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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苦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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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桐苑的樱花开得正好。花瓣纯色而透明,不似湘北的那般粉晶。
三井寿抱着从家乡带来的那把名唤凰月的武士刀,坐在庭阶上看樱雨。青黑色的刀鞘贴在脸上,微薄的凉意慢慢渗入肌肤。
藤真健司悄悄地走近,伸手去蒙他的眼。
“世子。”三井寿动也不动就报出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藤真笑靥如花。
“知道就是知道。”三井懒洋洋地说,心道亏你是个男人,如此浓郁呛鼻的熏香都敢用,闻着就头晕骨软。
“深桐苑的樱花有啥好看,又没几株,到了秋季这里赏梧桐倒是极妙的,还可以吃螃蟹放风筝,到时候我去求父亲,给你做个宫舟,咱们一起在莲池里划水,谷泽少主你看可好?”
藤真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双碧色眼眸里深深的笑意。
三井寿看着他,心内一热,微微低下头说:“世子,你称呼我寿就可以了。”
“那你也别叫我藤真世子了,我叫你寿,你呼我健司。”
三井轻轻地嗯了一声。
藤真非常开心,自小在禁闭的王庭内成长,看上去少年老成心机甚重,说到底只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而已,突然身边多了个同龄的伙伴,心里自然是雀跃的。他扯着三井寿大讲特讲着划舟采菱的乐趣,比手画脚,唾沫横飞。
三井斜着眼看着他,心里好笑,果然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子,这么无聊的东西都能乐上半天。突然心内一动:“我想起有个很好玩的事情,你愿意来么?”
“从前,有一对恋人,他们互相爱慕,却因家族仇恨无法结合,女方的族人知道此事后杀掉了男子,男子化为厉鬼来寻仇,终究不忍心下手杀女,遂挖目起走……”
台上说唱人怀抱三味弦,轻吟浅唱,娓娓而道。
藤真听得呆了,一瞬不瞬死盯台上。
三井却忙着招呼伙计:“劳驾,再拿一碟豆腐干和五香豆,”说完他瞟了一眼藤真腰间系着的钱袋,“外加二十串丸子,浇头要辣辣的。”
“寿,他唱的是什么故事?”藤真转头问。
“你没听过?大街小巷都唱滥了,叫什么恋雨咲舞,是京都一个美姬所作的。”三井的嘴巴里塞满了肉丸子。
“真是个动人的故事……”藤真轻轻地叹息着。
“你们翔阳到底没有绝顶的师傅,如果在我们湘北,保准你现在已经听得落泪啦。你听说过湘北最出名的檀玫阁吗?那里的先生啊,极好的清亮嗓子!场场爆满,我每次去都找不着位置……”
三井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藤真狐疑地问:“你的家规好松,少主可以随意出来乱跑吗?”
三井眼珠一转,轻松答道:“就跟我们现在一样,偷跑出来呗。”
藤真点了点头,继续侧耳听。
三井眼珠又转了转,把伙计叫来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功夫上来一个银盘。三井迎着藤真诧异的眼神诡谲一笑,熟门熟路地拎起盘内的银瓶,往杯子上涮了涮倒掉,重新把温酒漓满一杯,送到藤真口边。
“父亲从来不许我喝酒,说是还小……”藤真喏喏着,不敢接手。
“你怕什么?男人没有不喝酒的。”三井皱了皱鼻子,露出鄙夷的神色。
藤真有个心结,因为长得雪肤玉貌,颜色如画,王庭内外的公卿大臣都颇有议论,也曾传到藤真的耳朵里,惹得他大怒,从此最恨别人说他女儿作态。此时听到三井寿提到“男人”两字,二话不说就把酒灌进喉咙。
三井讶异地大笑,也跟着喝了一杯。
不出几轮,藤真雪白的脸上便微漾醉意,湛蓝的眼睛里碧波流溢,身体也开始摇摇欲坠。三井心里大叫不好,劈手夺过藤真的酒杯,打着哈哈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新六郎找不着我们会捱板子的。”
藤真点头,晕晕乎乎地搭着三井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哎呀藤真健司你怎么这么重哇!手脚不要乱动好不好酒气都冲到我鼻子里去啦!唉我的命好苦啊……”
藤真眯着眼去看身边这个少年。
乌发漆黑中泛着蓝光,淡淡的月色下眸子清亮透底,眉宇间说不出的一种飞扬跳脱的神气。
藤真忍不住又靠了靠近,惹来对方的滔滔抱怨和一迭声哇哇乱叫。
藤真淘气地微笑了,貌似自从母亲去世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舒心惬意地笑过了。
此时二人却不知道,宫内已经乱作一团。
倒不是因为两位少主不见的缘故,而是湘北和翔阳发生了规模较大的兵乱。
三井回到自己住的深桐苑后立即将房门紧闭。外面有吵吵嚷嚷的人语声和虚引弓弦的嘣嘣声。似乎整个深桐苑已被禁军包围了。三井知道情况有变,吹熄了火烛,做出已然入睡的样子。人却轻巧地翻出后窗,掠上天台。作为暗部最年幼的队长,三井寿自小就接受严酷的忍术训练,因为将来要贴身保护主公,三井尤善夜潜和暗器的功夫。
此时他屏息凝神,耳聪目明,等待着主上的讯息。
皎洁的圆月中掠过一只鹰影。
是安西光义所豢的猎鹰。
三井打了个唿哨。
猎鹰一头蹿下,扑棱棱地停在三井的面前,瞪着金黄的圆眼,看起来焦躁不安。三井幼时一直与它玩耍,从来没见过它这幅羽毛凌乱的狼狈样子。
三井安抚了一下它的脖子,从栓在利爪上的套环中取出一张沾着血的纸条,揭开就着月光读起来:
“质子是假,翔阳背约,湘北城破,国主战亡,杀藤真,复国仇!”
三井登时如遭雷击,耳内嗡嗡巨响。
原来翔阳跟湘北一丘之貉,在盟约上面都各自心怀鬼胎,出使湘北的那个翔阳质子也不过跟他三井寿一样,是个可怜的替身和工具而已。
杀藤真,复国仇。
纸条上墨沉淋漓,清清楚楚的是安西光义的字迹,自小抚育他长大的恩师,此时传来的讯息竟不是要求他三井寿逃跑,而是要让他杀人!
三井微微阖起眼,稚气未脱的眉眼中透出一股隐约的悲意。
三井寿背负着凰月翻上屋脊。撬开瓦片往下望,见到翔阳国主一身青袍,坐在案前翻阅一封书信,手指蜷曲,声声扣击着桌面。
来报信的暗部斥候刚刚离开,带来了一个让他激动得无法入眠的好消息。
湘北城破,谷泽氏死。
他欣喜若狂地把奏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突然,他发现眼前的白纸上滴下一颗血珠。
随后,白纸上凄厉的鲜红色愈来愈扩大。肩膀上极热,脖颈处摒出大片的血。
他心知遭了刺客暗算,跌倒在地,大声呼救。整个殿堂都被他的呼救声震醒。婢女和宫人首先冲进来,随后是刀剑相交的金石声,禁尉庭和值夜的暗部相继赶来。
三井到底还只是个孩子,紧张之下没能一击致命。
他转身逃跑,突然黑暗里传来细微的破风声,他拼命侧身一蹬,跌落在一个庭院里,脚边插着十几枚苦无。
是翔阳暗部的忍者。
三井内心已经绝望,却仍缓缓拔出凰月,做出困兽之斗的态势。
四处亮起火把,明晃晃如同白昼。
“寿,你这是……”
身后传来藤真健司惊疑的声音。他只穿着月白单衣,揉着刚睡醒还睁不大开的眼睛,赤足站在青石板上。
他不明白那个朝夕相处、总是亲切含笑的伙伴,怎么突然变成一个手执秋水长刀,眼露勃勃杀气的鬼之子。
三井寿毫不犹豫一把揪过藤真的衣领,将凰月架在他的脖子上。
“谁敢靠近,我就杀了他!”
忍众大惊,纷纷避让。
三井一步一步后退。
感受到人质在臂弯中的战栗,三井心中一阵剧痛,手上却加了劲道。
可以嗅到莲池清新的水气了。
那日藤真眉飞色舞地跟三井寿介绍划舟采菱的时候,三井假模假样地不住点头,其实只听进去了一句话:“莲池的水是活水,与信浓河相通。”
三井已经慢慢退至水边,准备把人质推开的时候,藤真突然发力,趁着三井松手的一刹那转身抓住凰月,不顾锋锐的刀锋割破了掌心,他反而死死握住,用力向三井的脖子斩去。
三井看到那双翡翠色的眸子里有一种燃烧成灰的决然与恨意。
三井变机极快,急忙仰头,顺势跌进水里。
凰月不是普通刀剑,尽管已经避开,刀风还是割破了他的下巴,几缕血丝在水中散开。三井无暇顾及,屏息奋力向莲池深处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