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玲珑》狐狸檀清

9、番外之长江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
　　父亲又喝多了，醉倒在床上，似乎感觉不到刺骨如刀的寒风已经透过破烂的纸窗吹进来。我的手脚被冻僵，却不敢从躲着的桌子下出来，只盼望母亲快点回家。
　　母亲出门已经一整天，按父亲的脾气，待到她回来我们都是逃不了的一顿毒打。想到这里，我突然又希望母亲不要回来。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我惊惶地看过去。是母亲。她的脸看起来苍白而且疲倦，环顾了漆黑的屋子后她朝我招手“长江，过来。”
　　“娘……”
　　见我没行动，母亲一把把我从桌子下拽出来：“跟娘走。”我迟疑地看向父亲，他缓慢的睁开双眼后又懒洋洋的合上。
　　“说好了？”
　　“嗯。”
　　母亲不再理会父亲，抱起我便推开门走出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反常地对母亲的迟归没有责打，母亲冷冰冰的态度更是我不熟悉的。所有未知的一切让我不安惶恐。
　　“娘，我们这么晚了要到哪里去？”
　　母亲只是紧紧抓着我的手赶路，不发一言。
　　不知走了多少山路，在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小镇。母亲在一栋很大很大的房子前放开我的手。她微笑着，轻轻揉我的头发，她说“长江，我的好儿子，在这里等着娘，娘去买点吃的就回来。嗯？”
　　“嗯”
　　看着母亲的背影渐渐消失成一个小点。
　　我想我是被遗弃了吧。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的争吵全是因为我，父亲说我不是他的孩子，母亲因我而受苦挨打。他们厌倦我了吧，所以要将我遗弃。
　　“你就是长江？”
　　转过头，一个温和的中年大婶朝我笑着问。
　　“嗯”
　　“你知道你娘已经把你卖给唐家做下人了吗？”
　　“嗯”
　　我一直低垂着头，害怕一抬头就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父亲最痛恨别人哭，只要我和娘一哭就会用扁担打人。这个大婶会不会也和父亲一样讨厌人哭。
　　“那你跟着我进来。记着，做咱们下人的要懂得识人眼色，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要用心记；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多言，言多必失，不然小心你的皮肉受苦。我是见你年纪小才多提醒你几句，别人我还懒得说呢。”
　　“嗯”
　　“你多大了？”
　　“八岁。”
　　大婶呵呵地笑出来：“还以为你只会说嗯嗯嗯呢。”
　　“是什么这么好笑啊？古大婶。”
　　稚气的女孩穿着漂亮的衣服，白净的脸庞一直挂着甜美的笑。她站在我面前打量我，肆无忌惮地。大婶很尊敬地对她解释说“三小姐，这是我们刚买来的下人。我刚是笑他不爱说话呢。”女孩哦了声，嘻嘻笑起来。“不爱说话有这么好笑吗？古大婶，把他给我吧。我要让他陪我玩。”
　　古大婶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里支支吾吾。女孩见状笑得更开心“我去和父亲说去，你可不要把他给其他的人啊。”说完，笑着走开。
　　老爷让我做三小姐的轿夫。
　　起初，我不明白为何三小姐的轿夫只有我一个人而唐家其他的小姐根本就没有专属的轿夫，问了古大婶，她用一种很是惋惜的语气说：“长江，轿夫是低贱的职业。”原来做下人的也有很多等级，轿夫是等级最低的。但是拥有一个专属的轿夫却是每个太太小姐得宠的象征，三小姐是太太老爷最疼爱的小姐，所以她拥有我。
　　我得到一个竹子编制成的小椅子，上面垫上柔软的棉布便是三小姐的轿子了。
　　唐家的后山有一大片的桃花林。
　　我家背后也有一大片桃花林的。每到春天天气晴朗的时候，母亲会带我去那里玩耍。在我上上下下爬树的时候她就会拿出针线活绣许多的桃花。在她手下，一朵朵桃花似有了生命般娇艳。
　　那时，她总是喜欢自言自语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关于桃花啊，关于刺绣啊……
　　“长江！”
　　三小姐扬起她尖尖小小的下巴用异常坚定的语气说“你要永远在我身边！”
　　我看着她，刚刚才因为被二小姐欺负而泪痕满面，不一会又恢复成平常的模样。不是其他人眼中乖巧温和的模样，是只有在我们两人独处时才会表现出的骄傲固执。
　　“嗯。”
　　她满意地笑了，眼睛眯成浅浅的月牙。
　　“长江，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想起以前我家背后也有桃花林，只是没有这山上这么多。”
　　“漂亮吗？”
　　“嗯。”
　　漂亮吗？记忆中似乎是很旺盛的桃花林，每次挑着水路过时都能看到一片的桃红。三小姐把头靠在我肩上，然后闭上眼。“长江，你一定要永远陪在我身边。”
　　五年。.我被卖到唐家已经五年。在这五年中，母亲不曾来探望过我一次，但三小姐教我学会识字，学会算术。我也渐渐学会了谅解将我卖到唐家从此对我不闻不问的母亲。也许，他们只是日子太过艰难；也许，他们只是想让我过得更好。我应该感谢的。感谢母亲将我卖到唐家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因为这里有三小姐，因为这里有人需要我。
　　突然，三小姐站起身。
　　“长江，这里的桃花一点都不好看。回去了。”她坐上我的肩，还狠狠地踹了我一脚，打在我的胸口，闷闷的疼。
　　一回到唐家，三小姐便被老爷叫到大厅。
　　三姨太与一个戏子私奔？
　　与我一同在屋外候着的阳凤悄悄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看到她脸上的窃笑。陌生得可怕。她是三小姐的贴身丫环，从小一同长大。可是现在的她却用我不熟悉的夸张表情说着对三小姐来说无疑是场灾难的事件。
　　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等到三小姐走出大厅，她朝我微微一笑“长江，我们回屋吧。”
　　我心底的石头才慢慢落下。
　　所有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老爷没有因为三姨太的出走难为三小姐反而更加疼爱她，还为才十二岁的她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是邻县首富的二少爷，据说留过洋，是个新派的少爷。三小姐为此开心了好一阵，我喜欢看到三小姐由衷的笑，在我面前才会流露的自信笑颜。每次看到她的笑，我都会觉得自己很幸福。可是为什么这一次，三小姐明明那么开心，不再为三夫人的离开而暗自伤心，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幸福。就好像当初被母亲抛弃一样的难受。
　　“长江，你会永远在我身边的吧。”
　　她的声音透过厚重的石墙凉凉的传过来，带着夜的湿气。
　　“是的。”
　　她容易失眠，她喜欢在失眠的夜里有我的陪伴，她要我永远陪在她身边。她不知道，自见到她的那刻起，我就已经发誓要永远的守护她。
　　玲珑，你幸福就好。
　　（二）
　　我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父亲。
　　他瘦了许多，头发也几乎全白了，潦倒地躺在街角。
　　“爹……”
　　他茫然的抬起头，似乎已经认不出我的样子。过了好阵子才尴尬的笑起来，用沾满泥污的手摸了摸脸。他真的老了，常年的酗酒使得他目光浑浊，面部肌肉也不受控制的颤抖。
　　“娘呢？”
　　“……娘？……哦……李桃啊…死了……都死了”
　　……春天天气晴朗的时候，母亲会带我去那里玩耍。在我上上下下爬树的时候她就会拿出针线活绣许多的桃花。在她手下，一朵朵桃花似有了生命般娇艳……
　　……她微笑着，轻轻揉我的头发，她说“长江，我的好儿子，在这里等着娘，娘去买点吃的就回来。嗯？”……
　　仰起头，天空仍旧灰蒙蒙的不见一点阳光。
　　“是什么时候的事？”
　　父亲不理会我的话，只是直直地盯着我嘿嘿笑“长江，我的儿子。你想不想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你想不想知道那个诱惑你娘的坏男人是谁？你想不想知道你娘一辈子挂念到最后断气也无法忘记的男人是谁？”
　　秘密到来的让人措手不及。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秘密，也是我一直都不愿面对的秘密。他狠狠地咳了几下，朝地上吐了口带血的浓痰。
　　“你家老爷对你好不好？”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就转了话题只得点头说“嗯，老爷对下人都不错。”
　　“哈哈，下人是吗？哈哈哈哈”父亲尖锐的笑声引得四周来往的行人频频回顾，我往街那边的布庄看了看确定三小姐和老爷还没有出来才低声喝住他。
　　“你要做什么？！”
　　“哎哟，我的乖儿子，你什么时候变成有钱人家的狗腿子啦！这个习惯不好，要改！哈哈！活要活得有志气才行，所以我说你娘有病，把好好的少爷拿到人家家里当下人。哈哈，真是很有意思，是不是？”
　　“爹……你说什么？”
　　他扯扯嘴角“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想，是报复。女人的心真是深。还不明白吗？你的亲生父亲就是你口中的老爷。”
　　“爹，你又喝多了。”我走过去，想要扶起他却被挥开：“我没醉！我是要死了。你娘死了，我也要死了！这件事你应该有权利知道。你娘不说，我来说！”
　　“爹……”
　　“吵死了！小心我揍你！给我滚！去找你的亲生父亲去!”说完，他又骂骂咧咧地埋下头去。对街三小姐已经出来，远远的召唤我。
　　“长江！你在那里做什么？”
　　“嗯，没做什么。那人是我的老乡。”
　　她歪过头，看了眼街角蜷缩在一起的父亲，然后笑着问“是打听家里亲人的消息吗？”我点头“嗯，不过那人告诉我母亲和父亲都在几年前过世了。”
　　“啊，你不要太伤心。”
　　我不伤心，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眼睛涩涩的疼。
　　那个男人就是我的亲身父亲？
　　身分低下的轿夫没有资格靠近内院，远远地望过去，我竟然能清楚看到老爷不怒自威的脸庞，不同于母亲哀愁的眼，他的眼中看不见任何软弱的情绪。
　　他玷污了我母亲，然后毫不留情的抛弃，就像母亲毫不留恋的抛弃我一样？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我又能做什么呢？成全母亲，报复完这个男人然后再告诉他所有真相，他那么想要儿子，如果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竟然是低贱的轿夫会有多痛苦？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做，只要做三小姐的轿夫，一直陪伴着她就好？
　　三小姐……是我的妹妹吗？
　　伏暑天，只听见蝉鸣。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闷热了快一个月，雨却始终没有下。
　　长江……遥远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一回神看到三小姐一脸不悦地站在我面前，一面用白手绢擦汗一面拿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中暑了？怎么叫你都不回应！”
　　习惯性的准备蹲下，让她坐上，却被她阻止：“陪我走一段。”
　　她说：“长江，你想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后山的所有草都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是要落雨了吧。外面的世界……也和枳城一样有连绵的山，两江交汇在一起？也会和枳城一样，青石板铺就大道，人们面上带着湿漉漉的表情？那些，我想知道吗？我有可能会知道吗？
　　见我不语，三小姐也沉默下来，只迎着风看向远方。翻涌的长江水与乌江水就在眼前，我想起三小姐曾经戏谑的笑话我的名字：“你叫长江，那么，是不是有个妹妹或者弟弟叫乌江呢？”那时候的自己听到这样的话还幻想过，母亲和父亲在抛弃自己后真的生了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取名叫乌江，那么，他们唤起乌江的时候会不会偶尔也能想起他这个被遗弃的儿子。
　　“长江，有一天，我要将这个世界都抓在手中！”她突然转过头，目不转睛望着我。有冰凉的水滴在脸上，我仰起头，看见天空终于变得灰暗，雨水越落越密。闷热了一个月的空气仍旧沸腾着，却有豁然清爽的痛快。雨中的三小姐笑起来，像是看穿了我所有的懦弱：“你信不信？长江。你愿不愿意相信？”
　　突然有种释然的感觉，我只要守着三小姐就好，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去管。这一切只是父亲的酒后戏言，当不得真的。即使多少年以后只能远远地望着她，但只要她永远保持着今天的眼神，我也不后悔！
　　微微点头，我走过去将她护在身前：“下雨了，三小姐，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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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恩，还是决定，将这个作为番外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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