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奇案录》陌上闲云

2、狐裘案（02）

　　“云妹妹。”顾瑾赶忙起身见礼。

　　“顾大哥。”云湘竹裣衽屈身，虽则冬衣厚重，行动处却是一贯的步稳身轻，婷婷又盈盈。

　　两人厮见毕，云湘竹眉眼微抬，霎时一张笑脸便直通通的撞了进来，视线一对，他不仅没挪转，反倒眼里的笑意更盛了。

　　云湘竹被看得浑身的不自在，抵不住要避开，又觉不甘，顿时心下暗恼：这人怎地越发的无礼！

　　顾瑾笑盈盈的看着盛装打扮的小未婚妻，明明才十五六的年岁，这一身的气质却远不是现代那些古装戏中的女星能比的，不身处这样的环境，出身这样的家庭，教养不出这样的女子。

　　不仅是他那小未婚妻，就连他那小学生年纪的小舅子，也仿若是从古籍中走出来的玉面小郎君般，自带一股书香气。

　　顾瑾虽在这个朝代生活了十九年有余，但与人交往时依旧带着些前世的痕迹，比如此时看人的眼神就略显直白火热了些，在被云湘竹暗瞪了一眼之后，也浑然不知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还暗忖是不是今儿在路上耽搁了一下，比往日晚了大半刻钟才到，让她觉得自己被怠慢了？要不下次再早些过来？想要把媳妇娶回家，不勤快些哪行！

　　云湘竹自然不知顾瑾心中所想，若是知道，怕是要更加气恼，早什么早！再早你干脆五更天就来堵门好了！

　　顾瑾跑得这样殷勤，云湘竹倒也不是真的不识好歹，只心中不自在罢了。初时还是父母招待，她就是出去略见一见再小坐片刻，到如今他却浑然成了自家人，父亲在家时还会去书房谈谈科考举业之事，父亲不在家时母亲就全然撒手不管了，只管让小弟去招待，又再三的催她，俨然不再外道，正经的当成自家女婿来对待了。

　　其实不仅是父母亲人，就连伺候的丫环仆妇们除了没改口，也是一副对待准姑爷的模样。

　　好似整个府里除了她自己还别扭着，其他人都已欣然接受且乐见其成，甚至是习以为常了。

　　这让她那点不足道的小别扭越发的没来由，倒显得是在耍小性子了。

　　也不知是不是近日梦魇频频的缘故，云湘竹觉得今日的自己格外的不耐烦，往常见到顾瑾也只是心里有点小不自在，这会子却忽然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情绪，却又叫人分辨不清到底是何种情绪。

　　“我这是怎么了？”云湘竹心中狐惑，当下也不及细思，看时辰已不早，当即便同顾瑾一道去拜别了母亲，留采荇在家，带着采菱上了自家的车驾。

　　“今日劳烦兄长了。”云齐钧团着两只小手朝顾瑾拱手作别，一弯腰，脑袋差点撞到了准姐夫的腰，不动神色的重新站起身，只悄悄的把脚步往后蹭了蹭。

　　顾瑾好悬没忍住笑了出来，赶紧将拳头抵住下唇轻咳了一声。

　　然则，他忍住了，身后的车驾上却传来一声轻笑，转回头，掀开的车帘旁，云湘竹正捉帕捂嘴毫不掩饰的在笑话她弟弟。

　　云齐钧道：“姐姐笑甚？”

　　云湘竹正了正颜色，道：“姐姐是欣慰，弟弟大了，能代父礼客支应门庭了，天儿冷，早些回去吧，就在暖阁里写写字，别去滴墨轩了，那里暑热时倒凉快，冬日里却直如冰天雪洞般，生多少盆炭火也不顶事儿。”

　　云齐钧面上道：“知道了，劳姐姐挂心。”背地里却趁着顾瑾不注意歪眉斜眼的冲云湘竹做鬼脸，云湘竹也不甘示弱的回了个口型“仔细你的皮”！

　　顾瑾全当没看见那姐弟俩的眉眼官司，心中却想着自己做得还不够啊，这俩姐弟明显还没把他当自己人，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只待日后吧。

　　当下里辞别了小舅子，跨马上鞍，带着家丁随从护着车驾启程往凝萃园而去。

　　半道里又遇上了定国公府的车驾，这却是云湘竹的舅家，车里的是她表姐徐萱仪，也是要去赴宴的，头天里就打发了人过来说定今日在此处先行碰面。

　　顾瑾早下马行过礼然后眼观鼻鼻观心的候在一旁了，云湘竹搭着采菱的手臂正要下车，那边徐萱仪忙道：“跟我外道什么！还不进去好生坐着！吹了风仔细又犯咳嗽！”

　　云湘竹也就不再做样子，老老实实的在里面坐着，只探头朝那边望，一打眼便瞧见扶着表姐下车的两个丫环里却有一人是她没见过的，另一人是表姐的贴身大丫环盏儿。

　　两人虽是一般的银红绫袄儿白绫裙再外搭一件对襟青缎比甲，那陌生丫环瞧上去却和盏儿格外不同些，看年纪约莫十七八的样子，长挑身材纤瘦有度，眉眼清丽，面皮白净，神色柔顺且举止恭敬，却叫人怎么看都不似个丫环，倒像是个遭了难的大家小姐，偏又带了点叫人说不出哪里不对的怪异感。

　　云湘竹虽琢磨不透这陌生女子的来历，却知道这肯定又是舅舅怜香惜玉的老毛病又犯了，只不知表姐今日怎么把人给带了出来，莫不是舅母又冲她哭了？

　　“瞎琢磨什么呢，眼珠子乱转的！”徐萱仪一头上了云湘竹的车驾，看她眼睛直往玉蝶身上打量，知道这丫头向来是个鬼灵精，怕是瞧出些什么来了，当下也不便细说，只冲她使了使眼色，让她不要太露痕迹，有话回头再说。

　　云湘竹会意，把身子往一旁挪了挪，搭着徐萱仪的手臂让她在身旁坐下，又把膝上一只精致玲珑的铜手炉往她怀里一塞，让她暖暖手。

　　徐萱仪伸出十根葱白的手指将手炉笼在袖子里，对车下的丫环们说道：“盏儿、玉蝶你们回去吧，采菱，也跟着你盏儿姐姐去后面坐吧。”

　　采菱看向云湘竹，见云湘竹点了点头，这才跟着盏儿她们去了后面的马车。

　　车驾再次启动，两队人并做了一队，一路再不做停留，出了内城直奔东郊而去。

　　车上，徐萱仪不忙着说别的，只先打量了一番云湘竹的衣着，道：“怎的不穿你那件银狐裘？那可是你亲舅费了老大劲儿才抢到手的，连我都不曾得见就巴巴的给你这宝贝外甥女给送了去，生怕慢了一丁点儿，就能把你这玉人儿给冻出个好歹来！”

　　云湘竹也不生气，只吃吃的笑，言道：“你又何必说酸话！但凡你不总惦记着他的那些‘美人灯儿’，银狐裘又算得了什么稀罕物，什么虎裘豹裘的，还不是随你喜欢！”

　　徐萱仪气道：“什么叫我总惦记着他的‘美人灯儿’！但凡他收敛些，何至于我这个做女儿的去管那些污糟事！”

　　云湘竹叹道：“罢！罢！这事上咱俩总说不到一起去。我还是那句话，舅母自己不立起来，谁管都没用，外祖母和我母亲当初谁不是站在舅母那边的，可后头发生的事你也是知道的，如今也都冷了心思。表姐，说句真心话，他们上一辈的那一笔糊涂账我既管不着也懒得管，我只心疼你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听我一句劝，少操些心吧！咱们各人全各人的恩情，譬如舅舅爱护疼惜我，我也自当全了这份爱护疼惜之情，却不能倚仗着这份爱护反倒越俎代庖失了分寸。舅母平日里也待我甚好，我也自当诚心以待。我盼着他俩都好，却也没得为了这一个去管着另一个的道理。”

　　徐萱仪默了片刻，苦笑道：“你自可如此，我却是不能够的。”

　　云湘竹还待再劝，却又咽了回去，不说表姐的性子自来惯爱操心，就是她自己若是换成自己的父母如此，也不知是不是真能如同自己现在这般想得开。

　　遂转移话题，冲身后努了努嘴，问：“那位什么来头？怎的看她身上透着一股子古怪，说是丫环倒像是小姐，说像小姐吧，又总觉得哪里不对，更不似往常舅舅带回来的那些个。”

　　徐萱仪被这一连串这不像那不像的逗得扑哧一笑，细细解释道：“爹的意思是说那位也曾是大家小姐，十来岁上不幸因父辈犯了事被牵累着沦落乐籍，你觉得她古怪，大约也是因此之故。”

　　云湘竹依旧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遂不去管它，接着问道：“那怎的又被舅舅带了回来？”

　　徐萱仪叹气：“说是见她被一众浪荡子污言秽语的调戏耍弄，心有不忍。”

　　云湘竹猜着便是如此，也懒得去细问舅舅的说辞，左不过是那些，只问：“带回来也就罢了，总不好真当她是丫环使，就是端茶倒水的看起来也不像，偏又是父辈犯了事的，料想脱籍从良也难，咱两家府里又都不养女乐，总不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养在府里吧？”

　　徐萱仪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爹爹带了人回来，只把她放在园子里头当娇客尊着敬着，我原待不管的，偏母亲又……”

　　子女不言父母过，徐萱仪也不好说自己母亲的不是，但她不说云湘竹又焉能不知，定是又身上这不好那不好的，也不去说舅舅，只一径的冲着表姐哭了。

　　云湘竹想了想，道：“那你今儿个把她带了出来，莫不是想着把她送到公主的园子里去？”

　　徐萱仪点了点头：“凝萃园里本就养着一帮乐伎伶人，平日里无事只在园子里住着，只偶尔公主来时在宴会上助助兴，也不是什么污糟去处。问了她的意思，倒也愿意，少不得瞅空子跟公主说一声看可还使得。”

　　云湘竹思量着这倒也是个法子，只提醒表姐：“这女子的来历到底有些不清不楚的，若是留在园子里，可别忘了请公主使人查问一下。”

　　徐萱仪嗔道：“晓得了，到底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要你来教我，留着以后教瑾兄弟去吧！”

　　云湘竹羞恼道：“谁要教他！表姐你到底和谁一头的？”

　　徐萱仪笑道：“我倒是想咱姐妹俩永世在一头才好呢，只怕这日后呀……”

　　云湘竹伸出双手直往徐萱仪腋窝腰间抓挠，口中叫道：“只怕什么？叫你浑说！”

　　徐萱仪扭着身子笑个不住，赶忙求饶：“好妹妹，快别挠了，这大街上的叫人知道了笑话！”

　　两人笑闹了一会子才住了手，一面互相整理着乱了的衣襟发鬓，一面继续闲聊。

　　云湘竹问：“这年节才刚过呢，怎的公主就办起游园会来了？”

　　徐萱仪摇头道：“我也不知，大概是有什么缘故吧，反正凭它什么缘故也和咱姐妹无关，左不过是陪着玩闹消遣一日罢了。”

　　云湘竹不知想到了什么，捂嘴笑道：“我是陪衬不假，表姐可正经还未定亲呢！听说今日沈大哥也在，说不定啊，这姻缘……”

　　话未说完就被徐萱仪又羞又恼的一把按住，两人又是好一番打闹。

　　吹着冷风骑在马上的顾瑾不时听见几声从马车里传出的笑闹声，快要冻僵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微笑，果然，不论身处哪个时代，女孩们在一起时总是这么的无忧无虑，也不知都在聊些什么，竟是这么的开心。

　　铅灰色的天空下，通往凝萃园的官道上，无数辆由家丁仆从们簇拥护持着的宝马香车迤逦而行，在白皑皑的雪地与黑压压的秃树间，抹下了一笔胭脂粉黛般的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