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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吃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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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着一大一小两个塑料袋,从透明的小袋子里可以看见洗发水香皂盒还有拧过没有打散的毛巾,一张脸被蒸汽熏得通红,满头短发汁水淋漓,一双眼睛愕然地看着我。天气已经很冷,而宿舍里显然没有热水淋浴,不用说,肯定是刚洗完澡回来。我脑子里一晃而过他十分钟以前的样子,居然有点遗憾这家伙现在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了。那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长袖T恤,外面套了薄薄的深灰色外套,下面是一条同样很薄的休闲裤,衬得他的腿修长得有点过分了。
“找我有事吗?”他歪着头打量了我一番,“噗嗤”一笑,“我还以为有人跳楼,连警察都来了。”
我满头黑线。这才发现因为走得急,连警服都没有来得及换,我们自周一到周五,都是上午迷彩,下午正装,一般要出校还得请假。平时晚上偷溜出去,都是打扮得很风骚,哪里会穿一身黑皮出来瞎晃悠。等等,为什么他以为警察来了不是因为查盗窃杀人的,却是因为跳楼呢?难道他最近郁闷到想过跳楼?看他精神很好的样子,也不像啊。
我缩了缩脖子,“最近还好吧?早就想出来找你玩了。”
“外面冷,上去说话吧。”
我跟着他进了楼道间,研究生部的宿舍楼已经很旧了,傍晚天黑的早,昏暗的灯光下几条来来往往的人影,却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晃眼。真奇怪,他又不是发光的星星,可是总吸引着我去注意他头发上滴下来的水,还有略微显窄的肩胛,透着两层衣料,他背上的蝴蝶骨还能显示出隐约的轮廓。
正在这时候,他突然回头,“是不是你朋友跟你说了昨天的事?”
“什么事?”我想装傻,但是他的眼睛就这样直直地盯着我看,我觉得一时招架不住,立刻变得很狗腿,“啊……哦……那个事,我朋友挺不放心你的,他出来找你不方便,所以拜托我来一下。”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竟然有点失望的样子。是失望我不过受人所托而来,并非专程来看他?得得,搞不好是我在自作多情。
因为和他说话,我赶上前两步站在他右手边,两个人并排着走上去,转过楼梯向5楼走廊过去的时候,有一盏特别亮的路灯照过来,我发现他右边耳朵里竟然有三颗很小的痣。呵,长在这种地方,真有意思,不知道身上的其他地方长没长,正胡思乱想间,他已经带我进了宿舍。
宿舍是典型的八人间,不大,每个上铺都堆着一些行李,还有一排排厚厚的医学书籍。看样子研究生住宿条件也不怎么样,不过由八人变成四人而已,我扫视了一圈,很确定那张收拾得最干净,浅蓝色被套的就是属于他的床位。哈哈,果然,他把洗发水之类的放到脸盆架上,就走到那张床的跟前。
喂,等等,他在干什么?
只见他把外套脱下,就在我紧张地想他是不是要继续脱的时候,他已经拿起床头一件黑色套头毛衣加上,哦,也是,浴室那边带那么多衣服不方便。那么他那条很明显是单裤的里面,是不是也要加呢?因为我已经看到床头准备好的衣物里面,还有秋裤和卷好的袜子。
不过他没有任何犹豫,就不动声色地坐到床沿上,然后看着我,“你在听吗?”从进门开始他就在说话,发现我似乎心不在焉,于是停了下来。
“我在听,你叫我朋友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顿了顿,我耸耸肩膀,“不过我希望你不是在逞强,如果有困难,最好还是找警察。”
他咧开嘴笑了,那牙真白,就是不抽烟也很难这样白,看来哪天有空跟他讨教讨教这个医学问题。
“吃过饭了吗?”他突然换了话题。
“啊……哦……还没……”太丢人了,搞的我专门来蹭饭一样。可是如果我说我吃过了,接下来更难办,他怎么说?对不起我要去吃饭了,你是陪我去然后坐在边上看呢,还是在这里等着?或者干脆他等我把话说完再送客,这样我们见面聊天的时间就比较少了,让他饥肠辘辘地等着,脑子里不断地想这SB怎么还赖着不走?当然他也可能从哪个抽屉里拿出泡面来,那多不健康啊,为了他的胃着想,我就是吃过了,也非得说没吃啊!
他点点头,“我们先去楼下吃饭吧,校门口的小吃店还挺多,凑合吃点。”
“恩……那个,你再加条裤子吧,外面怪冷的。我等你。”说着我很识相地退到门外,才关上门的当口,里面就传来他解皮带扣拉拉链穿脱裤子的声音,我发誓我真不是要故意听,可是这见鬼的医学院男生楼里到了晚饭时分还门庭冷落,于是那声音就特别清晰地传到我耳朵里,听得我一阵脸红。真见鬼了,以前女孩子们在我背后娇滴滴地央求我帮忙扣上文胸搭勾的时候,我都恬着一张老脸把烟刁在嘴上,老神在在地行这举手之劳,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
出来的时候,他还加了一条深紫色的围巾,这使他看上去更谦和更帅气。搞不明白这样的人,干什么要和自己的导师过不去。
我们并肩下楼,抄了一条小道步出医学院侧门,外面果然如他所说鳞次栉比都是商店,不外乎餐馆书店发廊,专门为学生服务的。
“想吃什么?”
“随便。”
“有不吃的东西吗?辣的?香菜?”
“我什么都吃,很好养。”
他的唇边带了淡淡的笑意,转头带我进了一家川味餐馆。等菜的当口,他很细心地用茶水帮我涮了涮碗筷,修长的手指夹着白瓷碗碟,比以前我在日本见过的茶道馆里那一套更显优雅。就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一张小方桌跟前,他有条不紊从容不迫,让我觉得反倒是那些日本女孩的手势神态很显虚伪造作了。毕竟男人的手,更多了一分利落和潇洒,这是哪怕不翘兰花指的女人手也体现不出来的气韵。如果哪天有幸他能给我泡一壶真正的龙井雾峰洞顶乌龙云南普洱,那感觉一定很妙吧?
边吃饭的当口,他向我简略地交代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原来他有个姑姑,叫厉胜男,一直在进行这个手术的研究,但是半年前她得胰腺癌去世了,病程很短,来势汹汹,以至于很多关于手术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他姑姑也算是他半个导师,不过当时为了避嫌,读完五年基础课程以后他没有跟在她手底下做事,而是选了另外一个叫阳浩的教授做导师。因为很多研究工作都是交叉进行的,他在求教导师的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他姑姑的那个手术,现在人已经去了,他的导师想把这个手术的研究工作进行下去。
“但是我姑姑临去的时候交代过我,这个手术以目前的技术水平没法做,所以她把已经定稿的论文交到我手上,委托我代为保管。其实我只要把论文交给他,不愁毕业的问题,更加不愁找工作,他也同意论文发表后将我姑姑的名字放在第一个,后面再加上我的名字。不过我觉得人不能昧着良心做这样的事,而他太急功近利了,向医院申请到了手术许可。所以只要告知家属,征得同意,他就能做这个明知很危险却还会进行的手术。你知道,每个手术都有风险,即使开阑尾炎,也会有并发症导致死亡的意外,签字的时候等于你已经愿意自己承担。病人自身是不清楚状况的,有的人为了复明可能愿意赌一把。而我只是想说,这个手术不是赌博,是和出老千的人玩命,不值得做。”
这下我算是明白了,这个有点认死理的好孩子为了所谓的“正义”,拿自己的前途和人对着干呢。
“你这样得罪自己的导师,对自己不好吧?”
他笑得很柔软,我现在真的相信一个人的笑容可以暖到人心里去。“情况没你想得那么糟。第一,大不了我卷铺盖回云南,县医院里正缺人手,做乡村医生也没什么不好;第二,我的成绩很优秀,他要故意刁难我,我可以向医学院申诉要求给一个说法。你是警察啊,警察不是都呼吁大家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么?”
“不过,中国的法律……连我这个警察都不太好说。”
他愣了愣,随即苦笑,“厄……那我恐怕只能采取一些非正常手段了,当时我姑姑去世的时候,也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留了一点不为人知的东西在我那边,让我好自保。”
听到他这么说,我瞬间觉得这个人的形象不断地在我跟前颠覆着。他很好地向我诠释了什么是善良、智慧、坚强。厉南星绝对不屑于做一个烂好人,他正告诉我善良不等于软弱这个大道理。可能也因为这个原因,后来我一直很放心地把他晾在一边,因为我觉得他能照顾好自己,而忽略了他毕竟没有得道成仙,他只是一个人,也有喜怒哀乐,受伤时也会疼。
“你姑姑对你真好,想得那么周到。”
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低低地应了一句,“她是个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