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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鸽与乌鸦9 ...

  •   这一栋栋别墅,因为基本都是由村民自建的缘故,造型和风格上的差异颇大,用色更是各有千秋,通通排布在一起之后,弄出的视觉效果竟很有几分童话感。如果忽略掉屋外景观树上晾着的凤穿牡丹大棉被,河岸上凑不成一对的拖鞋,以及不知道谁家院子里吹出来的印着椰子树的大裤衩,那这里倒确实是个容易出片的好地方。

      在裤……酷毙了的屋舍中间,还存有一处留白,是个傍河而建的小广场。其东面放置着品种多样的健身器材,西面则立着几块装有雨棚的白板,大约是通告村务的简易宣传栏。

      “不干活,就没饭吃!”

      “等没有结果,干才有未来!”

      “热烈祝贺!黄争梅同志当选献成区劳动模范!”

      我和照片上的人大眼瞪小眼了几秒,还是觉得她非常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又一时记不起来。不过,我之所以会对这些业已泛黄的纸头多看几眼,倒不是它们的内容有多特别,而是因为此刻,那蓝绿色的顶棚底下,正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活人。

      此人穿着一身好像是从不同人的衣柜里凑出来的混搭,脚上套了双偏大且破了洞的皮鞋,没穿袜子,头发杂乱又油腻,看着似乎有两个星期没有洗,露在袖管外的两只手,从皮肤到指甲缝俱是黑漆漆——这么黑的手,我还只在我那位暑假里兼职去炒山核桃赚钱的室友那里见过——指头上有点溃烂,大概是在扒什么东西的时候,受伤导致的感染。

      他躺在那儿的模样十分安闲,嘴里还在低声地唱着歌,然而,在听到我们经过的脚步声时,他原本微眯着的两眼却是猝然圆睁,人也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不断从喉咙底发出“桀桀”的怪叫声,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过了一会儿,看我们并不是要打他,便趿拉着那双不合脚的鞋,一溜烟地跑远了。

      给我领路的那个叫丽云婶的女人——大概是这个名字,我听得不怎么清楚——见状便叹了口气,道了声“命苦”。

      她语速极快,又说得很是含糊,我只能凭感觉猜个大概。刚才那人四肢健全,年纪又不算特别大,看身上穿的衣服,家境虽不富裕,但应该也有人照顾,不是流浪汉。那么唯一和“命苦”沾得上边的,大概就是他那看起来不太正常的精神了。

      叫我有点奇怪的是,从之前一路过来的光景来看,这丽云婶应该是个很健谈的女人,见到村头一只鸡,路边一只狗,都要说上一两句,可自打碰上那个怪人以后,她就闭了口,沉默寡言地像换了一个人,只把我送到地方,就借口要做午饭,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过年见面时,叔公就有提过,不久前用村里给的补贴,重新粉了下房屋的外墙。即便如此,当看到这栋修葺一新、宛如刚建的三层洋楼时,我还是突然感觉自己提前备的那几样烟酒礼物,稍微有点寒酸。

      然后我就注意到,广场公告栏里贴着的劳动模范,正在房子外面做饭。

      我心里一惊,接着受本能驱使,下意识叫了声,“婶婶!”

      ——可不得面熟吗!这就是过年的时候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我叔公的大儿媳,我的大堂婶哇!

      “哟,是……扑扑啊,终于到啦?之前接着你的电话,我就开始盼你了,来来来,快进来坐。”堂婶看到我,还挺开心,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便过来给我开门了。

      我却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按捺住了转身就跑的冲动,颇为忐忑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见老赵不在,这才略略放下心来……简直了,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我不知道这些亲戚的名字,他们想必也并不记得我的,可真是难为婶婶没有打招呼说“哟,是侄子啊”,而是硬生生想起了我的小名……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心里琢磨着该怎样才能让她以及其他人改口,就见已经走到门口的她脸色一变,陡然加快了脚步,上来一把拉住了我。

      我一愣,“我车——”

      “就先放这儿吧,别锁了。”说着就像遇到了天敌的动物般,半强制地把我搂进了屋内。

      我疑惑地回头,才发现之前跑开了的那个疯子,正躲在一棵樟树后面,朝我这边窥视。

      他那诡异的眼神,多少给我正逐渐变得明朗的心情造成了些许阴影,我小声问婶婶,村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她摇了摇头,半晌才说出一句“晦气”。

      婶婶告诉我,那人没疯之前,原本是村里的小孩中最聪明的一个,只可惜,在他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改变他一生的事。

      那时候村里人的生活条件远不及现在,大家住的那种老式砖瓦房,一般有两层,下面住人,上面的阁楼除了堆杂物以外,还会放一些特别的东西。

      ——有的老人,在感觉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便会亲自去选一副心仪的寿材,停放在那儿。

      这个习俗乍听之下,似乎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但在乡下却挺常见——这东西一旦买了,是很难转手出去的,所以,就算之后子女们为了争家产而反目成仇,不愿意好生操办相关事宜,至少这个保底的匣子,总是没跑的,更何况,提前备上,还能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被动呢。

      言归正传,这个疯子之所以会疯,就和一具寿材有关。

      有些人可能很难想象,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村里的男孩们究竟有多么的无聊,他们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下了课如果不想早早地回家睡觉,就只能没完没了地到处疯跑,宛如一群刚挣出网去的野鸟。

      这种情况下养出的熊孩子,做下的事也要比寻常人歹毒百倍,像偷了家里唯一的一把斧子,去找鸡毛换糖的商人换糖这种,根本都不值得拿来说。

      这个叶冠军,没疯之前简直人如其名,打小就聪明机灵,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每次考试几乎都能得满分。天天听着老师和自家爹妈对他的夸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再加上他天生文静,不太合群,学校里便逐渐地分成了两个阵营:他,和其他人。

      终于有一天,以村里的孩子王为首的一伙人,使出了一条毒计。

      他们趁他熟睡,几个人合力,抬他到了村里的一个孤寡老人家,摸到楼上,将他往寿材里一放,盖上盖子后,又去别处玩耍了一番,便各回各家去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第二天一早,叶冠军的爹妈不见了自家儿子,满村地找。而那群肇事的熊孩子,却根本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到他懵懂无知地睡在寿材里的样子,还一个劲儿地笑。

      总之,等那孤寡老人听到楼上传来的异响,喊人去帮忙时,大家才终于发现坐在寿材里面,不断发着抖的叶冠军。

      而此时距离他被塞进去,已经过了一个日夜。

      曾经的天才儿童就这样发了疯,谁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夜里就疯的,还是早上醒来时才疯的。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大半,脸色狰狞,神情却恍惚,十个手指头上全是血,指甲也抓没了,寿材那坚实的内壁上几乎全是他留下的血迹和挖痕。

      那几个男孩却并没有为这事承担什么责任,毕竟法不责众,而且这些孩子的家长,本身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村子里的人又大多沾亲带故,谁会为了他强出头?叶冠军的娘一夜之间就愁白了头,求告无门后,渐渐地倒也不再闹了,只是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来给儿子治病。他爹受不了这一切,没多久就离了村子,去了外地打工,许多年都没再回来——听说是有了新家庭,不想再被扯后腿了。

      总之,因为他疯掉的原因有点“晦气”,村里的人平常都不怎么跟他来往,甚至不愿意见到他,以免被过了霉运。他娘也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就总把他圈在家里,不放他出来,直到这些年她身体不好了,他才得了自由,时常偷跑出来,在村子里游荡。

      这种事情任谁听了,都不可能会感觉舒服。尤其是一想到做下了这些事的那些人,其中的一部分可能仍然在这个村子里,安然无恙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我就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开始站军姿了。依我看,这里比起兰家村也好不到哪儿去,得了机会还是趁早开溜吧,虽然才离开两天,但我已经开始想念宿舍,想念食堂,甚至想念陈三的胳膊和邹六的大嘴了——和这些人比起来,它们简直太友好太亲切了。

      可我好不容易才来叔公家一趟,怎么也得在这儿住上几天,而不是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急着要回去,好像我就是专程来盖个章一样。而且我和大婶说话的功夫,叔公也已经从屋里出来了。他和过年的时候相比,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快八十的人了,身子依旧很硬朗,我甚至感觉他的气色比那时候还要好上许多。

      后来我才知道,我叔公和他的两个儿子,其实是不住在一起的——还有个女儿,嫁去了外地——我的两个婶婶每天会轮流着来给他做饭,今天碰巧是大婶婶。

      我和叔公在客厅里寒暄了几句,又说了些近况,婶婶就端着刚炖好的土鸡煲,并临时炒的一些诸如蒜苗炒腊肉、拍黄瓜、炒莴笋和三鲜汤之类的菜进来了。我心里知道这些菜里面,有好些都是为了我加的,就急忙起身,帮她一起盛饭摆碗筷。

      婶婶的手艺确实不错,用的食材又新鲜,让两天没怎么好好吃饭的我食指大动,大快朵颐了一番。这土鸡煲因为是给叔公准备的,鸡肉炖得极烂,又很入味,我兜了些汤,就着吃了一大碗白米饭,感觉肚子都涨了起来,圆鼓鼓的,像是塞了个皮球。

      吃完饭,我帮着收拾了盘碗。大婶提议说,让二婶和我二堂叔也一起来家里坐坐——我大堂叔去城里做生意了,并不在此长住,二堂叔因为包了三亩庄稼地的原因,倒是还在。

      不过大婶自己家里也有些活要做,所以吃完了饭,就先回去了,而叔公习惯了午睡,坐了没一会儿,便不住地犯困,叫我自己吃些水果,看看电视,千万别客气。

      我对着电视屏幕发了会儿呆,脑子里不自觉地闪过了老赵的脸,也不知道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竟这么沉得住气,豪华大餐都奉上了,却换不来他的一次露面。

      可能是先前吸入的汤药在体内仍有残留,也可能是昨晚睡得并不太好,我胡思乱想了没多久,就歪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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