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陵旧事之茕茕流影》汐魂

8、访友

　　年前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积雪已经覆盖了整个京城，大雪却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傍晚时分，空寂的街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行驶。荒影坐在马车里，凝视晶莹剔透的白玉香薰炉里浮起的缕缕白烟。他喜欢静静坐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随着车厢轻轻摇晃，听车轮压在积雪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每到这时候，他的心就会有那么片刻的宁静。

　　车外传来一阵小孩子嬉闹的声音，他掀开窗帘一角，看见几个小孩在玩扔雪球，堆雪人。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戎的情景。

　　戎比他小整整十岁，那年他十三岁，戎也才三岁，还没有被册封为皇子。那年的雪下得很温柔，待大地染上一层不薄不厚的银白，便默默地停了。他拨响最后一个音，抚平颤动不止的琴弦，起身观赏梅园的雪后景色。所有人都知道他擅琴，即使没有听觉，也可以通过感觉琴弦的振动来奏出如流水般的天籁之音，且是闻所未闻的乐律，怪异却令人惊叹。雪压梅枝，一时竟分不清哪是雪，哪是梅。他静立在梅树之下，望着眼前一片银白，胸口一紧，鼻尖阵阵发酸。雪啊，曾是他最怕的东西，因为它意味着寒冷，意味着饥饿，意味着被踩进雪地里的耻辱，意味着被雪球围攻的无助。可是现在，它却如此纯白柔软地在他眼前铺展开来，原来，它竟是如此美丽的存在吗？那么为什么它的美丽从不曾属于千仙殿的他呢？为什么不能属于那时的他呢？那时的他，明明是最需要它的，那时侯，它的美丽到哪里去了呢？

　　身后突然“啪叽”一声，他保持原有的姿势没有动，一阵颇为漫长的雪地挣扎之后，随着“呼呼”的喘气声越来越近，他的墨色披风的下摆被紧紧拽住。他这才回过头去看，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厚厚的金纹银白袄子上还沾着残雪，显然是刚在雪里滚过的。

　　“我叫戎，你叫什么？”

　　小孩稚嫩的声音学大人说话的语气让他不觉莞尔。

　　这时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匆匆跑过来，看见他忙低头行礼，额角的汗珠顺势滴下。“奴婢惊扰王爷赏雪雅兴，请王爷恕罪。”

　　他点点头，示意她起身把这淘气的小王子领回去。宫女忙去牵戎的手，道：“小主子，快随我回去吧，王妃和皇后娘娘可是找您找得急了呢。”

　　戎挣开宫女的手，却把他的披风拽得更紧了，嘴里嘟嚷着：“明明说好陪我来梅园玩的，静姐姐却只知道和娘说话，薰姐姐和蕖姐姐又不见了，丢下我一个人，一点也不好玩。我才不要回去呐！”

　　“谁说静姐姐只知道和允王妃说话不理小戎的？”清雅的声音传来，戎和宫女一齐回头，他也顺着他们的视线向不远处望去，却只是怔怔的望着她的脸。

　　宫女忙跪地行礼：“奴婢叩见皇后娘娘。”

　　戎急急撞进她怀里撒娇，用软软的童音唤着：“静姐姐……”

　　这时戎王妃带着一行人过来了，正好听见戎撒娇，扬眉笑着斥责道：“还叫静姐姐呢！”

　　“呵呵，有什么关系，小戎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皇后抬手让宫女平身，又把手放在戎的小脑袋上轻轻拍抚。

　　说话间王妃看见他站在梅树下，身旁还放着香案古琴，便行了礼，道，“陵王也在这儿？莫不是小戎打扰您雅兴了？”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皇后，没有回答允王妃。允王妃也不计较，道是他听不见她的说话，只是疑惑他现下的表情。

　　皇后不过二十岁年纪，一身朱红的狐裘裹着玲珑的身段，绣着金凤的宽大袍袖随着她拍抚戎的动作不时扫过落雪。她抬头细细看了他一会，轻轻叹息一声，随即朝他抿唇一笑。他想起那个漂着浮冰的池塘，想起那个拉住他，告诉他“会死”的宫女，那时，她也是那样对他笑的。

　　原来她叫曹静，原来不久前新册封的曹皇后就是她。

　　那天，他被戎拉住，要他陪他玩耍。戎说：“影皇叔，你帮我堆一个雪人吧！”

　　他完全茫然的望着戎，半天才疑惑道：“雪人？那是什么？”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雪还可以堆成人的形状。戎说：“小戎堆一个给皇叔看好不好，你看着哦！”

　　他站在一旁看戎笨拙地滚起两个雪球，在宫人的帮助下把两个雪球重起来，用两粒黑珠子做眼睛，用糕饼做鼻子嘴巴，用宫女捧着的银色小披风做衣服，用树枝做双手，还绑了一根糖葫芦在“手”上。雪人堆好了，戎挥舞着冻红了的手，呼着热气，围着雪人一阵乱跑乱叫。周围众人不论皇后王妃还是宫女太监，全都一脸宠溺地望着他笑。

　　戎说：“皇叔学会了么？学会了么？”

　　他淡淡地笑，微微苦恼地道：“好难啊，我是学不会了，小戎，皇叔该怎么办呢？”

　　戎说：“皇叔不怕，以后每年下雪小戎都帮皇叔堆一个大大的雪人好不好？”

　　他只是摸摸他凉丝丝的小脸没有说话。戎不知道，他学不会的，不是堆雪人，而是单纯。戎所拥有的东西，他从不曾拥有过：父母，疼宠，温暖……甚至长到十三岁，他才知道，原来雪是可以堆成人形的，而不仅仅是用来欺负人的工具。他羡慕那些单纯的人，因为单纯是他童年时所不曾拥有的，也是现在必须抛弃的；但是同时，他又怜悯那些单纯的人，有时甚至带了些厌恶，因为他们是弱者，他们可以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因为有人在保护他们，一旦失去了保护，他们就无法生存。也正因为这样，正因为没有人会保护他，正因为他要生存，所以他放弃单纯，选择了仇恨，因为恨是一生一世的事，只要恨还在，他就可以不死。

　　戎一直就是个单纯的人。但是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他也没有搞清楚，对戎，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如果是疼爱，他应该会教他计策谋略使他在日后的宫廷斗争之中得以自保，可是他却纵容他继续单纯下去；如果是厌恶，他应该会高兴他的对手又少了一个，可是他又时常担心他会不知不觉的当了别人的替罪羊，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从那天起，允王妃和戎成了他府上的常客。再就是那次一年一度的赛马会上，荒影认识看流薰。于是，流薰偶尔也会随王妃一起来，大概流薰对他的感情就是这时慢慢积累下来的吧。允王妃是申龙的亲妹妹，为人温柔善良而不失明快爽利，在皇家贵族之中素来人缘极好，与侄女流薰的感情更是亲厚。可以说在正式与荒影认识之前，流薰的性格更像她的姑母，而不是她的父母。允王病逝之后，允王妃伤心寂寞，最爱的幺子戎又成为皇子，由曹皇后抚养，允王妃就经常进宫看儿子顺便找皇后聊天。后来流薰嫁入陵王府，不时会进宫觐见皇后，于是三个女人聚在一起总是聊个没完，就顺便把小王子戎丢给他，说什么给他当玩偶玩，天知道他玩这个玩偶玩得有多累。

　　马车停了，帘幕被掀开，车外的冷空气顷刻钻进了车厢内。马夫恭敬道：“王爷，枫血山庄到了。”

　　荒影点点头，下了马车。山庄早有人在山下等候，见荒影下了车，忙迎上去行礼，又领着荒影上山。一路无话，荒影埋着头仔细脚下的路。领路的那人显然功夫了得，走得轻松自在，却也配合着荒影的速度，始终与荒影相隔两步的距离。

　　枫山极大，几座山峰连绵数十里。山庄的主要建筑都分布于主峰枫血山上，枫血山因山庄闻名于世的枫血玉和《枫血剑法》而得名。很少有人知道，枫血山庄与荒陵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残影也是枫血山庄的人，是荒羽派给自己的侍卫。但是，机缘巧合之下，荒影很早就结识了残影，包括残影的两个异姓兄弟，一个寒萧，一个紫认。

　　几年后，残影眼神平静无波，表情淡漠无情地跪在他的脚下，向他表示忠诚。

　　“陛下派来做你的影卫。”

　　皇帝派来他身边的人他怎会相信？但是，残影除外。

　　说起来，荒影也算是枫血山庄的弟子。不过每想到此处荒影就会扬起一抹无声的冷笑，也难怪荒羽可以登上皇位，那皇帝明面儿上表现出一副宽容仁慈的明君模样，命枫血山庄教他《枫血剑法》，以改善他幼年病弱的体质。实际上他学的仅仅是内功而已，至今荒影也不会一招半式。以为这样就可以限制他？呵——就算只有内功，他也一样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大雪天气，山谷之中会比较温暖，寒萧安排在“水流云在”见面。荒影到时，天已经黑透了。覆盖着积雪的庭院之内，寒萧和紫认一坐一站，酒坛茶壶堆了满满一桌。

　　“王爷好大面子，天黑酒冷之时，才姗姗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