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残年》林初四

1、灰色残年

　　我想，我已经有一个世纪那么老了，如果我是树，也早该有了上百条的年轮，而我仍旧活着，以我未知的形态，数着每一个昨天，百无聊赖的活着。
　　每一个明天，都是我不曾见过的颜色，我害怕面对未知，面对陌生，所以我害怕明天。我不想见到明天的太阳，我也相信，在岁月的打磨下，我的生命，已是脆弱得不堪一击了。何止是不堪一击？怕是像那风中摇曳着的微弱烛火，晃着晃着，就要走向熄灭。
　　我走在落满灰尘的土地上，每一步，都是尘舞漫天，一抬手，我触到了记忆的碎片，那被丢弃，被掩埋，被遗忘的，彩色片段。
　　那是谁？蒙尘的照片，单纯而满足的笑脸，酷似我的眉眼。是我吗？不，那骄傲的嘴角，露出酒窝的笑靥，对我来说已是那么遥远，也许从来没发生过，陈旧得如同金字塔里沉睡千年的木乃伊。
　　哭泣的，忧伤的，朦胧而清晰的哀怨，仿佛是一部古老的黑白电影，不紧不慢地，在那双暗暗的眸子里上映，没有声音，没有情节，只有那双自始自终汹涌着的泪水的眼睛，演绎着那些曾经发生的风云变幻。那又是谁？为什么而哭，又被什么所伤？
　　英雄。我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那健硕的身躯，古铜色的皮肤，告诉我，他是的每一天都是在灼热的阳光下度过，那浓黑的眉，与圆亮的眼，或许让人心生畏惧，但这一切的背面，却埋藏着掘不尽的怜爱与僻护，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与他的外表远不相及的，却是最真实的情感。那无畏的英气，来自哪里，又将去向何方？
　　电光火石中，我听见了千军万马奔腾的喊的声音；我看见战地上高挂的旗帜；我看见相触的刀剑上并发的耀目银光；我看见军营里燃起的熊熊火焰；我看见雪地上流淌的殷红的海洋。
　　回忆在惊恐的尖叫中断了，像失去控制的彩色风筝，坠入漆黑的夜幕，坠入漫长的黑暗。
　　从此，我的生命中就只剩下灰色的影子；从此，我就成了生与死之间穿梭的游魂，唱着灰色的歌，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从此，我再也没有年龄，没有姓氏，任凭时间的飞烟，将我塑成不属于我的样子。
　　直到今天。
　　当我的胡子，长成像我走过的路那么长；当我的叹息，堆成像我做过的梦那么多；当剩下的日子，像我有过的快乐那么少。我终于又回忆起过去的模样。
　　我玩过木制的刀枪，也骑过青色的竹马，我有温柔的妈妈，也有英武的爸爸。我曾经认为，我的一生，会是在宁静与温馨中幸福走过。然而，那一场令我猝不及防的硝烟，将毫无准备的我笼入其中，我失了方向，没了思想，当硝烟过去，我已是一具被抽去灵魂的躯体。
　　他们指着那两堆隆起的黄土，告诉我那是爸爸，那是妈妈，我迷惑，惊恐，转而疯狂，我奔跑，朝着相反的方向。我不认得这片被铁蹄践踏过的土地，我不认得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我没有爸爸，没有妈妈，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我！
　　那么我是谁？我一直在找，在找那个被藏在今天的答案。
　　那是爸爸，那是妈妈，那黄土下掩埋的是我不愿承认的事实。今天，就今天，当我的生命行至终点，我筑了一辈子的长堤，在这里崩塌，我要流尽这积蓄了一百年的泪，释放这流失了一百年的悲。
　　我的灵魂，将向那片没有战火的纯净土地飞升，我将用我无数次的生死轮回，诅咒这罪恶的载体，这夺走我的父母，封锁我的记忆，毁灭我的一生的灰色暴力。偌大的世界，会有无数经历过战争的人，与我一同用圣洁的心灵召唤和平。过完这支离破碎的灰色残年，云开雾散，就在某一个明天。我不再害怕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