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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不爱 ...

  •   不爱

      山里青翠染了秋黄,转眼细雪飘下,万里江山都白了头。
      夏泠推开木格的窗户,一枝累结红籽的芘萝斜斜攀在墙上,几点柔软的雪花在空中随风轻入他的怀抱。

      秋日随着君大姐离开了天连山,晃眼已过三个月。他看着那鲜红的果籽,红香历历,宛如少女含笑的樱唇。
      他将十一留下,期望他能够给十七一些提示,让十七尽快找到他。
      这些时日他在君莫忘身边,觉得十七与大姐武功似乎相差无几,只消有机会,她一定能将他带出去。三个月音讯全无,十七不知急得如何了?她柔嫩的脸在他面前浮现,他伸出手去摸,“哗啦”一声,他低下头,白色的云裘下一道拇指粗的锁链。
      黑色的锁链一路通向身后,将他牢牢缚在房中的小叶香檀木榻上。

      他探出手,去采那墙边斜倚着的红色果籽。
      手腕与足踝上铁链拴住之处,被人用丝绸细心地垫住了,此时因他的强挣,手腕上的丝绸被扯落,露出一片片的红肿。

      “你要什么?不会让人给你拿?”一只白皙的柔荑从他身边掠过,轻轻替他折下一根红实饱满的香株,交在他的手心。夏泠接过来:“也没什么,只是掰着玩儿罢了。”

      君莫忘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檀木方案上。
      裙袂娉婷羽衣翩翩,岁月在她身上流过,却没能留下多少痕迹。
      她云鬓高挽,红香绿玉,珊瑚宝络,所插的珠钗虽然不多,却颗颗悦目而妥帖。

      夏泠想,这几个月,十七不知道又将自己的头发弄得有多难看?
      在岚京做平捕之时她倒是学了一两个发式,不过很快就没了耐性,到了大漠又是两把简单的辫子便打发了一切。
      他那时候该多教教她,也该在劫来的财物中多替她留心保存几件好一些的首饰。待到月静无人,或者雪后初霁,他带着她听风赏泉,山中寻梅之时,十七也能打扮得漂亮一点。

      一想之下,居然有许许多多事情还未曾来得及做。
      比方说,他一直跟她吃羌零饭菜,其实他不喜欢这个味道,应该早些教十七做中原的饭菜,让她早些将口味改过来。
      ……

      “你在看什么?”君莫忘问道。
      夏泠稍稍惊了一下,回神肃然道:“没什么。”

      君莫忘走到旁边的一张琴边:“好久没听到你做诗了。”
      “我已经不做诗了。”他掰着红籽。
      “是因为那个女人根本不懂得这些吧?”

      夏泠将一颗红籽在手中慢慢碾碎,袖中的铁链轻轻撞响。红籽一点点碾碎,有清凉的药味浮上来。

      君莫忘弹指推给他一盏热水,白色的古玉陶碗沿着朱红色的檀案一路滑到他的面前,夏泠用手指定住,看着那茶盏中漂浮的素馨香花。

      三个月前,他本以为十七很快便能寻踪找到他,一路上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十七。

      当君莫忘带着他踏入中原的繁华风烟之地时,他的心中顿时变得冰凉。入了中原地,繁复的官文手续,还有君莫忘在此处的根深叶茂,十七已经错过了救回他的最好时刻。

      夏泠从心头泛起一丝苦笑,他从岚京诈死之后,扫尾很干净。如今他就在岚京附近,却连一个熟人都不会来找他。千羽千寻回了紫竹山,纪子他们为了他的“死去”已经流过了眼泪。
      除了赵十七,他对于其他人来说,已经只是一个死者了。

      君莫忘见他不喝茶,说:“将窗户关上吧,茶水都被吹凉了。”
      夏泠将窗格合上,木锁落在闸中。

      君莫忘的指尖拨动琴弦,如流水一般在屋中娓娓流淌:“举杯为谁,东风柳丝寂寞垂。孤灯暮雨白纶巾,青山共消瘦。”
      暖茶在屋中袅袅冉起轻云,君姐弹的是他十五岁所作的半阙《佩明珠》。夏泠靠在榻前听曲子,浮瓜投桃,听琴弄箫,这本该是他最熟悉的生活了,此时却令他烦闷不已。

      君莫忘见他半闭着眼睛,带听不听的,便停下琴音。
      “阿泠,你还记得我当初被封为‘风雪女神侯’之事吗?”

      夏泠睁开眼睛,在记忆中搜寻一下,说:“记得。”他已记不得自己与君莫忘到底是何等亲密的关系,对于过去的回忆显得分外小心翼翼。

      君莫忘的手指在琴弦上锵琅琅地拂过:“那一年,沄洲浪人柳生十三郎和萧国散人李排鹤相约在紫禁城巅决战。”
      这些夏泠都记得清楚:“那两个方外之人,不知受谁的买通故意在皇城禁地比武。”
      “我朝王城岂容他方之客随意私斗?我和你分头而出。”君莫忘的手指间琴弦嘈嘈切切,如有金戈铁芒在琴弦中奔突冲杀,她说:“初三日,我杀柳生十三郎在北浦渡口。”那一夜,天上无月。
      “初五日,我带天书楼天恒部的部正鲁修阳伏击李排鹤,令他重伤不能赴战。”

      君莫忘见他记得,一双星眸如沐光耀:“当时已有十三省江湖人齐聚在紫禁城外,以图一睹这百年罕见之战。先皇不得不加派御林军人手以防人多为患。”
      夏泠忆起当日的酣然,那时候的君大姐,的确风采宛如天外翩鸿:“他们久待柳生和李排鹤而不至。其实有人引开御林军别有用意。”那是有人欲刺杀皇上,君莫忘从柳生口中探得消息,星夜赶回皇城,在一把流星刀下救了先皇的性命。

      那一日也是初雪弥漫,森严沉重的皇城之上,君莫忘的青衣白纱是停落在皇城上的一轮清冽而夺目的明月。
      这轮明月,是南煦朝一个令人难忘的光华瞬间。

      君莫忘道:“那时候二弟羽翼未丰,不过是仗着皇上对其母妃的特殊宠爱方能在封地占有一席之位,若老皇身死,二弟则危矣。”
      夏泠说:“探天下消息,让事之发生其所在。”这就是天书楼的宗旨。

      “我还带着你们一起去北祁赛过马球。”君莫忘将七根长弦拨动起一圈圈涟漪,涟漪怏然入心扉。夏泠眼前出现了十七左奔右突,那不甚潇洒的马球赛。当时他因伤不能参加,君三妹妹回来跟他说起十七滚爬摔打的模样时,常常令他想起就发笑。

      两人都陷入了往日的回忆之中,君莫忘的琴声叮叮泠泠,仿佛秋日闲阳透过树荫的空隙。
      君莫忘对于他来说是寒光冷月的传奇,赵十七则是屋中的一把暖柴。有人向往传奇可以耗尽一生,有人安守暖意愿意蹉跎一世。

      君莫忘磕指划出一串带着锋芒的重音:“阿泠,你怎能忘记过去,与那个女子在一起那么久?”

      夏泠手中的暖茶已经冰冷,挂在手臂上的铁链,似乎加深了这份冰冷。
      无论如何,他对于与君莫忘的那些索求确实无法接受,被她抓入这座山庄之后,也曾多次试图逃脱。君莫忘在夏泠尝试逃过数回之后,将他用铁链拴了起来。

      曾有往日恩,俱付东流水。

      夏泠真想问她,他给过她什么样的承诺,令她如此对待他?不过他现在对于自己失忆之事依然保留着谨慎。

      君莫忘轻轻拨弦,重新回到那一阕《佩明珠》:“举杯为谁,东风柳丝寂寞垂。孤灯暮雨白纶巾,青山共消瘦。”
      波音抡转,她高一个音继续弹道:“高山流水,琴歌断弦晚棹归,美人意气埋尘雾,此话说与谁?”这是当年她为他和的下半阙词,气度苍冷,意境开阔。

      夏泠心头震得一震:“美人意气埋尘雾,此话说于谁……”
      他能感觉到君莫忘的孤独,犹如看到自己的孤独。两个孤独之人,纵然年龄差异为世俗不容,大约也会在某一个特定的机缘,悄悄地给彼此一握温暖吧?

      两人已对峙了三个月了,君莫忘的耐心渐渐消磨,她的手指如钢戈一般划断乐声,突如其来的声音将夏泠惊得转过身来。君莫忘看着他,斜斜的眼角飞起漆冷的杀意:“阿泠,你我之事,今日你必须给我一个答复!”
      “为何是今日?”夏泠说,“若有未来,则岁月悠长;若无未来,你会让我今日便重新见到十七吗?”

      君莫忘已听出他的选择: “不错。三个月了,你的女人也该到了。”

      夏泠总觉得她话外另有深意,他去推窗户,忽然觉得胸前一凉,衣襟被君莫忘揭开。君莫忘说:“让我看看,这十年你长成什么样了?”

      夏泠将黑色的锁链扬起,兜成一个圆套,狠狠缠绕向君莫忘的手腕。君莫忘将铁链一把拽直,将他的手反扣起来,夏泠顿时动弹不得。
      她压低脸面凑近他,说:“阿泠,如果,我不尽心去追查雪山神族的秘密;如果这些年我都在你身边,你会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吗?”

      夏泠被她控制在手中,看着她往他身上摸去。
      玉色梨香带露开,此时的反应已与心思完全无关了,他只能红一阵、潮一阵受着她的撩拨。

      夏泠拿手肘挡着她,避开她的进一步侵犯:“君姐姐……你莫,莫要让我连对你最后的敬重也没有了!”
      “你的敬重?”君莫忘吹着他的发丝,欣赏着他的红晕,“你还对我有什么敬重的?”

      “姐,你不觉,觉得,”夏泠用力泼翻身边方案上的那杯茶水,变凉的茶汤渗入衣衫,彻骨的凉意留他一份清醒:“姐,此来中原接手天书楼,你是否觉得十分容易?”

      君莫忘在他身上摩挲的手停了下来,夏泠忍着被她挑弄上来的热潮,有气无力地道:“这些年,我一直让他们记着,你才是第一宗主。”君莫忘松开手,夏泠终于有了缓气的时机,他说:“这些年,我从未越过姐姐的座次去,因为在我心目中,我们兄弟几个都不如你。”

      的确,夏泠早已跟手下声明:君莫忘是天书楼永远的第一宗主。

      君姐单身远赴西域,他只是为她暂代天书楼。为此,这些年他处理下属关系颇为保守,仍然用的都是君家旧部。
      所以,无论是曾经守过长云山的简明,还是其他各部的部主,只要见到君莫忘,立即会效忠于她的。

      “情之一字,对于你我来说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我们需要做的,岂不是比这要多得多?”夏泠推开君莫忘,方才的零乱让他心有余悸。

      他与羯库这些年交往甚密,也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与君莫忘曾经有过什么。
      夏泠这些天慢慢想着,双方父亲是老友,他与君姐姐的同胞兄弟又是好友。他与她年纪相差甚大,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彼此将真情隐瞒住了众人?

      “姐,你能如此不惊动任何人将我带入中原,真以为只是姐你调停得好吗?若当初我对姐的天书楼有半分觊觎,今日你重掌此处该有多少困难?”

      “你说得很有道理。”君莫忘婷婷立起,皓腕抬起盘拢有些散开的青丝,弯唇浅笑,“你的那个女人来了。三个月的筹备,我要抓住她不是太困难吧?”
      夏泠身边的木窗无声自开,漫漫雪花飘落处,夏泠转头看到,十七一身普通的中原布衣女子装扮,立在雪中。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隐约似乎还有红痕。

      这三个月,君莫忘好整以暇,赵十七则心急如焚。夏泠将衣襟拉起,却不能阻止十七已看到他胸前的几个樱桃红迹。十七盯着他的云裘,神情看起来越发无措慌乱了。

      夏泠猛然伸出身体,一声“十七,快走!”正要出口,又立即压住。君莫忘将他以铁链拴困,正是为了防止他帮助十七;君莫忘在他身上故意留有痕迹给十七看,也是为扰乱十七的心意。事已至此,君莫忘对于十七是志在必得了,他当另寻出路。

      他心头百转千回,回头对君莫忘笑道:“姐,你要什么?跟我说一声便是,何必绕如此的大弯子。”
      “靠你?”君莫忘挑起俊长的柳眉,看着十七的模样,犹如母豹看着已落入豹爪的猎物,“她的两个爷爷宁死也不肯松手的东西,你舍得逼她说出来吗?”

      看着十七眼神中的关心与担忧,夏泠心中的痛难以言述。

      他真是该死,他被绿峦坡上雪水潭边君莫忘的“执情至深”冲昏了头脑。
      他应当想到,当年的君莫忘是个心思清冷,不会轻易为情所动的“风雪女神侯”。
      她从来就不是为了哪一个男人而疯狂的女人。
      他与十七那段温暖平淡的日子磨平了他的棱角,竟天真到以为君莫忘真会对他有所寄情。
      他一昧沉湎在这些纠葛之中,心中只顾着如何处理自己的“失忆”之情,未能及时识破君莫忘的布局,将十七生生送到了她的面前。

      君莫忘的这份老辣,不愧为他曾一心追随之人!
      夏泠对着窗外,克制着不让心里的悔恨与酸苦有任何流露,他说:“姐,分别数年,你还真是不了解我了。”

      “沙、漠、之、眼”他轻轻念着。
      那个被他封存在大漠深处的名字,再一次呼啸在了岚京城上欲念横流的苍黄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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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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