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长安！》一只稳如老狗的猫

74、“鬼村”真相

　　如果星星也有感情，它们一定是这个世界上哭泣次数最多的生灵，因为时时刻刻都在见证着人世间的离合与悲欢，连身躯都变成了眼泪那般晶莹的楚楚模样。冷月望着被繁星点缀的穹宇，唇启唇阖都在反复嗫嚅着“苏文远”这三个字。
　　他的伤究竟是何种程度？此时有没有生命之忧？敌人又会如何对他？……
　　诸多揣测像山洪一般让冷月感到窒息，铺天盖地的不测与未知，将她重重地埋在了深渊之下；更让她感到痛涩与为难的，还有那作为交换苏文远性命的物事——凤翔的布防图。
　　再借给冷月十个胆子她也不敢。
　　她好后悔，后悔没有给阿史那从礼设一个关键条件：如果苏文远少一根头发，他就别想见到布防图的哪怕一丁点的边角料。但是倘若苏文远安然无恙呢？那他就更得不到了。冷月无助地闭上眼睛，她不可能为了苏文远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但是，她也要苏文远。
　　“将军，你……可以了吗？”
　　裴十一适才见冷月心情不好，便撂她独自在一边静一静，自己则与江小米陪那位“鬼村”来客坐了几盏茶的工夫。奈何冷月久久不来，裴十一着实放心不下她，故而寻来问道。
　　无论怎样，此事绝计不能怨怪冷月，从头至尾，心灵一直遭受创伤的都是她——每时每刻、每日每夜、岁岁年年。裴十一自与她共同生活之后，听到过她夜里令闻者即悲的呓语；目睹过她在梦魇的折磨下沉溺、痛惶，乃至情不自禁地哭泣……就说近的，说刚刚，裴十一还见到大军才回营地，苏小山焦急地跑来找冷月要“师父”，冷月眼神中的畏惧、慌乱、负罪与凄惶。
　　许是苏文远早就嘱咐过苏小山，战场之上，生死有命，不可无礼，又许是苏小山已经“习惯”了战争的残酷。故而，苏小山哭了，哭得很伤心，却都没有半个字去指责任何一个人。同行的士兵听着那哭声，不难想到苏文远的好，有人暗自垂泪，也有人害怕他们的将军更加难过，抱着苏小山，默默去了角落。——苏小山是裴十一心中最听话的孩子。
　　虽说，裴十一也有过这样一段难熬的岁月，但是，那些伤痛对她而言，是砍头，痛过即已。自从跟了郭子仪，她的生命被赋予了一个新的使命——报仇，清剿叛军！所以，她才能用豁达和调笑为自己打气，活成现在的样子。
　　冷月却与她有天壤之别。面对一个不确定的结局，两个纠葛不清又同样深爱着自己的灵魂，那是凌迟，是腰斩，是无法一刀而后快的折磨。但她仍旧在重压下活着，同样活成了现在这般样子。——冷月是裴十一见过的最顽强，也最悲苦的女人。
　　她本想说，如果冷月还需要些时间，她可以等。谁知冷月却平静了下来。她猛抽一口气，好似将回流的泪水悉数咽下，放下仰起脑袋的那一瞬间，脸上除了泪痕，已无其他。
　　“走吧，先问一问他，了结一件算一件。”她好像已经无事，朝裴十一说道。
　　裴十一也只是简约地回应着冷月，随即却沉默了下来。她更担心她了，因为海洋上的风暴大多来源于海面以下，那无人知晓的深海，一如冷月此时的心思。

　　冷月见到了“鬼村”的来客。他年龄四十出头，因为太久没有打理自己，头发和胡子皆很凌乱，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得似会说话。
　　冷月从他的自述中得知，“鬼村”事件，实为误会，且有一段当记史册的故事。
　　他名叫程三宝，原是一名守城士兵。大半年前，叛军攻陷了长安，他随他的战友们被敌人的流兵一路追杀至松岭谷，幸被江浦村民所救，并被保护了起来。
　　他那时腿部受了重伤不能移动，被一名老大娘藏在了地窖里。原本以为日子若是就这样过去，也便罢了。大娘对他不错，看他伤得严重，将家里养的鸡抓给他吃。五六天，他就吃掉了三只。
　　还有村里的胡爷，打得一手好胡饼，据说年轻时也是在京城开过胡饼铺子的。自从程三宝他们来了，胡爷不几日就要早起一次，多做十几张饼给他们送来——明明没有守好百姓，却被百姓反复说着“你们受苦了”。
　　还有郎中夜先生、铁匠徐师傅、村里公认的杨五家的活宝杨小五……
　　说到这里，程三宝已然是说不下去。八尺高的汉子捂着眼睛泣不成声。
　　冷月好熟悉这种感觉，她几乎已经猜到了结局，却又心下不忍打扰程三宝，只是无力地为他添了杯茶，待他缓和后继续说。好不容易回神间，冷月才惊觉，自己同样泪流满面。
　　后来，自是叛军来了，村中人遭到了惨无人道的屠杀，只有少数外出耕作的村民和藏在地窖里的他活了下来。一次，两次……都不记得有多少次了。为了村子的安宁，他们做了许多机关，终于让敌人的屠杀变得越来越困难。
　　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好虎架不住群狼。渐渐地，村中的人死光了，就变成了现在的局面。
　　“‘鬼村’之名，其实是这么来的？”裴十一的眼泪已经流过了上唇，开口猛不丁地流进了嘴里。她有些难以置信。
　　“是……”
　　程三宝的字里行间，仍是写不尽的留恋，但他还是告诉了冷月，那晚他和唯一的同伴的确是在睡觉，并不知冷月和裴十一上去。
　　“你们设了机关，为何又行得这般随意。”
　　“杀人本就不是我们的目的，那些机关做得也随意——我们二人，是没有能力与敌人面对面对抗的。”
　　冷月红着眼睛，硬点了点头，她已经听明白了全部。只是……
　　“你们难道不晓得我们来吗？”
　　“……知道。”
　　“为何不想到下山来？”
　　“我们真的没有想到将军您会去村子里，所以就没有想过来打扰你们。况且……”到此，程三宝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了，他哽咽着，“我们得守着他们的魂……”
　　冷月闻言，脑袋中好似嗡一声炸了个霹雳，当场又流下一股泪来。她不知忖了多久，才对程三宝正色道：“你们做得很对，也很好！”随后便是一串沉默了。
　　不过到底，他们还是被冷月说动，站在村口拜了三拜，权作对亡者诚挚地相告。随后，程三宝携马小虎投至冷月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