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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静庐初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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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影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
剑谱呢?!她本想往自己胸前一探,却发现手根本就抬不起来。她想坐起,却连支撑的力气也没有。费力地把头侧向一边,她看见靠窗台的紫檀木桌上,用牛皮捆扎的小包——正是她放在怀中的剑谱。
看见东西就在不远处,承影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然后她终于有空来思考这是什么地方。清淡的装潢,紫檀的家具,挂在墙上的字帖,透过窗户,看到的绰约竹影,主人的品味很是高雅,大概是个隐居山林的文士吧。自己若留下来,八成会给主人带来麻烦,等到可以行动,就尽快离开吧……
眼皮很沉。
疼痛却让她无法睡去,脸上如同被火烧灼一般。
承影挪动自己的手臂,让手指能贴上面颊,缓慢地触摸着皮肤——如果那还能勉强称做皮肤。凹凸不平的伤痕,翻起来的碎皮,然后是缠着的绷带,承影知道,她的脸已经毁了。
顾承影,你要坚强一些,不能哭,不能哭!
尽管如此告诉自己,可有什么滚烫的液体,终于还是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从无声,到低低的啜泣,再渐渐变得不能抑制,眼泪烧灼着伤口,承影用双手捂住脸,泪还是不断地流出来,好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分量,都在此刻宣泄掉,三个月强忍的情绪,此刻终于不可阻止地爆发出来。
柳忘龄靠在门后,他知道有些时候,人是需要独自哭泣的,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何况还是一名女子呢?哭泣声渐渐弱去,柳忘龄有些犹豫,是否该在此刻敲门进入。也好,等都等了,再过一时片刻也不会怎样吧?等久了就是你的啊。等那哭声完全停止后,又过了约莫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他正要敲门,想了想,终是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你醒了。”他说。
顾承影打量这个人,如她所想,这是个儒雅俊秀的文人,“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本想起身道谢,可那该死的无力感依旧控制着她的身体。
“姑娘不必多礼。”不然你行礼之后我还得扶你躺下。
哈?姑娘?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这个称呼是用在她身上。承影眼光越过忘龄,落在紫檀桌上,又道:“先生,不知可否麻烦一事?”
“姑娘请说。”反正救了你,就已经是个巨大的麻烦了。
“那便劳请先生将桌上那个牛皮包裹……”
忘龄取来牛皮包裹,递给承影,问:“恕在下冒昧,看姑娘的样子,此物似乎十分重要?”
承影不答,逃亡让她明白了很多事,比如——不要轻信他人,哪怕那是个柔弱书生。
“只是一本普通的书,但是这是爹娘留给我的。”她不动声色,答道。
“是我唐突了。”忘龄不再追问,合起手中折扇,忽然,他想到什么,笑道:“在下愚钝,未有请教姑娘芳名?”
承影犹豫片刻,答道:“我叫承影。请教先生高姓?”
“在下柳忘龄。”忘龄微笑道,这微笑甚至让承影有一瞬失神。忽听忘龄缓缓道:“孔周有三剑,曰含光,承影,宵练.承影者,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真是好名字。”以剑为名,此女果然非凡人也,忘龄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些,但唇角笑意却不禁溢出。
“先生见笑了。”
“哪里是见笑,世间凡庸,皆道刀剑戾气深重,却不知秋水之美,堪媲美天地长空之气,自是脱俗。”柳忘龄眼神之中,几乎有一丝陶醉了。
“是么?”承影低声道。秋水虽美,却是夺人性命啊……
“时候不早,承影姑娘好生休息,在下便不打扰了。”忘龄见承影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罢,来日方长,总有机会探探她的路子。正要离开,却被承影叫住:
“柳先生。”
“姑娘还有什么事么?”
“请不要叫我姑娘了……”
“莫非姑娘已经……?”出阁了吗?现在的女子怎么越嫁越早了?
看出忘龄误会自己的意思,承影脸刷的红了,嗫嚅道:“不……我的意思是……先生唤我名字便好……”
“看来是在下误会了,承影姑……不,承影,好好休息吧。”反正,叫姑娘叫夫人,对他而言都没什么损失。他是铸剑师,她是好铁,如此而已。
待忘龄走出房门,承影方紧紧攒住那牛皮小包,喃喃道:“对,我已经不是姑娘了……”有哪个姑娘,会是她现在的模样?尤其是在那人的丰神俊秀之下,她是显得多么局促和丑陋……
柳忘龄用折扇抵住头,他这次还真是凭着一时冲动揽下巨大麻烦。这下要怎么办?下山雇个女佣来照顾她么?不然换药、换衣这些事情要他怎么处理?可他独自住起码三十年了,现在得为了一个陌生女人改变他的生活习惯?
“唉……”他叹口气,乖乖出了房门,往山下走去——谁叫他好奇心、爱才心实在太重,丢不下这块好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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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忘龄对她实在是不错,还特意请了女侍来照顾她,尽管他只是偶尔才来看看她。也罢,完全陌生的人,你能指望他付出多少关心?能给她这些,承影已是莫大的感激了。她的身体渐渐恢复,已经能下床走动。
这日,她实在闷在房中太久,便想到园中走走。
阳光微微地洒在脸上,半分温暖,半分残酷。他的品味的确不错,即使是这样小小庭院的布置,也是精致优雅到了极至。眼睛有些适应不了阳光,加上病体初愈,走了几步,已有些疲惫。前方有一六角凉亭,便到那里歇歇好了。
刚要走近,却听到说话声,她急忙躲到树木的阴影后去。探头看去,却是柳忘龄和一陌生人。只见忘龄轻摇折扇,意态慵懒,隐有丝不耐。
“柳先生,请务必为我家铸造一把绝世神剑,事成之后,只要先生开口,价码随您开!”
看着眼前口沫横飞的说客,忘龄把脸躲在折扇后,打了个大呵欠,本以为江湖中人都知道他的规矩,可这样的白痴还是时常会跑来,果然上次收下书风月那万两黄金为他打造风雅之狂,是自己破错了例,看吧,自己就是太好说话,一次破例,就会有一万个白痴跑来以为自己也有那个破例的资格。
“在下安逸生活过了太久,久未开炉,手艺早已生锈,还望阁下转告贵主人,柳忘龄不值他一掷万金。当然,忘龄倒是愿向贵主推荐一人。”
“先生请讲。”
“不知阁下是否知道,从此处下山,便有一小镇,小镇东角有一市集,市集上有一大槐树,槐树下有一打铁铺……”忘龄一连串说出来,那求剑之人听得认真无比。
“这打铁铺中铁匠,定是隐世的名剑师了。”那人道。这柳忘龄推荐的人,必是当代名匠,说不定还在他之上,既然隐世,肯定也不会要求太多报酬,这下还可以节省一笔……
“非也非也,且听在下把话说完——这打铁铺旁有一小摊,专卖供小孩玩耍的竹刀木剑,做工精巧,颜色鲜艳,价钱便宜,最适合贵主这种胸无点墨、满肚肠肥、器量狭隘却又死要面子的五流用剑初学者使用。”忘龄面带微笑,说罢浅啜一口西湖龙井。恩,真是好茶,忘龄心道,随即又对那脸都气绿的使者说:“真是不好意思,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哟,阁下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可否需要在下遣人为您请大夫,要是阁下不幸倒在这里,实在是太对不起我这美丽无比精致绝伦超凡脱俗的庭院了……”
“柳忘龄!你!你……!”那人几乎头上冒烟,指着忘龄的鼻尖,气得说不出话来。
啪嚓。树枝被睬到的声音。
二人眼光都落在树后,承影只得站了出来。
那求剑之人的脸色大变,惊道:“鬼……鬼……”顺手抄起桌上茶杯,朝承影掷去,“哇啊!不要过来!”
忘龄微微皱眉,也拿起茶杯,一掷而出。那盖子被忘龄手中气劲一带,以极快的速度追上那眼看就要打在承影身上的茶杯,砰的一声,两杯相碰,竟同时碎成粉末。
霎那间,园子变得非常寂静。
“真是可惜,浪费我两个上好的白瓷茶杯。”忘龄打破沉默,道。
那人见忘龄露了这么一手,又确实怕女子那张不成人形的脸,那里还敢叫嚣,连告辞都没说,急急忙忙地逃离了静庐。
“不送。”忘龄道,总算打发掉一个。只是……
承影呆呆地站在那里,虽说面对这种场面早有心理准备,但真听到别人指着自己的脸说鬼,露出恐惧和厌恶的表情,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见忘龄那张几乎毫无缺点的俊脸正对着自己,她几乎是想转身逃掉了。
“承影,你能躲开刚才那个杯子么?”他忽然地问道。
承影这才回过神来,看向那堆碎瓷片,这个看似文弱的人,武功竟如此了得!“我想我不能。”若是有剑在手,兴许她能一剑劈开那茶杯。
“真正的剑客,即使手中无剑,剑气也不会消失。”似是看穿她心中所想,忘龄道,“你,还有距离。”
“先生的意思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告诉她这些。
“我救你,不是因为你是谁,或者是遭遇了什么,原因只有一个——”忘龄轻轻抓住承影的双手,眼神好像在欣赏一件惊世的艺术品,“只是双百年难遇的,剑者的手。”换言之,是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他铸剑的兴趣,可不单单在铁上,对人,他同样也有莫大的兴趣。“若你想保存好那本名剑谱,现在的水准可是不够——至少,要有我的十分之一才行。”
承影一惊,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柳忘龄。”折扇轻掩,忘龄淡然坐于亭中,宛如仙人,“江湖上的朋友送了我一个号——‘名剑铸手’。”
“你为何知道我有名剑谱?”承影警惕地瞪视着忘龄。
“连称呼都唤了,有必要这么紧张么?”忘龄笑道,“天下间,很少有我不知道的关于剑的事情。”看到充满戒备的承影,忘龄展开折扇,“如果真想要那本剑谱,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夺也好,骗也好,我至少有一千种以上的方法。”
忘龄轻举白瓷杯,向承影微微举了举,道:“坐。”
承影迟疑一下,终是走进了凉亭,却不坐下。这个男人,她实在弄不清他的想法。作为一个铸剑师,名剑谱难道不该是梦寐以求之物么?他完全有能力拿到剑谱,却……承影偷偷看了看他,悠闲的神态,修长的手指正缓缓将碧绿的茶水注入杯中,热茶中升起一片氤氲,如同这个男子,让人摸不透。
“为何不坐?”柳忘龄将白瓷杯推到承影面前,淡淡茶香萦绕。
“长幼有序,承影不敢。”他看来年轻,但曾听父亲闲谈时讲过,武功达到一定境界的人,时光的流逝会变得缓慢——柳忘龄的眼睛,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能够拥有的。
“江湖儿女,何必讲那些繁文缛节?坐吧。”忘龄轻笑,手中折扇朝承影一拂,柔和气劲在承影肩上一按,她自然而然坐了下来。
“你定会奇怪为何我对名剑谱没有兴趣。”柳忘龄啜了口茶,道,承影不答,算是默认。“照你看来,死人与活人,谁更有能力?”
承影虽没有料到会有这个问题,但仍是乖乖答道:“死者已矣,纵有通天之能,也不过是荒冢一堆。”
“不错,”忘龄点点头,又道:“铸剑之道亦然。死者之剑,失了灵气,纵是削金碎玉,不过俗物罢了。”
为了这些俗物,我的家人……承影咬住嘴唇,那个染血的夜晚的一切,历历在目。
“说起来,我至今尚未见过你的剑法,”柳忘龄忽然道,“虽说单看双手,我已大致明白你走的是宏大刚猛的路子,但是说实话,我并不认为这种剑法适合你。不过俗语有云:‘眼见为实’,所以……”
“先生的意思?”
忘龄站起来,走出凉亭,拾起一枝树枝,递给承影。“请,承影。”
承影接过树枝,走到庭院中,哈,折枝为剑么?承影轻笑,紫气剑法起式出,树枝轻点地面,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半圆。
风停了。
或者说,风随着承影手中树枝起舞,那树枝早已不是树枝,而是三尺秋水,在空气中破开一条条剑痕,风与剑合而为一。承影越舞越快,剑的速度越过风,卷起落花,又被风带到更高处。
忘龄托着下巴看着承影,果然没有看错,这个孩子天赋超群。虽不知为何她完全没有内力,但她却能凭自身资质,将本不适合她的刚猛剑法加以改良,使其刚中带柔,柔中有刚。想到这里,忘龄微微一笑,顺手捡起另一枝树枝。
霎时间,数以百记的剑花攻向承影。她从容回身,剑锋斜出,化解忘龄攻势,脚步丝毫不乱,飞花四落,一青一白的身影交错,二人手中明明都是树枝,却能听见金石之声。
承影第一次觉得挥剑是舒畅至极的事,当她意识到,剑锋已早于她的思想而去,而他也总能已最合适的招式化解她的攻势,与其说是他与她过招,倒不如说忘龄的剑在引导她。她的眼中只看到那枝枯木,她的剑情不自禁地想追随它。
百招过后,两人同时跃开。
“啪!”手中树枝登时断成两截。承影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地上断枝,再抬头,却见忘龄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拿着断掉的枝桠。
“似乎是无法承受我们的剑法呢。”忘龄笑,“不过……我很好奇,你的师父紫气剑顾纭斐,为何没有教你运气吐纳之法呢?”
承影一愣,低下头道:“剑法……是我偷学的。”微微停顿,似是鼓起了很大勇气,承影抬头道:“顾纭斐不是我的师父,而是——”
“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