苏小山有一个玩伴叫何星，只比苏小山大四岁，平时有得来的什么好东西总要想着给苏小山留着，两人感情最深。眼瞅着苏小山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他居然扑在了苏小山的身上，用他同样单薄的身躯提苏小山挡了一下接着一下。
　　裴十一费劲口舌拉架不成，被几个扬言要给自己媳妇报仇的男人连推了好几个趔趄。她将将站定，立时挥手挡住了男人送到眼前的一拳，紧接着翻手在男人手腕上一锁，就势往下一拽，男人当即趴在了地上。
　　“杀人犯还敢动手！”
　　“今天就叫你偿命！”
　　……
　　裴十一本是同情他们的，奈何这些人说话尖酸又刻薄，任谁听了都不是滋味，裴十一的怒火也在这接二连三的谩骂中升腾起来。她很庆幸没有让冷月来，否则谁知道结果会是如何呢？
　　正暗忖如何得当处理这场闹剧，何星突然怒吼一声，从人群中跳了起来。他原以为拳脚出气，恩仇泯消也便算了，怎料其间一个公认的“孝子”居然拿出来一把铁头磨得锃光瓦亮的铁农具。他二话不说照着何星的头部就凿了过去，幸得何星敏捷似猿身手利落才躲过这致命一击。
　　少年人的血气之勇是难以抵挡的，何星被偷袭后筛出了一身的冷汗，同时难以遏制的，还有他自胸腔中沸腾起来的怒火。他自幼从军，身体早已长开，一对拳头结实得好似铁铸，突然以迅雷之势抡到了打人者的脸上。
　　“何星！”裴十一亲眼看着被打的人飞了起来，何星则更是来势汹汹，上前要去揪那人的领子，她怕把事情闹大，推开阻拦在身前的人上前制止。哪知被打的人虽然倒地，手中的农具始终没有放下，他等何星冲上来的瞬间，手里的农具也在空中划了出去。
　　何星觉察情况不妙已躲闪不及，那锋利到能砸开沙砾石头的铁头眼瞅着就要落在他的面门上。若被击中，这次定是满脸开花，他心悸的同时，已然不知如何抵挡了。
　　何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和脚下皆感到一阵虚浮，他却没有因为遭到重击失去意识，而是被一个人扑倒在地下连着滚了几圈。
　　他劫后余生，带着感激之情睁开眼睛，但见裴十一正倒在他身侧，脑袋上被开了一个三角形的口子，显然是躲闪不及被划伤。是以，裴十一会是现在这般狼狈模样。
　　好在冷月听完苏小山被裴十一半遮掩半补充的讲述并没有情绪崩溃，唯有那一声叹息，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与同情。
　　“本来还想让你负责征兵之事，现在看来，你还是歇几天为好。”
　　“不用，我喝几口水缓缓，这便去。”裴十一用手摸了摸包好的额角，突然如释重负地笑了，转头对冷月笑道，“我的好姐姐，你果然很强，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冷月就讨厌裴十一这般阴阳怪气的模样，闻言抬腿就要把人往营帐外面踹。倒也奇怪，谁也没有提前打好招呼，几乎是同时，苏文远，苏小山全都跟着出来了。不知道营中有谁正在吹笛弄乐，冷月闭了眼睛细听，分明识得——那是当时流传的一首曲子《折杨柳》——如此，不知又有多少人陷进相思之苦中了。
　　当朝诗人李白有《春夜洛城闻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想必诗成当日，这份刻骨的故园之思不比今日少去几分，堪堪今番又多了一份乱世流离之感。
　　昔日为闲愁，今遭却刻骨。诵及洛城，冷月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