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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铭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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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将军,南越主力已至,若再如此耗下去,恐怕守不住几天了。」
他站在帐内,望着帐顶长叹一口气,摆摆手,命那人下去。
帐内焚着香,却并不上等。案上摆着几卷书,砚台里的墨已经干透,正对案桌挂着一幅地形复杂的图纸。
他已经快倦了,如此的战争,毫无意义。南越人在想什么?而他们,又在为这国家守什么?想笑,嘴角早已扬不起了。
「铭兄。」
有人唤他,不用回身,他知道是谁。
「铭将军。」
他无奈回身的时候,换了一副表情,有些东西,还是不要让人看见为好。
「季公子,何必如此见外?无事不登门,想必你又有什么消息了?」铭请季坐下,如此好友,在战乱之时还可以这样相对而坐,着实不易了。
「倒确是有消息,但不知对铭兄来说是好还是不好啊。」季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等待他的回答。
铭笑而不语,伸手比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季直说无妨。
「南越来了使者,说原意接收我超何琴之计,给我们三月时间准备。若这次和亲顺利,这仗,该是能停了。」
铭望了望帐外的天空,烈风大作。
「和亲?如此边远之地有哪家人愿意将自己女儿送去?更何况是王孙贵胄了。」铭自觉此计悬乎,也不抱太大希望。
季笑了,站起身拍拍铭披着铠甲的肩。
「铭兄先别多虑了,此次我来,便是奉命召你回去,与王共商和亲之事。再过几日南越王也会亲临,不去怕也不是个礼啊。」
「放下这里的事,回都城?季兄,你在开玩笑么?」铭笑亦起身。
这帐外,还有多少士兵,多少兄弟,在此已奋战一年,谁不想家,谁不恋故人?单单放他一个人回都,空留下早已疲倦的兄弟,怎么做得到?
况且,南越主力驻扎之地不远,若他离开,南越军突然袭击,岂不是要让军队全军覆没?
「铭,王命难违……你离开自会安排别人接替,不用如此担心。南越那边也已下令按兵不动,一切待和亲之后再作安排,不然王怎会安心留下这要地让南越占领?」季解下铭的战袍,随手扔在地上。
「脱下你的战甲,随我回都。铭将军。」
铭看着地上殷红的战袍愣了愣,迟迟地点了点头。
「领命。」
城楼外的天依旧烈风滚滚,刮过脸颊,如刀刻般生疼。
不知道,此去再回,天是否能重好?
(二)
铭踏进将军府,有种久违的感觉,似乎每一件东西都那么熟悉又有些陌生,一年,变了些什么,有没有变什么。
又看到花开,又忆起了城内的风是柔的。
「将军,小姐在后院等您。」
很久了吗?总觉得听到这样的话语都有些陌生了。游廊,庭院,存在的理所当然,却又觉得不习惯了。
是不是看惯了那些形式一致的营帐,再看这些铺瓦上漆的屋子总觉得不对劲?铭笑了笑,恍然觉得自己不是将军府的主人了。
「哥哥,才一年不见,你怎么把自己养成这样了?」她摘下一朵花,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将花插进他的发髻,然后退后一个人偷笑。
「桐霜,一年未见,你还没长大一点么?」
「有啊,有啊。」她走近铭,从长袖中伸出手来比划了几下,「哥哥没有发现,我长高了么?」
铭轻笑着抚了抚她的长发,道,「长大了,该嫁人了……」
「不嫁,哥哥也不要管。」桐霜撇了撇嘴,「哥哥回来为的可是和亲之事,我的事,你就别担心了。」
话毕,桐霜拉过铭的手,带他回了房,命人备了些菜肴,也算是为他接风洗尘了。
月下坐在亭中,也是最好的事了。没有黄沙,没有烈风,没有兵器摩擦碰撞的声音,难得安宁。
「桐霜,和亲之事你怎知……」
「城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刚告知要选人和亲,各家王侯都借词推托,也是,南越那么远,大家小姐有谁吃得了那个苦?可是在哥哥你们回来前一天,南越王到了都城,见了王,小姐们见了南越王的样貌,又各个争着抢着和亲。」桐霜抱着腿坐在亭边,仰面望着明月,语气平静。
「这又是怎么一个说法?」
「王在迎靖庭摆宴为南越王接风,各家王侯奉命要带自家女儿前去,也就见到了南越王的面。哥哥是将军,又不在家,我自然就自己去了。我想罢,是南越王生得好看,又正值好年纪,年轻气盛,各家小姐被迷住了吧。」桐霜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因为那场面,着实不容易描述。
「那么你呢?」铭挪到桐霜身旁,和亲不是小事,不能说说就算的。
「我?」桐霜转头看了看铭的脸,「和亲不是儿戏,要怎样都是由王决定,况且,嫁了南越王,并非就是去享福,人生得好看,不是去和亲的理由。」桐霜说毕,便沉默了。
铭望着池中盛开的花,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
(三)
三日后,铭被召去见王。王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也多了些许精神。
王告诉铭,和亲人选已定,南越王也十分满意。这样看来,与南越的这场仗,可以被平息下去了。
铭舒了口气,告辞了王。约了季,难得地聚了一聚,打算把酒言欢一场。
「你听说和亲的事了?」季看着铭,语气有些奇怪。
铭的脸色未变,许是没听出季语调的奇怪,自顾自拔开木塞,将酒倒入杯中。酒香散逸,充满一整个小雅间,本该是个惬意的场面。
「王说人选已定,如此免了一场战争,岂不快哉?」铭将酒递到季面前,自己先一饮而尽,又斟起酒来。
「王可说和亲人选是谁?」季眉头紧蹙,伸手按住铭抬起的第二杯酒,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味。
「人选?这倒并未说明,怎么了?」
季幽幽叹了口气,食指轻敲桌面,「难怪,铭兄海喝得下去酒,我可是一点心情也没有了。」
「怎么说?」铭放下酒杯,待着季的下文。
「王选中的,南越王看中的人选,是桐霜。」季说话的声音有些无力,说完便看向酒店外的天,比起边疆,真的蓝很多。
「啪!」
桌子被铭拍得一震,酒杯因不稳而倒下,浓香的酒从杯中流出,越过了桌面的界线,滴落到地上。
「季兄,先告辞了。」
铭挥袖转身离去,快步回到了将军府。不顾迎上来的侍从,径自朝桐霜的房间走去。推门而入,不言不语。
「哥哥你回来了?」桐霜笑靥如花,转身要为铭倒茶却反被他拉住,险些摔倒地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铭说话的声音冰冷强硬,桐霜一会儿便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轻轻抿了抿嘴。
「我说过,和亲之事由王决定,不是我能左右的。」
「桐霜,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铭扬起手,几乎要打了下去。他不忍,即使免了战争,可眼前这个人,终究是自己的妹妹,她要去的地方,是边疆,和中原完完全全不同的地方。
「那是南越,我知道。」
「你……是不是也被那南越王迷住了?」铭实在不忍说出这样的话。
桐霜一怔,苦笑着看了他一眼,坐到椅子上,摆弄着桌上的茶杯。低头,没有再说什么。
(四)
「桐霜。」这个男子的声音永远那么充满活力,似乎不会改变一般。
「怎么了?脸色很差……」男子伸手抚了抚桐霜的脸,苍白无色,一夜之间,竟变成了这般摸样,是怎么一回事?
桐霜苦笑,「哥哥,知道和亲的事了,他的样子……」她兀自一摇头,不想说什么。
「那么,你不能随我回南越了么?」男子的声音有些焦急,若此次和亲换来的是如此结果,那这一场仗会愈演愈烈,最终不可收拾。两败俱伤,这样的结果对哪一方都不好。
桐霜一摇头,浅笑,「你是南越王,比起我,更明白和亲有多重要,只要……只要和亲成功,那么,哥哥便不用呆在边疆。」
「可是……」男子欲言又止。
「怎么?」
「今日去了殿内,你哥哥,要领队护送你入南越。你们的王说他守关护城有功,由他护送才会安心。」男子说罢,看了桐霜一眼。
「弥越。」桐霜转头,凝视着他,「在还没离开去南越之前,帮我铸一口青铜鼎,越快越好。」
弥越不解,张口欲问。
「你……以后会知道原因吧……只要,帮我铸一口鼎就好。」桐霜看着他,笑了起来,风轻轻吹起衣摆,「即使哥哥护送,我也一定会嫁,这场无意义的仗,早就该停了。」
桐霜想起铭的话,她,也是被弥越的样貌吸引住了么?为什么,她会同意和亲?那是南越啊,是一个离中原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去了,就没那么容易回来了。
可是,她走了,哥哥就要一个人了,偌大的将军府,如果没人逗哥哥开心,一定会很无聊的。
桐霜与弥越别过之后,回到了将军府,进了大门,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府第,怎么看,都觉得寂寞。
「哥哥……」桐霜推开铭的房门,他坐在窗边,噙着一杯茶,望着窗外的天空,似乎定格了一般。
桐霜敛起裙摆,迈进屋内,天有些暗了下来,屋中却未点灯。她顿了顿,走到铭的面前。
「桐霜。」铭轻轻启唇,将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仰头冲桐霜无声地笑起来,眉头微蹙。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即使在边疆也从未那么累过。
桐霜抿住嘴,跪坐在地上,将头靠在铭腿上,闭上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铭的手顺过她的长发,轻轻放在她脸上。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待在一起过了,说不定以后,再也不能了。
「很暖。」桐霜低语,泪落。
(五)
弥越将铸好的青铜鼎递到桐霜手中的时候,她的手指抚过鼎上细致的花纹,无声而笑。
弥越原以为桐霜要多大一口鼎,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一只小鼎,刚可以抱在怀里。其实他不知道,这样的大小,算不算是鼎。也许,只能说形似吧。
鼎内刻着中原文字,是桐霜写下让他找人照着刻上的。弥越看不懂,但也不问。只是,桐霜抱着小鼎,笑容变得很温柔。
「弥越,可以托你一件事么?」桐霜将视线从鼎上收回,注视着弥越。
弥越愣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你托的事,我自然会尽力做到。」
桐霜于他来说,有些不同,不只因为和亲之事,而是在迎靖庭无意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身边只有一个侍女,并没有家人的陪同,那时他便觉得好奇。在吵闹的庭宴中,只有她一个人,笑得安静。而后知道她是铭将军的妹妹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个名震中原的大将,一次次逼退南越军,一直想象着是怎样一个人,可见到他时,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将军。如此,年轻。
弥越那时便觉得,若是和亲,他更愿选择这个女子,不养尊处优,不娇惯任性,这样的女子,才能受得了南越的生活。
「谢谢你,那么,可以附耳过来么?」桐霜在弥越的耳边,低语几句,然后将小鼎交给了他。
弥越接过鼎,「如此小事,自然会做到。」
桐霜谢过,辞了弥越,回将军府。还有一天,便要去南越了,越来越怕,看到铭的样子。长兄为父,她觉得,有些不孝,她走了,就只有哥哥一个人了。
桐霜打发走侍女,合上房门,将自己关在阴暗的房中。
她想说她舍不得他,从小,都是跟哥哥玩大的,这一次,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可能永远不能回来了,怎么能舍得呢?
可是,只要和亲,那么战事就可以停息,哥哥不用再拿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如此,也好……她不懂什么国家大事,百姓安危,其实,只要哥哥平安便好。
桐霜笑了,泪顺眼角滑落,有些烫。
她把头埋进宽大的衣裳里,放声哭了出来。泪水滴在衣上,浸开,一滴一滴,没有停止,像花一样,相继绽放着。
铭敲门的手僵在半空,顿了一会儿,又悄悄放下。他的手里,握着的是圣令,护送和亲队伍的圣令。
铭靠在门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起眼,细细听着桐霜在屋内的哭声。
桐霜,谁舍得呢?
(六)
城门口来了很多人,桐霜走上车架没有敢回头,铭就在她的车旁,驾马护行。桐霜隔着帘子看他,喉咙有些干。
「平安回来。」王敬铭一杯酒,他便下马受恩,握杯的手有些无力。
「王请放心。」铭举杯将酒一饮而尽,驾上马,出发。
铭与弥越并排而行,但并不说话,只是偶尔看对方一眼,若有所想,又不说什么。
前往南越之路很漫长,桐霜在车架中变得沉默了。她想和铭说说话,可是张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好似,她从来不会说话一样。看到铭的样子,就不知所措了。
在南越整顿了三天,便要启程回朝。桐霜还是来了,脸色苍白,扑进铭的怀中。
「哥哥,路上小心。」桐霜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泪在眼眶里,没有落下来。她咬了咬唇,扯出一个笑容。
铭的手指顺过桐霜的长发,轻轻抱了抱她。
「别受苦。」
铭抛下一句话,放开桐霜,驾马施令,要回朝了。
桐霜愣在那里,风扬起她的长发,在空中飞舞。跪坐在地上,南越的风,很烈。哥哥,你该回朝,那里的风,很柔,那才适合你。
铭仰头望天,南越的风,又开始刮了。经受了一年这样的风,总觉得,还是很烈。
「铭将军。」
铭回头,见弥越驾马而来。
「南越王,不知还有何事?」
弥越无奈地笑笑,这位将军,不太喜欢自己啊,连说话,都冷冰冰的。
「这个,请收下。」弥越拿出一个包裹,看不出里面裹了什么。
铭审视一番,又看了看弥越,皱起眉头,弥越接着道,「桐霜托我给你的,一定收下。」
听到「桐霜」两字时,铭心下一紧,默默伸手接过包裹。弥越见铭接过东西,一笑,转身离去,未多说一句话。
铭解开包裹,一只精美的小鼎展露出来,他的手抖了一下,拿起小鼎,张了张嘴,「铭文……」
鼎中刻着几行小字:
长兄为父,终不相忘。
若待有期,故人相逢。
铭握着鼎,泪滑落。
「将军,将军,怎么了?」随从一惊,急忙驾马过来。
铭收起鼎,「没什么,回朝……」
南越的风吹过,吹走他们来过的痕迹。
(七)
「笃笃。」
女子过府门前,便听到了敲门声,突然觉得有些难得,敛起裙摆,踏上石阶,打开门。
「你们,有什么事?」女子看着来人,浅笑,样子看起来很美,却不失清淡。
门外男子回应一笑,朝女子鞠一礼,「我们来拜见这府的主人,不知他在不在?」男子身旁之人扯了一下男子的衣角,示意他说话有些不礼貌。
「在,我引你们去吧。」女子一点头,带两人进府。
后园内的花开得很盛,只是比起原来静了很多,亭中人望着池水,出了神。
「爹爹,爹爹,这是什么?」锦衣的小女孩手里抱着一只小鼎,凑到那人面前,鼎上的花纹依旧精美,鼎中小字清晰可见。
亭中人接过女孩手中的鼎,摸了摸她的头,「这是爹爹的宝贝。」
「那么它值钱么?」女孩认真的看着他。
亭中人笑了,「它不值多少钱,但对爹爹来说,它是无价的。」
女孩不解,亭中人将鼎抱在怀中,不再说话。
「铭,有客人。」女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女孩回头看到女子,笑容绽开,叫了一声「娘」,扑进她的怀里。
亭中人将鼎放在一旁,「这里还会有客人么?」
女子回头看身后的两人,只见那男子几步向前,走到亭边,「铭将军,是不打算接待我们这远道而来的客人了么?」
亭中人闻声浑身一颤,回头站起,看着男子,抬手半晌说不出话来。女子抱着女孩,不解地望着他。
「弥越……」亭中人张嘴半天,才终于吐出两个字。
男子满意一笑,将站在不远处随他一起来的人拉了过来,「还好啊,铭将军没那么快把我们给忘了。」
亭中人看着男子拉过来的那人,她一直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
「桐霜。」
男子退开,将地方留给两个人。
那人抬头,满眼都是泪。她扯着衣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从踏进这个门起,她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泪溢出眼眶,落了下来。
「桐霜……」
亭中人将她揽入怀中,任她一直落泪,放声哭泣。那么久了,还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一点也没长大啊。
女子和女孩看到这一幕,惊愕无语,想上前又觉得不合适,转头看站在一旁的男子。
只见他,看着两人,笑得温柔。
哥哥,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