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长安！》一只稳如老狗的猫

126、告一段落

　　官军克了东都，但因着伤员太多，他们终究还只是屯兵在了主城区的外围，内部的一些事情只交给上面的人处理。何况，在这场生与死的较量中，像冷月这般不幸又幸运的人何止千万，他们当中有士兵、有将领……挣扎了这么多天终于安顿，谁还能有精力去管其他人怎么样？
　　这些刚刚与魔鬼交战过的将士，此时此刻，“我还活着”四个字才是他们最骄傲的宣言。
　　冷月先前一直在昏迷，自然有些许事情无从知晓，现下她虽然醒转，身子却虚弱得如同寒冬枯枝上飘摇欲缀的黄叶，很脆，很轻，任何外力都能轻而易举将其击垮、毁掉。是以，没有人敢告诉他，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洛阳发生过什么。
　　痕迹已经被悄悄抹去，仿佛没有罪恶发生，但是苏文远手下伤势恶化的伤员越来越多，失去生命的人也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在绝望的边缘挣扎。他们原本以为打跑了安庆绪，换得太平年，谁知自己无非还是那一块被人分来分去的肉，不过是从狼嘴里又被叼到了虎嘴里。

　　六日前，冷月受伤后不出两日，安庆绪就带人从洛阳逃跑了。虽然史思明当真没有要救他的打算，但就算史思明接到了安庆绪的急报立刻发兵，一天时间，安庆绪也等不来援军。听到叛军弃城而逃，官军当然喜不自禁，唐营上下欢声雷动；郭子仪也十分开心。在征得李俶同意之后，当即点起大军，准备进入洛阳。不料这时，突然有传令兵跑来告诉郭子仪出事儿了——已经有一支军队率先进城了。
　　郭子仪闻言大怒，心中暗忖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不听军令擅自入城？来人却只是蔫着脑袋，悻悻地说了两个字给郭子仪听，郭子仪瞬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那般怔住。他嗫嚅了好久，想要发作却又不敢发作，见了李俶更是把脸垮成了苦瓜，频繁地叹着气。因为，来人说的那两个字是：回纥。
　　这是两个充满危险的字，郭子仪心中是明了的，所以他很清楚，城里的百姓要遭殃了。回纥大军名义上是友军，实际上就是唐朝花钱请来的打手，一切支撑双方合作的筹码便是利益。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土，从来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道义，只是为了高额的回报。
　　郭子仪不免又想到当初，肃宗皇帝亲口答应叶护的“收复两京之日，土地士庶归大唐，金帛子女归回纥”那句混账话来。
　　回纥的目的十分明确，也十分单纯，说得好听点儿，这是战后的休养生息、补充给养；说得直白点儿，却是赤裸裸的抢劫——奉旨抢劫！做不做得数，这并非郭子仪和李俶说了就能算的。
　　早就说叶护此人不简单，上次在长安他就欲为此事，被李俶一跪阻拦，心中早有不爽，他担心李俶再次寻找借口阻止大军劫掠，索性趁着唐军不注意的工夫，统率大军第一时间冲进了洛阳。
　　叶护飞扬跋扈，手下兵士也俱都嚣张放肆，尤其是他还给部下下达了这样一条命令：可以自由在洛阳城中劫掠三天。回纥兵平日所见，不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沙漠，眼中的色彩黄绿交叠，单调得很，几曾见过洛阳这么繁华的都市。他们进了城，就如同一只鸡落在了鹤群之众，明明是自己没有见识，却还要叫嚣着惊扰着鹤四处逃窜。
　　看见金银财宝，他们伸手就抓，百姓稍有阻挡，顺手就是一刀；看见美女，他们二话不说，拦腰一抱，往肩上一扛，抬腿走人……这帮打着友军旗号的土匪不仅把洛阳府库中的财帛收缴一空，还把贪婪的爪子伸向了普通的老百姓，掠夺财物之多不可胜计。他们就像被饿了三天的老虎，任何东西都将被用来满足他们的欲望，食欲、色欲、贪欲……
　　城中的女眷由此惴惴不安，纷纷登上圣善寺和白马寺的阁楼避难。谁能想到这些残暴的回纥兵居然纵火焚烧二楼，一时伤死者万计。
　　洛阳的百姓满以为朝廷大军一到，就会迎来自由的新天地。岂料，前门刚赶走一只狼，后门就进来了一只虎。而最让人气愤的是，将这只虎请来的唐廷，却没有能力管教这个疯狂贪婪的畜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到了第五天，郭子仪实在看不下去，他跪请李俶出面，请来了洛阳城中的士绅富豪，由这些人凑钱出了一笔巨款上缴给了叶护，如此，这场风波才告一段落。
　　如此惨无人道的过程，谁敢告诉冷月？谁又忍心告诉冷月？
　　有时糊涂一些，未尝不是好事。

　　两京收复后，回纥暂时离开了中原地区。肃宗将都城迁回长安后，便给远在蜀地的玄宗写信，请他回銮。与此同时，他封李俶为楚王，并开始着手战后的奖罚一事。
　　安史之乱中所涉人员众多，活着的，死了的；叛过的，没叛过的；建功的，没建功的；推动战局的，拖后腿的……将这些人物一个个细数一遍，李亨只觉得头大。这时，李亨身边的智囊李泌也提交了辞呈，从此归隐山林。
　　这个中缘由，还要从安庆绪逃跑至相州说起。当时李泌劝说李亨乘胜追击，李亨却认为长安初定当休养生息，君臣意见相左时，自然需要臣下让步，如此，李泌便自行解了职。唐朝迎来了一年的相对和平期。

　　半个多月后，冷月终于能够在旁人的搀扶下下地走动，可是两条腿依旧虚软地使不上什么力气。不管裴十一、苏文远、江小米等一众人的劝阻，她都执着地坚持要走出去。
　　苏文远有些恼怒，语气渐渐有些不耐烦，问道：“走出去，你去哪儿啊？”
　　“……”被苏文远这样一吼，冷月的身形顿了顿，裴十一赶紧手下发力扶住了她。
　　冷月仍旧背对着苏文远没有动，过了片刻，只淡淡地说道：“冷府，我想回家看看。”
　　如裴十一所料，苏文远一听这话当即柔和了下来，他像是在叹气，又像是在喘息，冷月感觉到他从身后凑上来，在自己耳边说道：“那我陪你去。”
　　因着冷月养伤的缘故，又加上洛阳本就是冷月的家，朝廷体恤功臣，便让冷月率领自己的军团驻守在洛阳，一边养伤，一边守城。如此想来也合该搬回冷府里住。先前那位姓程的老管家已经找了十几个小伙子将冷府细细打理了一番，是以，冷月推门的一瞬间，熟悉感和陌生感几乎是同时朝她扑来。
　　洛阳城防是很重要的事情，裴十一还要忙于征兵和布防，便让苏文远陪着冷月在府中寻旧，自己先行一步。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如果继续待在这对苦命的人身边，她一定会哭。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冷月终于站不住，便寻得她原来的卧房处坐下。房中已经空落落的，很多家具和物事已经失于战火，幸好，这间廊宇还在。在这屋檐下，冷月两年来，第一次觉得那四处漂泊的灵魂得到了安放，仿佛死了的心也渐渐有了知觉。她轻轻地阖上眼，倚靠在苏文远的身上，渐渐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