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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先生 ...

  •   话音刚落,余欢就后悔了。
      她凭什么替林千宴开口?林千宴愿意进村,大约只是为着拜访明觉师父,难道她还真以为自己和他多亲近,妄图将他拴进这穷乡僻壤不成?
      饶是林千宴说他自己身无长物,可他那么厉害,有学识又懂绘画,还能想出彩头的好主意,何至于沦落到来秀水村当村塾先生?

      可是——她已将自己置之险境!
      旁边的婶子问:“欢丫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里哪有什么秀才公。”
      泼冷水那人道:“你莫不是说林小公子?当真是年纪小,不知什么是秀才,不是会写字就叫秀才,要是那么简单,还有那么多人挤破了头去考功名?”
      余欢有点气愤,她厌恶被嘲讽。

      这处声气颇大,又提到林千宴,引得他抬起了头。
      一抬眼,目光便与余欢相接。
      余欢看见林千宴微怔,而后对她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她感受到自己的愤怒化为不管不顾的话语,以至于此刻她不再为林千宴考虑,亦不再考虑林千宴如何看待她。

      她听到自己语气不善地反驳:
      “我知道什么是秀才。我说的就是林公子,凭什么他不能是?”
      身边的人声俱是一静,随即,惊叹与怀疑声起。
      “欢丫头,你没开玩笑?林小公子真是秀才老爷?”
      “他才几岁啊?”
      “有这么年轻的秀才公?”
      有胆子大的挤入最中间,直接问:“林小公子,林小公子,你可考过科举了?”
      林千宴已被眼下发生的一切弄得迷茫,但还是点了点头。
      “考过。”

      “你考过县试了?”
      林千宴点头。
      围观人群一片哗然,激动起来。
      问话的人变得小心翼翼:“那,林小公子真是秀才?”
      林千宴又点了头,心下却是迷惑。
      为何余欢未回应他,反而目光闪躲?为何她越藏越后——她怎么了?

      很快,他没有时间计较。
      大人们上前拉起自家孩子,连连朝他鞠躬,口中尊敬地喊着一声声“秀才老爷”,叫他手足无措。
      有人连忙去请里正过来。
      得知大青树底下有一位秀才公教孩子们写字,里正亦是激动得拐杖都使不好了,被人扶着,急匆匆赶来。

      余欢呢?
      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她怕接下来的发展不是她所见到的,她怕自己的冲动给林千宴带来麻烦。
      她逃回家去。

      -

      次日。
      天刚蒙蒙亮,余家的篱门便被人叩响了。
      来人是李金草。
      “大嫂,怎么这么早过来?早食可吃过了?”
      “吃了,吃了。芳娘,等下带欢儿去打谷场边,帮着拣拣菜,做做饭。”
      吕桃芳诧异:“是谁家有事?”
      “不是,是村里要建学堂了!”
      说起这个,李金草面上掩不住高兴:“里正要请林小公子来村子里教书!”

      “林小公子?”吕桃芳惊讶极了。
      欢儿拿回风筝那日,同她讲了些这位富家公子的事,她已认定对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可,心地再善,怎会放弃大好前程来村中教书?
      “你也不敢相信,是不是?”李金草感叹,“要不是里正亲口同你大哥说了,我也不敢信!十四岁的秀才公啊,简直是文曲星下凡!咱们村运气太好了。”
      “林小公子应下了?他这般厉害,城里的书塾也去得吧。”
      “应了,应了!我估摸着,是他同咱们村相熟,才应了下来。虎儿他们还不认识他时,他已经在观澜寺住了好一段时日。”

      吕桃芳听得恍惚,如在梦中。
      不知学堂允不允女孩儿旁听?若是欢儿能跟着读书……
      她细想着,将忙着去通知其他人的李金草送到门口。合上了门,仍站定在那里,思了又想。

      房内,余欢将一切听在耳中,心下五味杂陈。
      林千宴真的答应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应下?
      就算她在旁人面前抖落了他秀才的身份事实,可若他不想来,他明明可以拒绝啊!
      他明明说过以后不要再背负周全的包袱了,怎么连拒绝都做不到——骗子。
      余欢忍不住在心理埋怨林千宴。
      她真正埋怨的人是谁?
      是她自己。

      她不想同娘一起去打谷场,她不知道如何面对林千宴。
      但她寻不出理由推脱。
      半个时辰后,余欢已经来到打谷场。
      已有不少人到了。
      打谷场不远处的一块平坦空地上,村里的男人聚在一处,应是在讨论将地基挖在何处。
      余欢眼尖地看到了林千宴。
      他站在里正身边,谦逊而腼腆。从他脸上,余欢找不出一丝勉强。
      可她还是不敢放松。

      幸亏有菜给她拣洗,她不必干站在一旁。
      听村里的婶子们说,建学堂的钱是村中富庶的人家捐的,先生的束脩也由公中出。到时要是去念书,各人拿些粮食、布匹就是。
      他们还说,林小先生与秀水村就是有缘,昨日他刚来,里正就急吼吼地召集富户开会决议,竟全数支持。
      又急匆匆请村里会看风水的老人选定动土吉日,结果恰好就是今天!

      日头渐高,人愈来愈多,打谷场边聚满了人,热闹得仿佛过节。
      的确,在秀水村人眼中,今日比过节还欢喜。
      十四岁的秀才公来给他们当先生啊——十四岁!
      神童!文曲星下凡!
      不用谁起头,村中不论大的还是小的,纷纷改了口,不再叫林千宴林小公子。
      他们唤他——林小先生。
      小一些的孩子,索性唤他“小先生”。

      小先生。
      余欢在心底念着这三个字,连呼吸都轻柔了。
      一点欢喜,很快被自造的烦恼抑制。
      她无声地攻伐——她凭什么开心?凭什么放松?做了错事,她该自责才对。
      即便余欢把自己困死,她的表演也无关紧要。
      男人们开工,女人们烧水、做饭,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要建的书塾是“一明两暗”的格局。
      中间的明间最宽敞,到时摆上桌凳,便是孩子们读书写字的学堂。左右暗间,西侧是供先生居住的寝房,东侧则是灶屋。
      为方便白松与林千宴同住,两侧的暗间地基也很宽敞。

      整个上午,林千宴都被村人围着,全然抽不出身。
      余欢亦然,她不是不懂事的到处乱跑的小孩儿了,她得看火、盛菜、添菜。直到午饭吃完,男男女女均有一段休憩的时光,她才离开人群,走到河边吹风。
      眼前的河,缓而清澈。
      不久前,还是夏天——那个雨夜,她在河边哭得肝肠寸断,为她寻不见的阿爹。
      短短的时日里,家中的情况得到了不小的改善。
      若是阿爹还在,该多好。

      余欢看着那河流,河面上流淌的耀目日光让她脑袋发晕。
      她不解——
      阿爹既然有勇气做傻事,必是悔不当初。既然那么懊悔,一定是改得了了。
      既然能改,便能从头再来,为何还要寻短见呢?
      难道,活比死还难吗?
      难道,他自己没有改的信心么?

      世上最难,是与自己相处。
      余欢如是想到。

      “余欢。”
      身后有人唤她,余欢被吓了一跳,身子一颤,险些朝前栽去。
      她连忙稳住身子,身后的人也忙上前,欲要拉住她。
      见她无事,略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来人是林千宴。
      余欢觉得自己被河水晃晕了脑袋,此刻神思仍然恍惚。
      她怔怔看着林千宴,知道自己应该开口说些什么,可她想的却是与当下无关紧要的事——
      林千宴与村人慢慢相熟了,他一定会知道关于她,关于她家的一切传闻。
      或许,他已经知道了。
      她该怎样面对他?

      林千宴在她身边坐下,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你讨厌我了吗?”
      余欢听到林千宴如是道。
      她完全回过神,惊讶:
      “怎么会?”
      她怎么可能讨厌林千宴?相反,她还怕林千宴讨厌她。
      “我以为你不愿与我再有交际。”
      “不是啊,我……”
      “昨日,还有今日,你都刻意避我。”
      “我……”

      余欢说不出话来。她听得出林千宴话语中藏着些许委屈,可就是这丝委屈,让她难以应对。
      林千宴这样的人,肯向她示弱,这岂不是意味着他与她好亲近。
      她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揣测林千宴会怨恨她呢?
      他明明将她看得这样重要。

      意识到这一点,余欢心底浮起一丝幽微异常的恐惧。
      依附而生的羁绊,往往是病态的。在山洞里,在完全超出林千宴掌握的险境里,她见过他最狼狈、最脆弱——或许也最真实的模样。
      所以他下意识的依附她。

      她隐约察觉出一点被索求的窒息,可她同样为这羁绊着迷。
      这样,她是特殊的。
      于是她也依附他。

      她听见自己解释道:
      “我不是避着你,我是没有脸面见你。我自作主张说出你秀才的身份,只顾着自己,完全没有考虑到你。”
      她剖陈了自己:
      “我觉得我好自私,我怕你怨恨我。”
      她也示现她的不堪。

      如此,再也没有一株藤蔓与一株树,只有两株在不知何时已经缠绕共生的藤蔓。
      再也没有依附与被索取的关系,只有互相依偎。
      他们是一样的。

      “怎么会?”林千宴也这样道,“昨日在青树下教孩子们写字,我觉得很放松。”
      “所以,你不是因为我,才不得不接下里正的邀请的?”
      “嗯。”林千宴点头,“我喜欢教书的感觉。不过,如果不是在秀水村,我应当不会这么舒心。”
      “为什么?城中的待遇一定更好。以你的才学,配得上更好的地方。”
      “除却秀水村,便找不到你。”他笑着拨弄河边的草叶,“也找不到虎儿、铁栓、小胖,还有定真与明觉师父。”
      余欢忽然想哭。
      她怀疑自己又犯了自己感动自己、自己演自己的毛病。
      她抬头看向晴朗无云的天,问:

      “你真决定好了?”
      “难道你不想我留在这里?”林千宴看着她。
      “村里给你多少钱?”
      “每年三十两,若我待得久,会再多一些。”

      三十两——这对余欢来说简直是一笔巨财。竹铃和风筝摊带来的收益,也只有二两多一些而已。
      但,她眼中的巨资,于林千宴而言恐怕微薄到不能在微薄。
      “你不觉得少?”她问。
      “怎会少?近日我为书肆抄书,一册用心抄写的书,所得不过几十文。”他摘了一朵蒲公英,朝河面轻轻吹气,“三十两,总能养活我与乳兄。待学堂建好,也不必再为房舍花费。”

      蒲公英在阳光下轻轻飞舞,轻盈的花絮飘到余欢身前,她不禁朝它吹了一口气。一阵轻风吹来,与她的出息交汇,将花絮重新吹回林千宴面前。
      林千宴抬手用修长细瘦的手接住它,朝余欢一笑。
      一切隔阂都在此刻消解了。
      余欢也朝林千宴笑。

      “你为我高兴吗?我留在秀水村。”
      “当然高兴。”余欢捧着脸颊,轻轻了叹口气,“只可惜不能做你的学生。”
      林千宴笑起来:“你想做我的学生?”
      “我哪有这么……”余欢想狡辩,却发现自己的确这么说了,只好改口,“村里的孩子,谁不想同你读书识字?你不知道,今早阿娘得知村里要建学堂的时候,有多惋惜。”
      “我的学堂不拘老少,亦不拘男女。”

      “真的?”余欢震惊的看向林千宴。
      “千真万确,我已同里正说过。”
      “我怎么不知道?”
      “你跑得那样快,自然不知道。”林千宴取笑她,又解释,“是午饭后才定下的。”
      余欢高兴得站起来:
      “所以我也可以去学堂?”
      “嗯,可以。”林千宴笑着点头。
      “林千宴,林千宴!你真是太好了!”
      林千宴亦站起身,笑应:
      “你也很好。”
      说罢,他忽然脸热起来,颇不自在地别过头。

      余欢敏锐地觉察出他的害羞。
      遇弱则强是她的特性,由此她不退反攻,直言道:
      “你是不是害羞了?”
      “日光太晒,我们回去凉处歇息吧。”
      “你就是害羞了,我看出来了。”
      “……”
      “你的脸和耳朵好红呀,林小先生。”
      “……余欢!”
      “学生在,唤我何事?”
      她笑着,长长地唤道:
      “——先、生。”

      (卷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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