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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狐裘案(20) ...

  •   果不其然,白氏给的答复是,一切本是意外,当初只是为了看看小姑子的信件内容以防她口无遮拦说出她与丁宝瑞之事,却不想不小心弄污了信件,只好自己仿写了一份替换了去。后来又担心被季鸿看出笔迹不同来,就继续用仿写代替了原件,至于原件,自然是烧了。

      听闻此言,季鸿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何情绪,好似是松了口气,又仿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依旧萦绕在心头,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时不时的就会冒出来。甚至后来他还拜托顾瑾问过云小姐,在她看来,那些信件是否出自何小姐之意,得到的答复是:看语气像,至于到底是与不是,答案不在旁人口,只在己之心。

      得到云湘竹答复的季鸿久久不语,至此后,终于不再询问。

      后事暂且不提,只说石岱茂结案上报之后,就等着上面的批复了,但他深知此事到此并不算结束,那白氏估计也不会像别的囚犯一样等到秋后才会处置。

      儿媳杀了小姑子,怎么说影响也太恶劣了,无论是对于何府,还是白氏的娘家来说都是如此,甚至此案内情若是传扬开来,新安伯府也难逃众人的口诛笔伐,还有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因季鸿之事八成也会受些牵连,再加上出事的地方又是在昭阳公主的宴会上,恐怕她也巴不得早早翻过这一节去,哪还能让人留到秋后,到时再翻出来岂不又是一桩事?

      总之考虑到种种情况,此案大概会低调处理,且会处理得很快。

      石岱茂猜得一点都没错,白氏很快就被判了死刑,念其认罪悔改之心甚诚,赐她全尸,令其自尽。

      听到判决旨意的白梅霜依旧不言不语少有情绪,却在看见前来送行的两个人时,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般,不由自主的往角落里缩去。

      来者是一名身形瘦削的青年男子,以及一名约莫两三岁的女童。

      他一手抱着女童,一手提着个食盒,佝偻着背脊步履沉重的慢慢朝白氏的牢房走来。

      女童大概是有些惧怕这里的环境,双手紧抱青年的脖子埋头在他肩处,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偷眼看向四周。

      青年在牢房外站定,四下里一片寂静,只除了随同的狱卒拉动锁链开动牢锁的摩擦碰撞声不断响起,哗啦啦的,直锯到人心底里去,哐铛铛的,一撞便叫人心肝也跟着一颤。

      女童双手抱得更紧,把小脸紧紧的贴在青年瘦削的肩窝里。

      牢房门被打开,青年抱着女童走了进去,白氏依旧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狱卒又重新将牢门上锁,而后便走了出去,留他们在此话别。

      青年弯腰放下女童,女童害怕,小手不由攥着青年的衣摆,紧紧的依偎在他身侧。

      青年由着女童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自己则找了一处光线稍显明亮的地面弯腰收拾起来,拿着帕子一点一点的擦拭干净,这才打开食盒,一样接一样的拿出里面装满菜肴的碗碟一一摆好,又拿出两个大碗一个小碗的三碗饭,两双牙箸,一根小勺。

      放好之后,青年这才站起身,第一次将视线投向角落处的白氏,动了几次唇都不能成声,半晌后,才哑着嗓子低声道:“梅霜……,来用饭吧……”

      女童这时才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睁着一双大眼歪着脑袋不停的看向白氏,紧接着,她松开紧攥着青年衣物的小手,慢慢朝着白氏走去,先时还走几步便停下看看青年又看看白氏,到后来便像是确定了什么,啪嗒啪嗒的小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用她那清脆稚嫩的声音喊道:“娘亲!娘亲!娘亲!”

      白氏不曾开口回应,只偏头面向墙壁,甚至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了些。女童却只顾着欢喜,跑到近前便一把扑到了白氏的身上,笑呵呵的说道:“娘亲!原来你在这里!安儿昨日、前日……”一面说一面一根一根的掰着小手指,“好多、好多日都不曾见娘亲了!安儿想你!”小身子不断扭动着,又把小脸贴在白氏的颈窝、耳畔、脸颊处,不停的来回磨蹭。

      白氏始终双手环胸不曾回应,脸也始终面对着墙壁,只一双眼睛终是忍不住噙满了泪水,却又硬生生的忍了下去。

      女童得不到母亲的回应,不由无措的又看向青年,喊道:“爹爹……”

      那青年,白梅霜之夫何五郎,迈着依旧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将过来,伸出双臂抱起女童,道:“安儿乖,你娘亲累了,爹爹抱你。”一面说着,一面又看向白氏,眼眶渐次红起,却又仰头深吸了口气,再次说道:“梅霜,陪我们用一次饭吧,也、也是……最后……最后一次了,就当是……当是你给我和安儿留个……留个念想吧……”

      白氏咽下梗在喉间的酸涩硬块,扶着墙缓缓站起身,道:“念想就不必了,趁早忘了吧。用过饭你便带着安儿回去吧,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怎的还把她带了来?”

      何五郎安抚的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沉默了片刻方说道:“总要来送过她的母亲……”

      白氏闻言,脸上似讽似笑又似悲,道:“有何好送?你又做这种全无益处的傻事,安儿这一来,你母亲岂会给她一个好脸色瞧?你要真为她好,不仅不该让她来,早早让她忘了我才是正经。”

      何五郎依旧沉默,只默默的抱着安儿在摆满碗碟之处等着白氏。

      白氏大步走将过来,席地坐下,捧起一只饭碗便使劲的往嘴里扒饭,又塞了满口的菜肉直着脖子生咽了下去,而后放下碗筷道:“好了,我已经吃过了,你带着安儿快走吧。”

      看白氏这样,何五郎的眼泪措不及防的掉了下来,又赶紧伸袖抹了去,一旁的安儿看娘亲吃饭,便也如同在家中一样,伸出小手去抓摆在面前的小碗小勺,却被白氏劈手夺了去。

      安儿倒是没哭,她还以为是像往常一样,娘亲要为她夹菜,忙伸出小手指来指去,口中软软的说道:“娘亲,安儿想吃这个,也想吃这个,还有,还有这个也有一丁点儿想吃,就一丁点儿……”

      白氏紧紧的抓着手中的小碗小勺,听得几欲肝肠寸断,只使劲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哑着嗓音说何五郎:“你怎的还是这么不通人情世故,这饭是安儿能吃的吗?”

      何五郎低头道:“是我错了……”又伸手去捧自己面前的那碗饭,语带乞求的说道:“那让我陪你吃吧,已是……已是……最后……”话未说完,手中的饭碗也被白氏夺了去。

      白氏将安儿小碗里的饭倒入自己的碗中,又把何五郎的那碗饭摆在自己面前,道:“你们谁都不许吃!就那么一碗饭够谁吃的?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把这些饭菜都留给我吧,也好让我做个饱死鬼,到了十八层地狱说不定还能多撑几天呢。”

      何五郎偏过头去不敢看白氏,怕一看就忍不住会哭出来,又见女儿好似有些不安,忙又抱过来哄。

      白氏默然良久,忽而问道:“你不恨我吗?”

      何五郎低低的哄着女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哑声说道:“你不是有意的……”

      白氏默默的往嘴里扒了一口饭,食不知味的慢慢咽下,道:“比起自欺欺人,我更希望你能像个男人一样该恨便恨。”

      何五郎低头沉默,良久后才第一次抬起头看向白氏的双眼,轻缓却坚定的说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白氏偏转开视线,道:“你回来后他们没跟你说吗?我非但是有意,还是处心积虑,反正她已死,我也快了,你大可不必再为我开脱,我白梅霜也不需要。”

      何五郎摇头道:“非是开脱,我知你不是。你虽处心积虑,但却非在谋她性命,你大概只是想抓个把柄在手里。”

      白氏仰头狠眨几下眼睛,口中却冷笑道:“你这话却不通,她和人传信的法子都是我使人暗自教与她的,若不然凭她哪能想得出?是以她的把柄我自是想抓随时便能抓,何必要大费周章的跑到公主的宴上去抓。”

      何五郎久久不语。

      白氏反笑道:“你瞧,说不通了吧?虽然娶了我这么个毒妇可能让你一时无法接受,但事实就是事实,你带着安儿快走吧,这饭菜就当是……”话未说完,就被何五郎好似痛苦至极的声音给打断了。

      他紧抱着怀中的安儿,满脸痛色的说道:“因为你想出口恶气,你想把从蓁蓁处受到的侮辱都当面还回去,你想让她服软,你想让她自此后……自此后再也不敢站在高处指责你……,我不知你和蓁蓁……,不知你和蓁蓁……”说到此处,何五郎已是痛悔交加,再也说不下去。

      白氏的脑海中一时闪过曾经的种种,义愤填膺的何蓁蓁,尖利刻薄的何蓁蓁,一次又一次,越是遇见新安伯府的人就越是变本加厉,直到最后,在那楼舫里,面对那张不断、不断、不断往她身上扎刺的嘴巴,她终于忍不住抡起了手中扫帚,就那么一瞬间,只是没能忍住的那么一瞬间,世界清静了……,也崩塌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会有何蓁蓁这样的人呢?”白氏心中苦笑,哪怕事到如今,白氏也依旧觉得,“真讨厌啊,实在是太讨厌了。”

      看着眼前这个极度痛苦的男人,白氏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进手中的饭碗里,又赶紧偏头抹了去,她一贯嫌弃这个男人软弱无能又嘴笨口拙,当他说他想去老家那边的书院读书好考个功名时,她是满心欢喜的送他走的,不是觉得他真能考出个名堂来,只是欢喜他终于不在自己面前碍眼了。

      却没想事到如今,也只有他还会为她流泪,为她开脱。

      白氏看着眼前直接摆在地上的饭菜,这么个连给点钱让狱卒送桌子板凳来都不晓得做的不通世故的男人,这么个送最后一顿饭连酒水都不知道备的呆傻男人,以后他该怎么办?还有安儿,已有了她这样一个母亲,父亲又如此的不中用,这叫她怎么放心的下?

      白氏眼神留恋的看着已酣然入睡的女儿的小脸,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若是她当初不曾看丁宝瑞醉生梦死心生不忍甚至是暗自窃喜的去搭话呢?若是她在被何蓁蓁发现时更好的处理而不是憋在心里一忍再忍呢?若是她在那楼舫里不曾怒气上头挥棒杀人呢?若是……若是她在看见丁宝瑞挣扎着上岸时不是去拉他一把而是任由他……任由他……

      想到这里,白氏不由暗嘲,果然自己是天生的阴暗歹毒,便是死到临头了,也忍不住会想脱罪的可能,哪怕代价是另一个人的性命。

      一顿饭也不知吃了多久,直到狱卒来催,这顿充满痛苦与折磨的送行饭才不得不结束。

      到最后,白氏终于忍不住抱了抱酣睡的女儿,噙着泪水亲了亲她,轻声说道:“只望你不要像我,也不要像你爹爹,更不要像你小姑姑,若要像,为娘希望你像你云姑姑,活得不憋屈,也不偏激,有情有义,有智有谋……”

      片刻后,又摇了摇头,道:“不,还是算了吧,安儿只要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平平安安的长大,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娘亲就心满意足了……”

      到了终于要离别的那一刻,白氏反倒心平气和起来,她看着何五郎轻声嘱咐道:“别为我哭,若实在想哭,你便在路上哭了再回去,别回去招人眼,可记住了?”

      何五郎已是肝肠寸断,胡乱的点着头,抱着女儿踉跄着一步一步的走出牢房,昏昏沉沉的不知何时就走到了大街上,四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唯有他满身的凄凉与仓皇,身在人间,心如炼狱,唯有怀中那沉甸甸的份量与颈侧温热的鼻息才仿若救赎般,给了他一点微弱的温暖与光亮。

      不远处,看着那个抱着孩子倚在墙边哭得撕心裂肺的男人,丁宝瑞忽然抬手狠狠的甩了自己一巴掌,而后掉头就走。

      跟随的小厮看了看手中的食盒,问:“少爷,我们不去监牢了吗?”

      小厮没能等来只言片语,却只见自家少爷闷着头疾步如飞,却是离监牢越来越远,赶紧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案记:
      何蓁蓁,被害身亡,是时,离十六岁生辰不足一月。
      白梅霜,杀人凶犯,自缢于狱中,时年,二十有一。
      丫环碧珠,被主家杖责,后身死,时年十四,未及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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