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长安！》一只稳如老狗的猫

107、过往如梦

　　叶护在长达一年的试探后，终于遵守承诺率领四千精兵出击。四千，这个数目看似很少，实则不然。回纥的骑兵几乎拥有当时最强的战斗力，他们在叶护太子的统领下，浩浩荡荡地向凤翔进发。
　　李俶初战不利，先前对叛军的判断不可避免地动摇了；再加之李倓这一死，直接将李俶的危机感顶到了一个峰值。冷月今时今日才知道，原来表面上一直看起来对万事胸有成竹的广平王李俶，从来没有一刻是真正活在安稳中的——当然，像他这样身份的人，也不可能生活得安稳。
　　多少生在帝王家，可怜偏为乱世人。好似李俶的命运就是这般注定多舛，只是李俶接招了，也只有他有能力接招。
　　休整的时间里，冷月一直在暗查军中的叛徒。她可以肯定叛徒的存在，却不能从近来发生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事件中抓住一点可能的蛛丝马迹。一如她想要解开手边的这团乱麻，却连个麻头也没能找到。
　　一连几日，冷月都无法在长夜中安眠。因为未知敌人的存在，反攻两京的道路又一次被阻断，她每天都感觉似有人在自己的头上悬了一把刀。不！是在每个人的头上悬了一把刀，只等疏忽的一个刹那，便手起刀落……
　　这天夜里，冷月在睡梦中感到有人在拽她的被角。她半睡半醒，也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睁开眼睛，居然是孙芳洲在伸着手向她求救。
　　他脸色好白，抓着床沿的手上青筋似树根一般纵横着，额头上的汗珠子在帐中灯火下闪着诡异的荧光。这个样子，分明是蛊毒发作的症状。
　　冷月心下一个激灵，赶忙翻身下了榻，架住摊在床边的人。恰逢他抬头，将左眼上的疤痕刻进了冷月的眼中。冷月这才似梦初醒地惊觉，是苏文远的蛊毒发作了。
　　“我……我不想……冷月……骗我……”
　　在冷月身上的温热触碰到苏文远的霎时间，苏文远就开始说胡话，他好似在等待冷月的什么，又或者，这只是胡话。冷月无暇听他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只想要抱他去床榻之上，竟发现他的身体比以往发病时僵了好多。
　　想是这次蛊毒来得比以往都要猛烈，以至于苏文远好似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力，又好似这蛊毒要置他于死地一般。可是冷月又知道，寄于宿主身上的蛊，为了自身的存活，是不会让宿主死掉的。
　　触摸着苏文远僵硬发力的肌肉，想到他此刻忍受的折磨，冷月心口一缩，竟疼得掉下泪来。
　　苏文远的沉重呼吸很快惊醒了裴十一和苏小山。裴十一近来休养得精神头还不错，这会儿已经能拄着竹杖下地轻轻挪动——虽是被马踩到了腿，但骨头伤得到底没有太严重，远不及皮肉伤的感染。她睁开眼睛，见冷月一个人，根本架不住一个劲儿要往地下瘫软去的苏文远，当即伸手抓过她不知何时就准备好的一大杯凉水，二话不说往苏文远的面门上扬了过去。
　　水落在苏文远的脸上，散出些许零丁碎雾。冷月分明闻得，那水，有药草的清香。而苏文远，居然真的在这凉水和药香的作用下镇静了些许。
　　冷月愕然，呆呆地看着苏文远，手下却不耽搁，趁机双臂发力将他抱起放到了床榻上。苏小山不等冷月站稳，推开她就扑了上去，紧紧抱住苏文远，他不说话，眼泪却像断了线一般顺着两颊流了下来——自从何星和王铁牛死后，苏小山变了——变得爱哭，爱打人，爱沉默，却越来越不喜欢结交其他的兵士。在他的心里，大概只有不认识他们，才不会因为他们的死而痛惜。
　　“你怎会知道解这蛊毒的方法？”冷月神色凝重，看着苏小山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转头看向裴十一，颇有些惊异地问道。
　　然而裴十一只是把眼睛一抬，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那你方才是……”
　　“方才？呵，”裴十一突然将竹杖杵到一旁，坐到床边笑起来，“我把凉水扬到你的脸上，你也能镇静下来。”
　　“……”这个解释，令冷月哑口无言，可她又想起那缕药香，还想继续追问，裴十一却又喃喃说道：“我无非在里面——放了点儿平时老苏用来清心提神的药而已。怎么了？”
　　“……无事。”冷月对裴十一勉强一笑，转瞬又蹙起了眉头，她虽心有所虑，可又不得不相信。她颇为忧虑地叹了口气，撇了裴十一他们，打算到帐门外站一站——方才的一眼之差，已然搅得她心神不宁……

　　冷月好久没有这样清晰地回想起孙芳洲的面容了，虽然是灯火昏暗一时恍神的误认，那感觉却又真实得让她几欲落泪。
　　其实，冷月何尝不知道，反攻对她而言，早已不再意味着找寻——这片曾美得令人落泪的土地早已被战火焚尽了本来的面目，就算孙芳洲还活着，又怎可能在原地不动地等她？她无非想求一个真相，想听有人对她说一句“放心，他还活着，就在这世间某处”；抑或是——“抱歉，他已经不在了”。
　　冷月仰头，看着东方泛白的天幕，沉重而缓慢地呼吸着。空气中因为这场本不该升起的战争，弥漫了浓重的血腥气，原本用以舒缓情绪的深呼吸全然丧失了作用，反而让人越发焦虑和不安起来。
　　冷月回想六七年前与孙芳洲星夜观天的光景。那个星空，她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几次。在她兴奋地向孙芳洲说着这颗星好看那颗星最亮时，孙芳洲却潸然落泪。
　　冷月问她何故如此，他十分郑重地对冷月说：“再美的群星，如果有一天突然消失不再出现，是会令人痛到落泪的。”
　　如今，那个曾经嵌在心里的男人不在了，冷月终是明白，原来这句话究竟有多么令人无可奈何和心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