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兰新》孙小鞘

5、指导

　　梁世伟趴在前车机器盖上，费力地从变形的风挡玻璃往里看。
　　宋忱跑到副驾，徒手撕开了车窗上残余的碎玻璃，掏出棉絮似的气囊，透过女人蓬乱的头发，果然看见她怀里有一个婴儿被子，方才这个花被被驾驶室的气囊盖住了，他完全没发现。
　　婴儿脸色潮红，脸上有血，头卡在挂挡机构的位置，车载显示器的碎片脱落，锋利的玻璃边缘就悬在他的脸上，孩子现在没有声音，不知死活，情况非常危险。
　　“拿扩张器过来！快点！”
　　梁世伟拿来扩张器，两人合力去撑开压扁的车顶，其他人用力按住汽车，减少汽车的晃动对婴儿产生二次伤害。
　　突然，唐威大喊：“住手！”
　　宋忱和梁世伟连忙停下扩张，唐威正好在汽车右后视镜的位置，透过缝隙看到锋利的玻璃显示器碎片，在车顶扩张的时候，引起连锁反应，正一点一点压向孩子的脖子。
　　“不能用扩张器。”
　　梁世伟扔掉机器，道：“拿切割机，直接把车顶掀了。”
　　“那个孩子位置不好，切割机火花直接撒他一脸，而且切割机震动不小，那块玻璃已经压住他脖子了。”
　　宋忱咬了咬牙，他往上一看，汽车天窗已经脱落，露出一个口子，他踩住车辆侧脚踏板从上面一探，刚好能看见孩子的正脸！
　　“我上车顶，看看能不能从车窗把孩子捞出来。”宋忱摘下头盔，给自己绑上安全绳，绳子另一端挂在起重臂上，他怕造成二次挤压，只能由起重臂吊着悬在车身上。
　　救护人员已经抬着担架跑过来待命，早已赶到的另一个区的消防也全都下车守在这里，他们刚刚被抢了任务，此刻谁都没说话，全都紧张地看着宋忱，准备随时上去搭一把手。
　　宋忱悬在汽车上，伸出双手伸进了变形的天窗里，起重臂缓缓下落。
　　“停！”
　　起重臂猛地停住。
　　宋忱用力向下，肩膀卡在天窗边缘，他伸长的手臂，刚好悬在婴儿头上二十厘米的地方，再也进不去了。
　　宋忱体形高大壮硕，那小小的天窗经过挤压变形，完全不到他的肩膀宽，更何况一会儿还要抱着孩子出来，臂宽更会增加一些。
　　无奈，宋忱只能出来，起重臂将他吊到地上。
　　消防队里有一个小个子的消防员，见状自告奋勇，“队长让我来吧，我觉得我能进去。”
　　唐威站到宋忱面前，坚定地望着宋忱，眼里带着些许期盼：“队长，让我上吧。”
　　宋忱眼睛在唐威和那个消防员中间转了一圈儿，似乎在比较两人的肩宽，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唐威脸上，他用力捏住唐威肩膀，“小心点儿。”
　　唐威得到肯定，迅速将头盔转给别人，随后脱下外套，露出军绿色的紧身训练常服，宋忱把腰上的安全绳解下来，扣在唐威腰带上，绳子挂在起重臂上，安全绳的另一头握在了自己手里。
　　“你去吧，我们在这牵引，起重臂太大，距离精确不住，我们拉着你。”
　　唐威点了点头，宋忱对消防车里操纵的老刘摆了下手，起重臂缓缓上升，将唐威整个吊了起来。
　　宋忱把安全绳的另一头挂在自己腰带上，唐威悬空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脚步都被带虚了，手里的安全绳已经绷到极致，梁世伟帮宋忱拽紧绳子，一起帮唐威稳定方向。
　　唐威悬空在车架上，找到天窗位置的时候，宋忱和梁世伟缓缓松手，唐威缓缓下落，直到肩膀触到天窗时停住。
　　唐威将手伸进天窗，喊道：“往下落。”
　　众人紧张地看着唐威下半身悬空，手臂和头缓缓伸进天窗，肩膀刚好能钻进去。
　　“再往下一些！”
　　宋忱和梁世伟缓缓松绳子。
　　“我碰到他了！还有呼吸！”
　　唐威的话，引起现场所有人的议论，孩子还活着，这场事故里还有尚存的生命。
　　“他的被子被挂挡机构夹住了，等一下。”
　　宋忱和梁世伟两个人分担着唐威的重量，唐威看着很瘦，但是体脂含量高，比一般这个个头的女孩子都要重一些，在悬空的状态下，分量更重，两个人呼吸都不敢用力，脸憋得通红。
　　“我抱住他了，拉绳子！”
　　宋忱和梁世伟恨不得立刻拽紧绳子，将唐威从车里拉出来，但是天窗堪堪卡着唐威的肩膀，他们只能比松手的时候更加小心地拉绳子。
　　慢慢的，唐威的肩膀从天窗里出来，随后头也出来，最后，一个全身□□的婴儿从天窗里露了出来。
　　现场发出一片激动的交头接耳声。
　　起吊臂配合着转动角度，将唐威带离车辆上空，宋忱和梁世伟松开绳子，唐威一落到地上，立刻托起婴儿喊：“医生！”
　　“这呢这呢！”
　　待命的医护人员一拥而上，将小婴儿包裹在毛毯里，迅速跳上了救护车，交警疏通了马路，救护车呼啸着离开。
　　唐威看着救护车离开，这才松了口气，可与此同时，手臂的刺痛穿进了脑袋里，她走的时候穿的短袖，方才穿过天窗的时候，手臂被天窗上不知是碎玻璃还是铁架刮到，双臂上好几道刮伤，淋漓地冒出了血。
　　宋忱按着她肩膀，将人往前一推，“去救护车那处理一下。”
　　唐威最后看了眼那变成残骸的轿车，车里流出的鲜血已经流淌到地上，和地面的雨水混在了一起。
　　唐威走去救护车前让护士给她清理伤口，护士给她打了针破伤风，用碘酒擦了伤口。伤口全是刮伤，虽然面积大，看着吓人，但都不深，皮外伤。
　　现场已经有殡仪馆的车停在了桥下面，那黄黑色的布条和绑花显得那样潦草和晦气，太阳不知何时升得老高，只有未干的地面还残留着昨日暴雨的痕迹。
　　实际应该处理这场事故的火警帮忙清理现场，让在高架桥上憋了一上午的车通行，轿车里驾驶室和副驾驶的夫妻都已经当场去世，唯一幸存的孩子被送去了医院，宋忱跟隔壁火警队长握了个手，招呼着自己的队员全部上车，归队。
　　此行唯一的伤员被围在了车厢中间，一般出现这种情况，谁都会来安慰两句，但是目睹了车祸惨案的众人，在回去的一路上全都异常的沉默。
　　昨夜的暴雨让本市出了好几起事故，他们凌晨两点出警，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每个人都无精打采，即使并没有做什么太耗费力气的事情，但是现在每个人都筋疲力尽。
　　二班三班今天早晨也都出了警，三班已经回来，二班还在回来的路上。
　　消防车停在后院，宋忱带着一班的队员陆续下车，挥挥手让队员们自由活动，然后去找杨闯看二班三班的出警报告，听三班班长常磊的出警汇报，半个小时后，二班回来，章奇文按照惯例跟宋忱和杨闯汇报了一下出警的细节。
　　直到这些忙完，宋忱才有空去洗澡，洗澡的时候一脱衣服才发现衣服里面都快呕臭了，汗臭还有猪粪臭，简直是二重臭，臭死了。
　　宋忱恨不得在澡堂子里洗刷一个小时才出来，他把湿衣服晾上，随后去了食堂，吃饭的时候大家闲聊，但是气氛显然没有平时活跃。
　　尽管他们做消防员已经很多年，但是仍然适应不了看见一些不想看见的景象之后，产生的创伤应激反应。
　　这种情况，在新来的队员身上会更加明显。
　　宋忱在食堂看了一圈，拍拍梁世伟问：“唐威呢？”
　　“没看见，”唐威是女队员，他总不能跑人宿舍问去，不太合适。
　　刚好杨闯进来，看见宋忱在打饭窗口和梁世伟面面相觑，问他怎么了。
　　宋忱道：“唐威没来集合。”
　　“是因为早晨的事故？”杨闯也了解过每个班的出警报告，大致发生了什么都知道：“听说她受伤了？”
　　“皮外伤。”
　　“新人，面对这种事难免的，我去她宿舍看看她吧。”
　　宋忱惊讶：“去女队员宿舍？方便吗？”
　　“她开门就方便。”
　　宋忱“哦”了一声，“那我打点饭你给她送上去吧。”
　　杨闯刚说了个好，就看见食堂厚厚的塑料帘子被掀开，唐威走了进来。
　　杨闯笑道：“这不是来了吗，还行，心理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
　　唐威一进门还挺茫然，食堂一队的人全都在看她，她走过去拿了个餐盘，主动打招呼：“宋队，杨指导员。”
　　宋队板起个脸，道：“下次吃饭按时过来，别搞特殊。”
　　唐威顿时就懵了，队里吃饭只是给各个部门划了个时间范围，至于什么时候去吃，也没有确切规定，怎么我吃饭晚两分钟都是搞特殊了？
　　杨指导员开始唱白脸，道：“宋队是关心你，以为你不来吃饭怎么着了呢？听说你上午出任务受伤了，怎么样，严重吗？”
　　“不严重，”唐威换了长袖的背心，把手臂挡住了。
　　“正好看见你，一点来我办公室，我们聊一聊。”
　　杨指导员搞思想建设，心理疏导，最常做的事就是找人“聊聊”，宋队长当了这么长时间队长没被队员打死，多半归功于杨指导员的心理疏导。
　　吃完饭，唐威一点钟准时到了杨闯的办公室，杨闯和宋忱公用一个办公室，这会儿宋忱餐后消化食儿去了，办公室里就只有杨闯自己。
　　杨闯年纪轻轻，颇得家族遗风，一手资料，一手热茶，从中可以窥见他日后的老干部风范。
　　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壶沏好的茶水，空气中带着隐隐的茶香。
　　杨指导员的衣服一向干净整洁，不像宋队长似的总是带着汗渍和褶皱，他看见唐威，立刻眉眼舒展，指了指沙发道：“来啦，坐吧。”
　　唐威听话的坐在沙发上，背挺得溜直，双手平放在大腿上。
　　杨闯笑道：“不用拘谨，我本来也没比你大多少，你可以像别的队员一样叫我一声杨哥，我们就是闲聊，不是政治汇报。”
　　唐威闻言，身体放松了一些。
　　“你知道，我是特勤支队的指导员，宋忱负责武的部分，我就负责文的部分，比如特勤队的一些政治事务。但其实说白了就是给特勤队擦屁股的，专门负责收拾你们队长留下来的烂摊子，你来的时间不长，不太知道，宋忱这家伙脾气臭，并不只对你们，在外面脾气更臭，什么当众骂人啊，砸记者相机啊，所有犯纪律的事他几乎都干过，事后都得我给他处理。”
　　唐威静静看着杨闯。
　　“每个班出任务回来之后，班长都要跟宋忱和我汇报出警时发生的事情，遇到的情况，尤其是宋忱和我都没带队的时候。一般来说，一班的同志资历会深一些，但是很不巧，一班班长今年退役，刚好在你入队之前，你没见过一班老班长，梁班长也是后来提拔上来的，所以一班目前还不允许单独出警，一班每次出警，宋忱都会跟着，这样有个好处，你可以跟宋忱好好学习学习。宋忱参军十多年了，不像我半路出家，他一开始就是消防兵，消防这方面经验非常丰富。”
　　“我知道，我会跟宋队好好学习的。”
　　杨闯开玩笑：“他那臭脾气就不用学了。”
　　“今天早晨一班的出警情况，我都听宋忱和梁班长说完了，但是我现在想听听你的汇报。”杨闯喝了口茶水，又补充道：“不用像工作汇报那样严肃，随便说说，你的感受之类的。”
　　唐威思考了几秒钟，目光落在茶几上冒着热气的茶水上，缓缓说道：“小时候我以为消防员都是应对火灾的，后来知道不是，需要消防员出警的情况有很多。长大后，知道消防队里还有特勤队，而我以为特勤队都是应对那些特别艰难的任务时，昨晚抓猪又刷新了我的观点。”
　　杨闯哈哈笑了起来。
　　“昨晚雨下得那么大，的确容易出问题，下雨的时候我们都有这个思想准备。”唐威说到这，面对杨闯道：“指导员，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今早那场车祸是吗？我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灾难场景，我见识过更严重的灾难，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也见到过更多……死人，我的心理没有那么脆弱，从我加入消防事业的时候，我就早有这个准备。”
　　杨闯欣慰地点了点头：“你确实心理素质比一般的女同志都要强一些，甚至比一般的男同志心理素质都强，这很好。其实一开始你的材料送到队里的时候，我和宋忱都不同意你加入特勤队，一线消防没有女同志，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惯例，更何况是特勤队。”
　　“我明白，感谢队伍上的信任。”
　　“你刚进队的时候，政委让我带你，但是那时候新兵刚来，我也没时间单独了解你一个人的情况，而且过了几天我就去外地了，才回来，我们都以为你会坚持不下来，但是没想到你坚持到了现在，所以我特别去跟指导员要了你的政审材料。”杨闯目露惊讶：“你的家庭里，没有出过消防兵，而你的专业和消防也不沾边，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加入消防。”
　　唐威目光一下子失去了光芒，原本搭在腿上的手也握成了拳。
　　杨闯察言观色，立刻道：“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世界公认消防员是和平年代牺牲率最高的职业，而消防员承受的心理压力极重，我很希望我的队员能够经常找我聊天，排解一下心理压力，心理压力过重会产生问题的。”
　　杨闯等了两分钟，见唐威不说话，又道：“因为你入队后的这段时间，我实在太忙，又是出差考察又是封闭培训，我们之间没有深入了解过，或者你觉得和队长之间感情更亲厚一些，你也可以随时找宋忱去聊。”
　　“之前和宋忱聊过你的情况，包括你这两个月来不允许上现场，我都是知道的。宋忱严苛，但是更对每个队员负责，他不会随随便便拿任何人的安全开玩笑，从你来到消防队的时候，他就说你的心思重，极端时候容易出问题，所以才不让你上现场，而你也一直忍着憋着，你越是这样，宋忱越不信任你。而且，你的工作性质跟我是一样的，没必要必须跟着其他人一起训练。”
　　“我明白指导员，是我的问题，我会改正，但是我觉得，无论是指导员还是消防兵，训练都是最基础的事情，不应该缺席。”
　　杨闯见唐威实在不想说自己的事情，只好改换话题，和她聊了些消防队的趣事，两点多了才让唐威离开。
　　早晨出了两趟警，下午的训练改成擦车，宋忱下令，尤其是一班的车，必须给我从里到外擦干净。
　　昨晚上一班抓了半宿的猪，衣服虽然用水冲过，但是那浓重的臭味还是怎么冲都冲不掉，尤其是车厢里，一开门都熏人。这要是不洗刷干净，车都不能要了。
　　唐威到车库的时候，队员们正刷车刷得热火朝天，宋忱拎着水管子，一开始还挺正经地刷车，后来就开始没正行，拿着水管子呲人，队长都玩起来了，队员们还能认真工作？全都玩嗨了，宋忱瞥见唐威过来，水管子方向一变，劈头扬了唐威一脸水。
　　梁班长举着抹布喊：“小唐过来，给你武器。”
　　唐威跑过去拿“武器”，一上手才发现是个水舀子，她没见过这东西，正琢磨不知道怎么用呢，一瓢水迎头浇她脸上了。
　　好家伙这东西是这么用的，她去水桶里舀了一瓢水，举着水不知道浇谁，偏好宋队长举着水枪笑得格外猖狂。
　　唐威拎着水舀子上去，兜头给宋队长扬了一身，宋忱光顾着提防那群男的，完全没留意后头还有个女的，真是阴沟里翻船了。
　　宋忱抹了把脸，举着水枪追着唐威呲，梁班长很讲武德，带着男同志们把唐威围在中间，一致排外，把宋忱浇了个透心凉。
　　一班玩得热火朝天，冷不防一声呵斥如惊雷炸起。
　　“干什么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