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长安！》一只稳如老狗的猫

117、前狼走，后狼至

　　现下距离农历新年尚有两月余，但长安城中的百姓却比过年还要高兴。
　　毕竟，他们上一刻尚不知能否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下一刻居然听到叛军原本有时在深夜、时常在白天的，那如厉鬼叫嚣、似虎狼咆哮的，持续了近两载的声音渐渐远去，随之而来的，是令每个人都无比激动的、来自唐朝人之口、熟悉且久违的故国之音。
　　此次反攻，虽然同官军相较，回纥军队投入的兵力并不多，但到底也是在关键时刻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围城当天，他们头戴毡子做成的甲盔，身穿羊皮制成的护身甲，一个个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握长枪，肩挎硬弓……叛军能这么快乱了阵脚，有一大部分原因是看到了这些雄壮得不似正常人的回纥兵。李俶念及其功，又怕失以礼节惹人不快，便下令除自己与叶护骈马而行之外，其余唐军将士，皆位列回纥将士之后。
　　这个阵容排法多少有些奇怪，在唐朝百姓的眼中看来更是分外扎眼。因着他们久在沦陷区不认识李俶，自然也不会知道走在官军前面的这数千人是从哪里来的，是以，一时间，满街的百姓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偏又苦于被叛军统治久了，不敢乱说话已成习惯，也便就这样看着，兀自生疑。
　　但是有一点却是不争之实。那便是人同动物一样，对潜藏的危险总有一种莫名却屡屡不爽的预感。这些百姓本来还对这支收复了长安的军队夹道欢迎，结果最后声音却越来越小，竟至缄默无声了。
　　冷月按辔徐行，虽然多少也对回纥人走在前头一事颇有不满，但想到自己已然是踏上了长安的土地，再憧憬一番不久后触手可及的洛阳，也便默然接受。
　　苏文远自始至终一直皱着眉头，心思颇为不宁地在身上时不时上下摸索两番，惹得裴十一颇为不快，她不禁嚷道：
　　“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啊你。”
　　“我……我只是担心……担心……”
　　距离洛阳越近，苏文远的心里越不宁静。他本是一个较为沉得住气的人，然而这镇静早已在官军下城的那一瞬间顷刻间崩塌。
　　他虽早有准备，奈何一想到冷月知道真相的后果，却又禁不住手足无措起来。
　　“怂包！担心个屁！”自从知道真相后，裴十一亦是不像之前那般对苏文远客客气气了，她总要对苏文远时不时数落几番，说到底是想帮他将这层窗纸捅破。可偏偏这时脑袋非要再多绕几个弯，一想到冷月，她就又本能地不忍心了——说到底，她也怂！
　　百姓的预感是没有错的。这些受尽了奴役的百姓，似乎早已经学会通过眼神猜测旁人心中的如意算盘，他们单从回纥人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掩藏在其中无尽的贪婪——比之安史叛军更甚，且理直气壮。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大军进长安不过片刻，走在前面的叶护就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李俶不明就里，但见他如此也只好勒住马，回身问道：“怎么，太子何以止步不前了？”
　　叶护骑在马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李俶，脸上的细微表情一眨眼工夫换了不下十个样，颇让人有些难以捉摸。走在后面的郭子仪见前面慢了下来，队伍又有些骚乱，不由得打马紧跟了两步——保护李俶的安危也在他职责之内，含糊不得。谁知他将将走到前面，就见李俶和叶护在争执着什么。
　　裴十一正骑在马上，同苏文远说着属于他们的小秘密，不料前面队伍突然停下，她一个不留意，直接驱策着“炎月”拱在了“踏雪”的屁股上。“炎月”“嗤”的一声，一个响鼻惊得裴十一赶忙朝前看去，但是被撞的人却毫无察觉，只有“踏雪”回首看了两看。
　　苏文远心头微颤，似一块石头被人看中了一角，用锤子凿子细细雕琢一般，说不出是痛还是痒。他心神不宁地绕到裴十一前面，伸出手扣在冷月的手腕上，这才惊觉，她居然是在不自觉地发抖。
　　“冷月。”他喊她，“冷月？”
　　她始终默不作声，只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人群，好似空洞得什么也没看，又好似直接穿过了前面的士兵，一直看到了李俶和叶护的身上。
　　“冷月！”苏文远有些急了，不由加重了语气。裴十一隐约觉得情况不对，也赶忙跑到另一边，看着神情恍惚的冷月。到了最后，还是苏小山伸出手拉了拉冷月的披风，她这才回过神，煞有介事地呢喃道：“回纥人，不过强盗耳！”
　　“嘘！”裴十一端的没有猜到冷月会开这样的口，毕竟前面不远处就是回纥人，她这般说话，着实危险了些，是以赶忙捂住了她的嘴，“将军，恐言语有失啊。”
　　哪知冷月非但没有因为自己失言而有片刻收敛，反而更加愤怒地甩开裴十一的手，就要冲上前去。苏文远见状直接向前一步横在了她的面前：“冷月不可，今番冲动，恐收复……收复东都有失。”苏文远说到这里，明显顿了一下。裴十一自是知道他为了什么；而苏文远，也猜到了冷月为何会如此这般——因为那个约定，那个冷月刻在骨血中的约定——如今终于躲不掉了。

　　大军之所以停下不走了，是因为叶护对李俶说：“唐王应允，反攻成功‘土地士庶归大唐，金帛子女归回纥’，如此，合该是你们兑现承诺之时了。”
　　说着，叶护麾下的士兵就要动手。他们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周边百姓刚刚堆放的犒劳军队的粮食，人群中的女人、道路两旁的民居……仿佛他们看到的不是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而是可以被分来分去的物品，迫不及待想要将其瓜分掉。
　　李俶闻言，颇有忧惧，他多费了些许口舌，但叶护似乎认准了“有诺必现”这一点，仍旧与李俶强调着。万般无奈之下，李俶从马上欠身而下，直挺挺地跪在了叶护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