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断梦 ...
-
门的两侧,距离可以是咫尺,可以是天涯。
走过一道门,可以在一瞬间,或者一辈子。
曾经。他想。
曾经,他流连于故居院落中的那道隔门。
记忆已经遥远。隐隐记得孩提时,门下洒落的是他轻快细密的足迹,踏过一地桃花,微香,春日的阳光清浅。
已经褪去颜色的意象间,不知名的童谣,摇曳的秋千,年幼的孩子们扯着他的衣袖,声音甘甜地叫着“御武哥哥,御武哥哥”,他便一次次穿过那扇门,拎住偷爬墙头的顽皮小儿的耳朵,凭他们怎样耍赖,只数落着,拉去门那头唤了奶娘来一番训斥。
曾经,他大破南越第一水关的城门。
猎猎江风,摔破白浪千层。刀光剑影的颜色中卷去了天际的惨白,狼烟四俯,丽江两岸染血。
待到甲胄披靡的漆黑劈入了水城奄奄一息的残骸,风声嚎呖,战鼓雷鸣,旗帜张扬的响声抽白了第一水关守将的脸。那个将领一面恸哭,一面惨烈地将手中的降书丢到他的脚边,捂住脸,丧败地任凭船头激溅起来的苍白浪花打湿了自己跪倒匍匐的身体。
而他浅笑,遥指一脉滔滔丽水,挥师逼开了那扇沉重阴暗的巨大水门。那日,关后七郡之军闻风惊惶,纷纷弃城逃走,未战而降。
现在。他想。
现在,他依然站在一扇门前。
王府内院的那道小门是用青石砌的。简单,朴素,偶尔有一些乍青乍白的苔藓。
全然没有故居的院门那样遥远模糊,更没有水关城门的狰狞险峻。
他却走不过去了。
门比他想象中的更陈旧,方方正正的边,框起了一方院内依稀的景象。比门更陈旧的景象,盛放在他梦境深处,许久,许久,由昏黄,到灰白。
仿佛放在那一侧的,不是一个院子,而是一个回忆。
那回忆中呈现出的衰败的色彩,让他有种一碰即碎的错觉。他把伸出的手放在砌门的那些灰青的石头上,触摸它们老旧的歌谣,拂过去的时候,指尖聆听到沙哑细微的声响。而那石头依然没有任何温度。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为什么得到忘却的人,不是他。
那大概是除了长眠外,他这一生所能得到的最最慈悲的礼物。
他想,无论哪个,都好。
然而,湖畔的那连天碧叶一年又一年在他眼前枯老,萎去,最后消失。岁月无声流逝,在他指尖漏走。
无论哪个,他都没有得到。
* * *
那年他最后一次走出那扇门的时候,最后问了身后那张沉默的脸一句。
“要么废了我,要么杀了我。”
身后的人轻轻摇了两次头。他唇边微弱地牵起一丝笑意:“你真残忍。”
庭院冰凉的阳光中漏下半绺浅白,微光穿过那只捧起一串乌木佛珠的手,手指细秀,仿佛不沾一丝烟火,却让他觉得那么轻易便能够将他的奢望破碎成灰。
“你若心乱了,便念佛罢。”那人说,将香檀木的珠串抛到他的怀里。“灵山自有清净处。”
他静静望着那珠子淡漠的颜色。一枚一枚连着孤独的线,在他手中投出一些纤细的影子,脆弱不堪,好像一折便要断去。
他缓缓一笑。
“我这手已经犯了万千杀孽,便是拿了这珠子,也只会白白污了佛坛净土。”扬手抛了佛珠回去,他恍恍惚惚地笑着,走向了门,孤单的轮廓渐次湮没在一片苍白的光烟里。“我所念的,他不会听。”
听他所念的人,不在灵山脚,却在奈何桥。
像朋友,知己,家,还有厮守,都是在他听来已经十分陌生的字眼。
散落一地的珠儿沾满细碎的白光。那人站着,也没有去捡,只默默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他的血只能用来祭剑,不能用来念佛。
他不向往极乐。那儿的人双手是干干净净的,不曾染血半滴。而他是那种尘世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去了阿鼻地狱的人。
他现在,手间已没了那沉重的佛珠。只有一根细针,一张纸。
十三个字,整整齐齐印在上面。有两个,他怔然看了许久,仿佛也如渗了水的墨,要穷尽一生的时间去仔细辨认,也仍是看不清。
一个是凤字,另一个是飞字。
写的人有一手好书法,清秀洒脱,笔锋流畅。微微的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手心间反覆辗转,他盯着字迹良久,却看不出欺骗一词。
那种逼近的真实感让他手指有些颤抖。
谁写的字,为何要写,为何给他?他在脚步悄然落遍那片幽暗枫林的时候,一句一句疑问,始终跳在眼前挥散不去。
漆黑无垠,连边缘都镶嵌入了那若有若无的天光。白日的雨水积了一地,冰凉,刺骨,即使是纵身轻轻点地而过,腐败的气味也瞬间升腾而起。竟然,窜起一丝莫名的肃杀。
好似每一个叶子交叠的空隙里,都有一只苍白的眼窥视着他。
好似每一道婆娑树影的背光处,都有一把雪银的刀在冷冷笑。
他甚至会有种耳畔响起微弱脉搏的错觉。一深一浅地跳动,然后不知何时便会骤然在一声剑落中停止。
他的身影在黑暗中徘徊。却没有人,没有刀,没有半点生息。
莫非……确实是个骗局么。
他沉默,缓缓闭眼,最后猛地摇了一下头。
不,他连骗局的理由,都找不到。
若那张纸上所写不假,而他现在又寻不到丝毫刺客潜伏的痕迹的话,那么,可能只有一个。
突袭。
他的喉咙,沿着气息缓慢呼出的路,窜上一丝透骨的冰凉。
佛珠已经散了。
他念不了佛。他只是茫然地在大空大彻的时候,惨淡地笑了一笑。
世上不会有如此幸运的人。
得到了忘却,便不应该再拥有长眠。
* * *
夜将尽,黎明却还没有来。
天色扑上一层浑浊的青黛色,像一场梦境过后那些零碎残片的沉淀,极细极薄的光泽蒙蒙透出。
雾水沉沉。一点生气都没有的重量,湿了单衣。
他的左臂断口疼得厉害。
这样阴冷潮湿的日子,他本不该在这只余死寂和冷漠的空洞里徘徊。
在未去的黑暗中,树影摇曳,令人想起鬼魂游荡时纤细的弧线。空气稀而薄,缓慢在他的咽喉中萎缩,让他觉得躯壳内的所有空间都在被一点一点抽干。
手的痛,入了骨。
虽然早已不是当年刚刚失去它的时候,那种近乎疯狂的剧痛。但委实也有当初的七分疼。
九曲长廊弯过枫林,静寂无声立在黑色中。他找到廊外一堵青白的石墙,靠着廊柱,扶着自己的手,慢慢坐下。五指死死抓住左臂上空缺的断口处,指节一层层勒至青白,竟也毫不觉得,仿佛全身的知觉都集中在了那断裂的地方。
他的睫毛细密地抖着,沾着虚汗,喉咙微微喘息,将头竭力抵上冰冷生硬的柱子。
依稀,有一片微薄的红在他上面飘荡。
好干净的红。以往只有在腊月年关的时候才会见到的颜色。
却真是,许久未见的暖色。
轻轻睁眼,只见飞挑的昏暗檐角下,一排缓缓摇曳的红绢灯笼沿着回廊,一停落一盏,零星撒到了浓黑弥漫的尽头。纤细得仿佛一丝灵魂的微火在绢丝笼罩中无声无息,舞蹈。
很美。
他有些失神,默默凝望着的时候,那灯笼里蓦然结了一个灯花,很轻地,开出一声极温柔脆弱的破裂。
那种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温柔,熄灭在他心口。
微微有点疼。
像那午后阳光一瞬间沾上冰棱的疼痛,疼得纯粹,痛得纯粹,却有些暖的感觉,叩开他记忆里一小块尘封的杂质。
是谁说过,夜里所点的每一盏灯下,都是一个守候盼归的灵魂。
等一百年,那灯便一百年不灭。
等一千年,那灯便一千年不熄。
一百年,一千年,等的都是那一个人。沧海桑田,黄粱一梦,灯犹在。
只是这灯里的火,却不是为他点的。
没有灯为他而点——
他忽然只想自嘲地扬起一丝微笑,将自己胸口那点点凉透的心思笑倒,笑枯,笑成灰。若那点着灯笼的人知道会有人在这万籁俱寂的破晓时分,坐在廊下,看着这灯笼怔然,定是要为之绝倒了。
他们一定会想,这个人,是因为没人为他点灯,才连这廊道里照明的灯笼都自作多情贪慕起来。
看来他不但是疯子,还多了一个痴人的罪名。
他浅浅地想笑,然而笑意刚到唇角,却怎么也扬不上去。
渐渐,沉入了一层极深的倦意里,他的肢体开始蜷入那冰冷的墙根,灰白爬满了手指,很冷。他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在这儿。”
在飞灰的暗色流光里,一个声音忽地飘出,仿佛叩在他耳脉最脆弱的地方。
心,一道惊雷。
他瞬时一怔,双眼猛地睁开,崩溃的景象却借着黑暗直劈下来。
有那么一刹那他坚信自己是落入了睡梦中,无数次纠缠他的梦境里,那个声音,便是这样似有似无地萦绕,绕断心头。
但是转瞬之间,这样虚弱而无力的肯定便被一股直贯心口的血流冲得溃散。
他甚至在想要不要站起那僵硬的身子,来让这个梦清醒。然而他早已动弹不得。
空白。一片空白,想尽了竟只有如遭雷殛四个字。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来见我?”淡淡的语调,淡淡的感情,简单而清浅的几个字,落得柔和。轻得仿佛空寂的廊道上洒下的苍白烟花,一深一浅,传来。
一丝寒气抽入喉咙。
他想到的第一个字,是冷。
他想到的第二个字,是逃。
分明尖锐的两个字在意识里急速强烈地翻来转去,纠在一块,倒是反而哪一个都辨不出来。
身子愈发愣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有那右手猛地抓住地上的残枝落叶,发颤。
脚步声,慢慢随着衣衫拂地的微响,朝他这边接近。
他的心脏不知道是在疾速地跳,还是已经停止。耳畔只有仿佛空洞尽头的死寂,那个声音在他体内像雷霆一般隆隆而来,剧烈地撞击他。他的骨骼撞得粉碎。
他像一只将被光线焦灼的蜘蛛,竭力往最阴暗的角落退去。可那红灯笼的光却偏偏花谢一般,落了他整个肩膀。
而那个声音似乎已近在身侧。
“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么?”
他发现自己在颤抖,连呼吸都牵连出一阵急促痛楚的抽搐来,几乎要呛到他。手指死命抓住掌中的树枝,咬紧了唇,一股子甜腥味刺入了味觉。
分不清是唇边流出来的,还是胸口流出来的。
喉尖生生地痛,就在他几乎要压不住那一声低喘出口的时候,那个声音忽然唤了一个名字。
“放——”
他一僵。
耳畔轻微地响起一个温存而恬静的拥抱。
一个口音宛转动听的声线娓娓飘来,似乎在相偎的发丝间,吹拂了一绺微笑:“昨儿刚刚赶到,便被急急忙忙宣进宫面圣去了,皇上又在宫里备宴,委实不好推卸,留了一宿,于是先让瑛妃过来解解你的思念之苦。这天还没亮,我不是赶过来了么?”
他的双肩缓缓沿着冰冷的石墙塌陷下去,良久良久,才记起那丝哽在喉间的呼吸,咬了牙,极慢地喘息着。
不是对他说。
不是……
不是……
捂着微微有些失温的心口,他觉得千钧巨石一下落空的地方,竟没有半丝暖意,只缺出来一处漆黑的裂缝,如同蝴蝶最后挣扎时扑动的双翅,一张,一拢。汩汩地淌出些浓稠的东西来。
“赶来了,却又躲在这里不见人?”那个声音喃喃。就连好像责备的话语,都是千万温柔。
“是我见这天色还没全亮,心想着你应该还在睡,就没去打搅,随意走走。”苏放俯在那人耳边,浅浅微笑,低语,“不想你却也醒得这样早。”
那声音在沉默。
安静让他听见自己胸口起伏的节奏凌乱不堪。
过了好一会儿,那声音方才慢慢响起:“……却也不是醒得早,是做了一个梦,梦到最后,不知怎的忽地就惊醒了。便再睡不着,才出来走走。”
“哦,是什么梦?”苏放问道。
“我……模模糊糊好像自己来到王府的湖畔。却不是秋天,而是初夏的时候。那梦中的光景,虽极像燕戏亭旁的那个湖,心里隐约也知道是王府,但总觉得有几分不似,倒像是很久以前所见的景象。”那声音迟疑了一下,“最最奇怪的是,眼望着一湖的荷花,竟然都开了。”
苏放略略一想,眼神里灵动的光泽流转生辉,然后一声浅笑,挽了他的手,柔声说:“荷,与‘合’字谐音,说的大约即是团圆之意。小凤,你的梦倒是极准的,你看,我这不是来了么,还有你的簪瑛姐姐呢。”
静寂中低低听得一声沉吟,片刻后,仍有一句:“可是……”
“可是什么?”苏放温和地问。
“可是,当我在看着湖中的荷花时,仿佛我身后站着个人,说了些什么话。听着……似乎是一首诗。”那声音说得很慢,仿佛还带着梦醒后的几分迷惘。“隐约记得些零碎句子,拼凑起来,却仍像是不全的,但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心里一乱,便醒了。”
他手心的力度达到极限,只听“啪嚓”一声,那树枝瞬间断裂。
“什么人?”苏放的声音在黑暗中凌厉有力地刺过来,他骤然一惊,猛地按下额侧铁蹄践踏般的阵阵剧痛,一臂扬起,瞬间抓起一颗石子便朝着不远处的草丛里掷去。
一只伏在草丛中的野猫受了惊,尖叫一声跃起,在光影内闪身便窜走了。
待嘈杂尽去,苏放若有所思地望着重归静谧的庭院,淡淡落下一句:“……原来是只野猫。”
说罢,回眸一笑:“这里露水重,你身子虽好了,却也要时时保重,若冷着,只怕瑛妃不说,婀娜那刀子嘴的丫头也要念死你。我们回去罢。”
只听淡淡一声“唔”,应了下来。
衣衫窸窣的声响渐次远去,只留下微红的灯火,暗自跳动。
他闭紧眼睛,一声不吭。
一缕殷红从他的嘴唇边扭曲地窜了下去。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他才虚脱似地慢慢松了口,断断续续在寒冷中短促地咳着,右臂抱住左肩剧痛的地方,好像要把自己,折成一片只剩骨骼的支架。
人倦了,只需要一种平静。
得到平静的方法很多。佛经也可以,时间也可以。
过了那么多年,岁月已经将他身子里残破枯老的痕迹吹拂出来。一切都是淡淡的。尘封的尘封,忘却的忘却,死亡的死亡。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了。
---------------------------------------------------------------------
本来说是第一部的翻版,写到这段,究竟是第几部的翻版已经搞不清楚了……- -|||
小凤啊……我可爱的小凤啊……你终于出场了……不容易啊,擦汗……
您使劲虐他吧,反正有温柔似水的苏小王爷(貌似已经是王爷了……)陪着你,你就狠心把这个让你睡也睡不安稳的男人好好虐一番吧~
(旁人:虐丰的不是你么……)
- -|||当然不是……你们哪只眼睛看见我虐他了~有吗?没有吧~~~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