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过山如画》乌云登珠

81、天连雪

　　天连雪

　　大漠的冬天，雪并不多，只有雪山凝如白玉，站在远处看着荒漠，冷了千年。

　　我的名字叫十五，从我出生起就是这样一个名字，因为据说我排行十五。
　　可是，除了主人和十一，我从来没有见过十二、十三、十四。等我年长一些，我问了问十一，十一说：“好好练功，否则，这世上就没有十五了。”

　　我和十一都很孤单，可他却不爱和我说话，一开口就是威胁我会死。
　　看他的样子，貌似他看见过很多死人似的，当然，最后证实也确实如此。

　　偶然我试图与他交谈，他都会立即制止。十一说，他跟我不一样。
　　我却看不出来他跟我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他比我力气大一些，跳得比我高一些。我常常在山壁上看他给我做示范动作，我对他说，他像一只孤高的灰鹤。

　　每年都会有灰色的鹤飞过天连山，场面壮观。偶然也有落单的鹤，命运难测。

　　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寒着脸说：“你记住刚才我的动作了吗？照做。”
　　我只能冒着危险去照做，我们的谈话总是如此断裂。

　　有一天，我鼓足勇气问他：“十一，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
　　十一没说话，冷冷地看着我，直到看得我无声地倒退回去。
　　我们的确有很大的差距，我想，因为他是个男孩吧？

　　大漠里荒无人烟，主人也很少跟我说话，
　　她是个女人，十三岁前，我没有见过她的面容，甚至也很少看到她站起来。
　　她最常做的事情是，坐在一张铁制的轮椅边上，面前泡着两杯茶。她自己面前放一杯，那轮椅面前放一杯。
　　茶杯之间放着一盘棋。那棋子的色泽非常莹润。

　　她左手执白，右手执黑，一步一步跟自己下，面纱平静地仿佛底下没有呼吸。

　　有一天午后，大漠跟往日一样枯燥无聊。
　　我和十一照例在山壁上练习攀爬，主人在山壁上划了许多小石槽，让我沿着石槽爬行。十一严肃地监督着我，我的手指都磨出血来，他却依然很严格。
　　我幻想着，他只是看起来很凶……其实，他没有看起来这样冷……

　　大约是分了神，也许是主人新划的石槽距离大了一些，我一个失手，从石壁上掉了下去。我在半空中寻找落刀点，可是很不巧，那个小石槽下平壁百仞，我毫无办法地落了下去。我在空中保持动作平衡，心想，这么高下去，我大约会摔断腿骨。

　　腰中忽然一紧，我抬起头看到了十一。
　　——我很开心，十一出手救了我：他果然不像看起来那样无情。
　　我也紧紧抱住他。

　　到了安全之处，他立刻将我一把推开，板着脸说：“我拉你的事情，你要守口如瓶。”
　　我点头，我跟谁说去？

　　我们在山壁继续做我们的事情，我忽然听到十一在示意我有人来了。

　　我爬上山壁一看，站在山崖上的是一个男人，蓝衣白巾。
　　十一已经站在了有效攻击的位置。
　　我和十一那么长的时间，还从未见过外人闯入我们这里。

　　我们正要动手，身后的石洞却一声声扎扎作响，主人走出了山洞。

　　她依然罩着面纱，身姿很婀娜。
　　主人看到那个男人，似乎很愿意开口说话，她说：“你终于找到这里了？”
　　男人说：“不错，你毒杀皇兄，这笔帐我们不能不算！” 也许是最近我的眼神越练越凶了，我一眼看出此人武功在常人里面很不错，跟我们相比显然不足。而他，更不应该是主人对手。

　　主人道：“商河，你不觉得你一路过来太过顺利了吗？”

　　名叫商河的男人目光一凛。
　　主人忽然仰天长笑，她笑得很疯，她的面纱也被她自己的动作震落。
　　我就这样见到了主人的真面目。她长得不丑，或者该说很美，长而媚的眼角，棱角分明的眉毛，可是脸上却有两个惊怖的血红大疤，将她的脸整齐地画上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十字，看起来有一股狠毒阴冷的味道。

　　主人是一个狠毒阴冷的疯子，这一点我早已领教到了。

　　商河看到她的模样，也显得非常吃惊：“你……你……”
　　“这就是拜你那位皇兄所赐。”主人踏前一步，“那些日子，我家小姐夜晚是他的皇后，白日里是他的将军。他却恩将仇报断了小姐的腿，令她郁愤而死，还留给我这样的疤痕。”

　　商河道：“雪山神族非我族类，流云也是心有异心的，皇兄岂会与你们真心交往？你把‘沙漠之眼’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我就要让你们整个王国永生永世附庸为奴。”主人的脸上，疤痕蠕动，“交出来？你休想。”

　　我觉得主人对那个“皇兄”大约很仇恨。

　　商河的脸皮轻微地抽动着，他退后一些，手一挥，我和十一看到山崖外有尘土飞扬，商河带了一支军队来到了，这些军人不穿甲衣，都是蓝衣白巾，与那位商河的服饰十分接近。

　　我和十一站在主人的面前，主人指着那些人，说：“看到了没有，有很多人。”
　　是的，我们看到了。
　　我的短刀，十一的长剑都在嗡嗡作响。

　　主人说：“尽可能多杀几个。”
　　是，主人。
　　我们不需要逃，而是能够杀多少个人的问题。

　　商河的送死之行，让我知道了主人大概是那位流云皇后的婢女。那么，她要将我们如此训练做什么呢？

　　十六岁那年，对我平素冷淡的十一对我越发严苛起来，他说，我差太多了。
　　我不知道自己差在哪里？不过，能够经常和十一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

　　这样过了一年，我开始接受任务，任务很简单，就是按照主人的要求杀人。主人的目标是将所有她认为有才能的人都杀戮干净，以便自己称霸天下。
　　主人的想法是一个疯子才有的想法，幼稚而无聊。我甚至觉得她只是在享受刺杀的愉快，每一次要刺杀人，她都会亲自参与，她对暗杀有着一种狂热的嗜好和偏执的追求。

　　走入人间，见了其他人我才发现，主人的身材很高大，甚至比中原男人还要高。我们一起出去，她总是只在晚上行走，白天找个无人处休息，避过所有人的耳目。

　　我看到过褐衣卷发的羌零人，也见过黑发黑眸的中原人，我知道了那个蓝衣白巾的商河，是之蓝人。

　　我对杀人并没有太大的抵触，因为这是我的生存之道，我只希望十一能够对我好一些。这几年我在长大，他在成熟。不管我见过多少男人，在我眼里，他都是长得最好看的人。
　　我对他的心思有了一些与以往不同的感触，我开始越发在意他对我的态度。

　　有一天，我确定主人不在，低着头红着脸，悄悄问十一：“对我好一点，可以吗？”
　　十一看着我的眼神，硬如沙漠中枯死的胡杨，让我觉得自己的幻想非常无趣。

　　主人忽然添了一个小娃娃。那个小娃娃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柔嫩的嘴唇，细细的眉毛，非常漂亮的一个女娃娃。
　　她长了一双蔚蓝色的眼睛，金黄的头发宛如骄阳。我非常惊喜地去看这个可爱的新伙伴，十一环抱自己的双臂，长身独立，目光里写满了灰色的漠然。

　　我看不懂十一的冷漠。我觉得自己很喜欢那个女孩，她被称呼为十六。
　　我想，我有一个妹妹了。
　　我觉得十一的目光缺乏善意，赌气道：“十一，你不能对我好，能不能对她好一点？她那么小。”
　　十一没说话。

　　十六很可爱，手臂胖乎乎的。她抱着我的时候，我能够闻到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她会拿纸折一些很有意思的纸玩具，我居然不会折，所以，我对十六送给我的每一个折纸都非常宝贝。

　　从此以后我不再孤单了，虽然十一不愿意对我好，可是十六愿意对我好。
　　我们时常睡在一起，她搂住我的脖子，我搂住她的腰。我说：“十六十六你快长大，我们可以……”
　　我也不知道我们可以做什么，十一坐在暗处，目光幽幽。

　　尽管有我的求情，十一对十六还是很不好。
　　他给她灌药，还逼着她做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根本不能做的事情。只要这些事情是主人吩咐的，他做起来毫不心慈手软。我隐约记得这些事情我也做过，我想，也许这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十六时常哭，十一也对她越来越不耐烦。
　　有一天，十六失手从山壁上跌下去，那座山壁对于十六这样大小的孩子来说本来就难度太大。我觉得十一能够救她，我没有上前。
　　可是十一也没有上前。

　　我眼睁睁看着十六跌在山崖下，跌断了腿。我连忙跳下去，为她将腿骨扶正，我还回头狠狠瞪了十一一眼，既然他不肯救，为什么不示意我上前。
　　十六在我怀里慢慢醒转，她显得害怕极了，在我怀里紧紧拉着我的衣服，蓝色的眼睛涨满了泪水。我轻轻哄她：“没关系，一点小伤，一个月就能好了。”

　　十六很相信我，我给她找布条绑在腿上，抱着她往山洞里去了。
　　主人仍旧在下棋，看到我抱着十六想从她附近溜过去，她叫住了我：“十五，你要干什么？”她看到十六受伤了，我说：“我……我……”
　　“腿断了？”
　　“嗯。”我控制不住对她的害怕。

　　“十一。”主人的声音越过我，我转过头，十一黑衣飘飘已经站在了我身后。
　　“对于资质不够的，你清楚如何做。”主人对他道。
　　十一点点头，他弯下腰，要从我手里把十六带走。我当然能够猜出来，他定是要了十六的性命。
　　我不敢反抗，我只能松了手。

　　我以为十六不懂。
　　可是十六忽然紧紧揪住我的衣服：“十五，十五，我不去！”我忘记了对主人的害怕，我也将她一把拉住，“十六十六。”我不停地叫着，十六是我在这个大漠唯一温暖的人，我怎能将她送上绝路？
　　十一手肘一撞，我的面前一片漆黑……

　　等我醒来，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十六了。
　　我知道我不该怪十一，不该怪自己，可是我没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十一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也不问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在哪里？我再也不悄悄求他：对我好一点，行吗？

　　有一天我练功回来，我看到我面前有一个木头箱子。
　　我打开一看，木头箱子里放着很多很多折纸。
　　这些折纸，十六都教过我，可惜我手笨，一个都不曾学会。

　　我知道是谁给我的。
　　我把这些折纸都一片片撕碎，然后，把十六送给我的折纸都埋在了沙土里。

　　我们孩子气一般彼此斗气，一冷就是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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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后的一天，主人又带了一个孩子回来。
　　我没有多去看一眼，因为也许她会是另一个十六。我冷漠地在风里捏沙子，看天上的云慢慢飘。十一抱臂站在我面前，我猛然抬起头，忽然想起十六来的时候，他就如今日的我一般漠然。

　　孩子出奇得漂亮，黑色的长发披在脸颊边，好似一匹上好的绸缎。一双眼睛蓝如湖水，比十六更澄透。

　　女孩光脚站在雪地上，睁大眼睛盯着我们看，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刷子。
　　我和十一一个比一个显得淡漠，我们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具死尸。

　　主人却显得非常快活，几乎有些疯狂，围着那个孩子，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她断断续续的话中我听出，这个孩子的母亲，是流云皇后的公主。那位公主跟着一个中原男人私奔走了，很多年不闻音讯。主人终于找到了这个有着“雪山神族”血裔的女孩。

　　“抱……”女孩忽然咧开嘴巴哭了起来。
　　大家都愣住了，她分明已经七八岁，却如同二三岁的孩子，蹒跚地向我们走来，哭着撇嘴道：“抱……”因为十一比较近，她走到了十一身边。十一自然挥手拒绝她，可是她的手臂却出奇得灵巧，一下子便缠上了他的身体，用两岁孩子的模样蹭着他道：“抱抱。”

　　十一猝不及防，试图推开，居然推不开那个小小的身体。

　　主人说：“这就是雪山神族，看到了没有？她其实不过两岁，却连十一都避不开她的手。”她又大笑起来，那声音难听得如同深山里的猫头鹰：“哈哈哈，‘沙漠之眼’……小姐，我终于可以打开你封死的‘沙漠之眼’了……哈哈哈……”
　　她念叨着，她一定会让这个女孩练出与流云皇后一样的刀法。

　　主人歇斯底里般地发作着，那奇怪的女孩如同四脚蛇一般牢牢攀住十一。
　　十一弯着腰，衣衫凌乱，样子很狼狈。我在旁边看着，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如此狼狈，不由有些笑意。我走到那个女孩背后，用温和的语气将那孩子骗过来。

　　十一额角上已经有了微汗，他看到我的笑容，嘴唇也略微抿了抿。
　　山洞里从未有过如此荒诞而混乱的情形。

　　主人仍旧沉浸在她过去纷乱而颓糜的记忆中，她说，只有雪山神族的身体才能够经得起去肉生肌，铸就钢皮铁骨，然后去开启那扇秘密的大门。她说，她要将她的双手都剔成白骨，然后放密膏、罗支液、粟嘛浆，培养一双无坚不摧的手……

　　我们被她血淋淋的说法说得有些毛骨悚然，那孩子的手白而圆胖，难道她真会下手去剔成白骨？

　　不管主人对十七存着什么样的心思，这个女孩确实与众不同，我和十一都望尘莫及。
　　主人为了她将我们的训练强度不断加重。我也逐渐看出，在主人的心目中，女人才是行刺杀大事的好材料，而十一其实只是帮助她料理家务的管家。他练的武功甚至跟我们也不太相同。他的武功名叫“四荒合地”，即使身受重伤，也能够通过缩骨散功保全性命，可以继续效命于主人。

　　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了我和十七身上。
　　十七什么都不懂，她的身体却比我更先掌握爬石壁的能力，她能够比我跳得更高，连练习短刀也比我快一些。

　　十一看着我的目光越来越阴郁，我却知道里面写满了关心。
　　我渐渐开始不再对他冷然相向，时常对他微笑。
　　十六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能够明白他当初的无奈。十一感觉到了我的通融，他深深的眼睛里也有了笑意。

　　十七开始学说话了，我经常跟她编故事讲，十一坐在我们身边，一起听故事。
　　那是我们彼此最幸福的一段的日子，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承诺，可是我们终于能够感觉到，彼此心里有对方。

　　我们都知道这种日子不会长久。我们逃不脱主人的魔掌。

　　主人对我和十七越来越严厉，很多时候简直是将我们往死里逼。
　　在一次主人刻意提高难度的训练中，十七灵巧地突破了障碍，窜到了我的前面。她足下踏碎的黄石屑掉到了我的眼中，我眼睛疼痛，心中一空，手中什么也没有拉到。

　　巨大的恐惧填满了我的心中，我，我真的跌落了下去……
　　很多年前，十一会跳下来救我。

　　这一回的山壁，大概连十一也无法全身而退。空中有十七的牙牙学语：“十五，十五……飞……飞……”可怜的孩子，大概以为我只是去飞翔？

　　山风灌满了我的耳边，山壁上的天空离我越来越遥远，我隐约看到一弯新月，新月下黑袂飘飘，我似乎听到了他在叫我的声音。他的声音，有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焦急……而且离我那样近……

　　我的指尖摸到了一只温暖的手，我能够感觉到十一拼出全力试图将我拉回去。

　　我笑着用力打开他的手，把他向山崖上推上去。我毫无怨悔地跌向坚硬的土地，甚至故意将后脑对准了山石。
　　有了十七，主人不再需要我了。他救了我这一回，下一回我仍然无法逃脱被主人淘汰的命运。

　　——十一，要学着对别人好一些。
　　虽然你总是冷着一张脸，我知道，你其实比我更在乎温暖。
　　我走了，希望你不要一直如此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