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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松涛 ...

  •   赵十七握着马球杖。
      这是大内御制,长两尺九寸三分,重二十九两三钱,不差一丝一毫。铜体错金,把手上有螭龙纹样,镶嵌红宝正反各一颗。这三天,十七所有的心思都留在了这根马球杖之中。

      马球场宽十六丈,长三十五丈,足够奔驰往来。
      两边设两道彩衣“驻门”,双方各以马球杖在马上击球,以击入驻门为胜。更漏计时,一个时辰一场,很消耗体力。

      那球则是一个充满了羽毛的镂花皮革囊球,两边装饰着彩带,飞在空中犹如长翅飞翔的彩鸟。

      这些天,她静静地观察着君莫言、苍木、和其他几个孩子的动作与力度。
      她如一头嗅到了猎物气息的野兽,为了捕食而变得出奇地安静,也出奇地平凡。
      她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几乎无人能够感受到她存在的意义——除了一个人,即使他躺在屋子里,十七也仿佛能够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

      自从她跟夏公子说了愿意在他手下做事之后,他的目光如同沉坠在暗沉的河水之中。十七再努力不去理会他,也能感到他是在用骄傲的冷漠藏着一丝疼痛。
      他曾在她面前扮演的那个无所事事的“纯良男人”,最终还是因为此处已不再是岂兰崖,而让一切回归了当初。

      ——十七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
      眼看即将开始比赛,自己还在纠缠这些无趣的问题做什么?

      此时,训练有素的赵十七,应该扫视整个比赛场所。
      训练有素的赵十七,应该观察每一位对手,估量他们的实力。
      训练有素的赵十七,应该看清地面的每一块凹凸,以免比赛时出意外。
      训练有素的赵十七,应该……

      正在出神间,忽然听说有人也要加入马球赛,“训练有素”的她,陡然惊出一身汗来。这才抬起头看了一下,正看到纪子瞻的笑容。

      她呆了一会儿,想起长云山的那个传说,那个露了一面风华绝代的“白衣郎”。若有人当得起“清艳绝美”这四个字,恐怕非此人莫属了。
      心思像一条河,蜿蜿蜒蜒又回到了那个还躺在将军府中的人身边。
      来的这位纪公子,应该又是他的人吧?

      纪子与众人一一见过礼,来到十七面前之时,十七闻到鼻端沁来一股淡淡的木樨花香。
      犹如一块石头落了地:此人也是夏泠找来的,不会有错。

      当初,她还一腔小儿女情调地跟夏泠争过那方绘着墨兰、飘着木樨花香的丝帕,是否是他的京中情人所赠。那时他假作漫不经心,还分明有一些小得意,他说过,过一日他会邀这人出来一下,可却一直耽搁着。
      “这人”,就是纪公子吧?

      一声镗响,十七无奈地发现,自己今日分神分得够可以的。

      双方热过场,退入营帐中休息调整。
      过了辰时,便陆陆续续听到有人马来往,又有人报,皇驾已摆在三宝台,请两路人马于一柱香后开始入场。

      又一声金镗响过,有宦官念了一通长长的敕文,方宣布马球赛开始。

      黄旗挥过,飒露紫、黄骠马、什伐赤、青骓……十二匹各色宝马,迫不及待地在场中开始了奔腾追逐。

      他们或如腾龙绞柱,或如奇鸟探海,风扬尘乱之中数骑交越,将个彩带皮球击得流星一般划过天空。
      十七跟在苍木之后,她熟悉他的动作和出力方向。
      以前没有内力之时,与他打架经常吃亏,所以时常在暗处好生琢磨,如今看苍木,则仿佛站在一个高台上看低处的风景,轻易便能找到切入点。
      她让苍木风采毕露,也小心翼翼地保持住自己的实力,不令自己太过突出。

      若论实力,这些孩子和苍木赵十七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赢面不算大。
      不过……

      十七在对手中再次感受到那一掠而过的锋芒。
      此人身躯魁梧,脸上带着防沙的黑罩,只能见到两道威武的刀眉,一双漆黑的深瞳。十七又一次将球在此人面前转过,他又一次不着痕迹地让过了她。

      ——对方球队,果然有夏泠的人 。
      昨夜,夏泠让她留意一个人,务必不能让他因为帮他们,而暴露身份。

      十七确定了敌我双方的力量对峙,与苍木君莫言充分展现着他们三天训练的成果,加之纪公子的从旁协助,打得如回风流雪,煞是好看。

      好看是好看,球却不能进。
      双方陷入了拉锯战,君莫言粉面染汗,两个小孩子也气喘吁吁,对方六名军人依然昂气飚扬。十七几次与苍木想来一次突然冲击,都被拒之门外。

      一名北祁军人抄着球,眼看就要到驻门。
      纪公子抢身上前,拦住了他的马头。
      对峙双方,一个虎背熊腰,一个纤弱秀气,似乎胜负已分。

      那纪公子,马势忽而一顿,脸上白色遮面纱落仿佛无意间落将下来……
      纪子瞻与言言她们衣着相同,发髻相仿,乍然一露脸,雌雄难辨。

      那北祁球手乃是常年在军营之人,见个老母猪也会觉得带着双眼皮儿……
      更何况,眼前之人明眸皓齿、雪肤花貌,竟是一个天上难得,地上无双的美人儿。

      ——虎背熊腰之人看美人看得忘了动作,纪子下手却足够狠辣。一个眨眼,那球已被他夺了去。

      言言对此早已轻车熟路,冲着孩子们一顿挤眉弄眼,趁乱配合着夺过球,一球正入驻门。
      “朝云将军府——入球!”

      纪公子“美人计”得逞,悠然一笑,将白纱重新挽起。
      那北祁球手的眼珠才有机会重新滚回眼眶,看到自己队长怒火冲天地冲自己做杀头抹脖子的动作。

      赵十七无声地撇嘴:原来,这男人来助球的方式,就是出卖色相啊……

      北祁球手方始看清,这位“不慎”滑落面纱的“绝色佳人”,乃是一名男子。
      北祁乃是北邦之国,苦寒之地,注重妇人生育繁衍子息,对于男风并无见识。北祁球手发现认错了,虽然在心中暗暗感叹竟然有如此貌美之人,也只能作罢。

      纪公子施施然拉转马头,手握球杆再等一击。
      明帝快活得连皇上的老体面也顾不得了,只管喊:“好球。”还喝彩:“子瞻,好!”
      太子略微有些丢脸,这哪叫打球,出丑罢了。

      北祁球手不甘示弱,一鼓作气也入一球。
      打破了僵局,双方各有胜负,战斗进入了白热化。

      十七的任务则是负责遮掩那细作的马脚,以及协调自己球队中不太妥当的环节。

      可怜她分明是敌对双方之中身手最好的人,却东倒西歪形同一个拙人。为了弥补君莫言击出一球的角度偏差,她一个恶狗扑食从马上跌下来,虽则终于将球撞入了苍木的球杆处,早已引得周遭看客哄堂大笑。

      在一片笑声之中,十七满嘴泥巴地从地上重新爬上战马,看到苍木正以一记刚健有力的直线球将马球打入驻门之中。
      哄堂大笑换成了霆霆擂鼓,有宦官高声叫唤:“朝云将军府,又入一球!”

      回过头,纪公子将目光与她交会,彼此会意。
      纪子瞻与赵十七,一个美轮美奂,一个状若抽搐,将一场马球赛比得妙趣横生。

      纪公子也好,赵十七也罢,甚至那北祁的细作也好,都不约而同地在为苍木创造机会。
      苍木虽知其中的端倪,露出泰然自若的神态。
      他毫不怯场,手法矫健,骑术卓越,在几个人的配合之下,或传球过人,或妙回连杆,连连出现精彩的场面。

      朝云将军府的马球队,在十五年后,又一次战胜了北祁慕容逐派出来的马球队。

      皇上龙心大悦,摆宴三宝台,山珍海味源源不断而上。
      十七坐在君莫言身边,言言递给她一只咸蛋黄包裹的海螃蟹,十七看着那红亮喷香的螃蟹螯:“我不吃。”吃海鲜会过敏……
      皇上赏赐了朝云将军府诸人,还恩准赵十七他们随驾参加祭天之典。

      因苍木表现出色,被敕封为靖北王,御赐将军印,特赐归云剑,令他好生协助羌零王萨格里。

      大典结束,十七受完封赏,还被擢拔了官职。幸而她属于平民,明帝不能给她太高职位。
      纵然如此,她的鼻尖还是闻到一丝要招惹王庭的感觉,这并非她所想要的生活。

      那时候留在岚京,是希望与夏泠有一个开始,如今没有了这个心思,留在岚京属于自讨苦吃。

      她在苍郁山告别了苍木和言言,先找到了草头他们。

      草头和秦麻子如今是有经验的仆人了,可以在豪富林立的岚京府邸之中找到活计,三傻子的帐房本事也学了许多,口吃不影响他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惟有石头在私塾读书正开始第一次窗课,不方便换先生,好在秦麻子是他娘舅,照顾石头当仁不让。

      十七带上豆豆:“我打算去请夏公子帮助我,辞去平捕门的差事。你们在此处好生过日子,我过些日子会给你们送些钱来。”
      “大当家的!”草头听出她要远离他们,自然不舍得。
      十七轻轻推他一把:“这世上谁离开谁不能过日子呢?”她看看身边的豆豆,大约也只有豆豆离不开她的照顾了。

      十七挥别草头他们,带着豆豆去了朝云将军府。
      将军府中依然如故。

      言言还是初次见到豆豆,很喜欢地给他拿了糖饼子吃。那几个孩子都围拢过来,以为来了新伙伴。
      十七拦住他们,问言言:“夏公子呢?”

      “泠哥哥去山中了,他说,你该知道他在何处?”
      十七带着豆豆重新上马,言言说:“你把豆豆留下吧。”她还想拿着豆豆玩一玩。
      “不必,这些天夏公子也很照顾豆豆,让豆豆跟他去道个别。”
      言言的大眼睛转动了两圈,他们两人之事,她搞不懂。

      十七策马向无名山而去。

      满山的松树苍翠浓郁,山边的泉水潺潺泠泠。
      行至山腰,一缕箫声从远处传来,脉脉细细,宛如山间流云。山色在音韵中,显得越发空蒙而缥缈。

      十七循声来至断崖边。

      一带青色山嶂横在眼前,紫霭起山顶,轻鸟越峰岭。
      一辆小小的马车上,白衣人在静静吹箫。
      两点青峰,一腔晚风,那乐声比晚归的山风更轻柔。

      马车是寂寥的黑,人影是孤单的白。
      松涛阵阵传来,十七感到一段惆怅缓缓生发,逐渐涨满了她的心房,有闷闷的潮音在心底回荡。

      听到十七的马蹄声,夏泠抬起眼睛。
      豆豆哑哑叫着,从马背上挣下去,扑在他的身上。夏泠箫声一收,伸手将他抱上马车。
      夏泠也好久没见着豆豆了,拍着他的头说话儿。

      十七解缰下马,走到马车边:“千羽千寻呢?”
      “在远处。”他松开手,让十七将豆豆抱回去,说道:“你是来跟我道别的罢?”

      “你知道我要走了?”
      夏泠颔首:“岚京城的事情,我会替你安排。”
      “多谢夏公子。”入了籍,考了职位,要走也不是轻易的事情。

      “其实,那天晚上你就应该明白。苍木不是一个需要你卖身换平安的男人。”她为了苍木向他卖身,夏泠才是真的很难过。
      ——十七是个糊涂人,自己喜欢的人也看不透。
      也许,她根本就是一个不屑于去了解别人的人。

      松风在两人之间轻送,十七抚平豆豆被吹乱的头发,看着地面道:“你还真的,很了解苍木。”

      “不是我,是羯库。”提起这个名字,夏泠已不再需要隐瞒,“苍木毕竟是他最重要的棋子。”

      十七低低地“哦”了一声。
      这是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博弈,他们几个,大约谁也不是弱者。

      “十七,见到纪子了吗?上一回你问起过那方帕子,就是纪子送给我的。”
      “见到了。”
      “本来,还打算等到时机合适,将他请回府中与你见面。你应该听说过,长云山的‘白衣郎’曾经露过真颜吧?”
      “听说过的。”
      他扬起线条秀挺的下巴,笑道:“你知道吗?那就是纪子啊。”

      十七看到他明快的笑容,不由为他所牵动。这大约是他们最后一次轻松谈话了,她笑着跟他对答:“是吗?我还一度以为那个露脸的白衣郎就是你呢。”
      “怎么会?”夏泠笑道,“我哪有那么傻?”

      仿佛为了留住这一点珍贵的愉悦,他细细说与她听。
      会跳舞的是羯库,使弹弓的是郗道羿,后来冒他人之名去了北祁。他还弯着眼睛笑叹着:“好多年没见到阿羿了,十七,他还是那副不爱理会人的模样么?”

      十七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心道,他们应该是他最好的兄弟吧?不知为何,似乎和草头与她的“兄弟之情”不太一样。
      应该,更类似于她与十一哥之间的情份吧?
      曾经患难与共,永远唇齿相依。

      想到十一哥,甜蜜与辛酸搅拌在十七的心中,胸口一阵阵抽搐。那样宛如手足之人,再难以相见了。
      十七看着夏泠含笑的双眼,很想透过他清亮的瞳仁,寻上一寻,那里是否也藏着跟她一般的痛。他的眼睛深难见底,十七自然找不到。
      十七想,他大概,是个根本不愿意被人了解的人。

      随着天色将晚,她道:“夏公子,时辰差不多了,我去把千羽千寻找回来送你下山吧?”

      夏泠闻言,凝住了笑容。
      十七也收起了装出来的笑容。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十七,我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们。”
      十七点头:“我不会跟旁人提起他们的。”此等心思她自然懂得,她甚至从来不跟苍木提起十一哥。

      “我不提他们,一来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二来是因为旁人不会懂得,我与他们的情谊。”
      十七又点头,他们之间贵贱出身皆不同,却十数年如一日地彼此信任、共谋其事,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够想象。稍一利用,罗织起通敌叛国的罪名,他们谁都会粉身碎骨。

      “不过,”他的目光锁住她,“若此生,无法坦然地在你面前说起他们,这才是我的遗憾。”
      十七被他看得微微一窒。

      他又笑了:“如今,说过了,果然觉得痛快!”

      十七揉弄着豆豆的头发,低低沉思了一番:“那,你不如再多讲些给我听吧。”将豆豆抱到夏泠的脚边坐好,“天色已不早,索性明日上路了。”

      “你还愿意听我说话?”
      十七自己也坐上辕驾,马车略微晃了晃,她已与他并肩:“嗯。”

      明明有怨,却不禁希望他能感到舒畅一些。

      十七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能听从自己的心:“羯库的故事我听过了。你说说纪子吧,从他的经历来看,他似乎不该在皇上面前如此从容挥洒,不卑不亢。”
      做平捕虽然时间短暂,却让她成为了“帝都路路通”,“岚京包打听”。

      “纪子吗?”夏泠摩挲着自己的竹箫,“那一年他十岁,我与兰楚去皇太后处玩耍,正遇上他被人从皇上的寝宫中带出来。”夏泠的目光又开始森冷,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所谓的天子,何等荒淫?一个那么小的男孩子,可以被如此任意地亵玩。

      “兰楚可怜他,让我为他救治。纪子醒过来后,终日一言不发。幸而,皇上又迷上了斗鸡,不再召幸他。他得以慢慢恢复。”
      “那几年,兰楚常常入宫带书给他看,还教他绘画,后来他成了清蓼画院的侍诏,在宫中方有了立足之地。我和君莫语他们几个经常出外游历,兰楚让我找个借口将他一起带出去散散心。”
      “纪子一直觉得自己很脏、也很难看,我们哄他到那三个在山间采药的小姑娘面前去,让他知道自己其实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丑陋。”

      夏泠的嘴角又稍稍勾起。
      年少之时的恶作剧,今日想来,仍然不禁莞尔。

      那是长云山一个慵懒的午后,树叶在阳光下漏下一点一点金色的圈。
      四个少年躲在茂密的长云杉树叶中,看纪子“勾引”女孩。

      夏泠与君莫语不禁悄悄打起赌来。
      夏泠说纪子把那三个小姑娘给迷住了。他敢赌一坛玉山陈酿,就算树上的树叶全被摇落下来,那些见到纪子的采药小姑娘也不会抬头。
      君莫语不相信。

      羯库听着他们的话,说道,大哥你要是输给小夏,别想要我给你买酒。羯库王子在草原有他父王留藏的金银,是他们中间真正的有钱人,穷困潦倒的君二公子经常问他挪钱用。

      郗道羿还不曾冒名澹台容月去北祁,觉得他们整件事情做得都很无聊,把玩着手中的弹弓说,小夏,要让树叶掉下来自己去摇,我是不会帮你射的。
      ……

      说起那些尘封在过去的往事,夏泠的目光纯净又安良,犹如洒在山顶的阳光。
      如果,这些故事里的人,永远停留在那美好的少年时光,该有多好?可惜,君莫语守关“病死”在边关;羯库为了血仇重返草原;郗公子北上做间人。

      “兰楚为了纪子,拒绝家族为她安排好的婚事,还请我帮助他们两个逃亡,可是纪子不肯离开皇宫。后来,兰楚断发入宫,做了太后的女官。这样,她可以时常去画院看纪子。”
      十七曾经在夏府见过那位宗小姐,一身黄色衣衫,美丽娴雅,不曾想到有如此热烈刚绝的性情。若没有这位姑娘,恐怕那柔脆的纪公子,早已被无声地揉碎在了深宫。
      “有什么可以帮他们的吗?”
      “没有。”夏泠摇头,“纪子不肯出宫,是为了协助我们。你休要小看纪子,他在皇城是深受皇宠、地位超然之人。”
      “皇上赏识他的画技,有时候还能听他两句。比如,我本在南昭守关,”夏泠说,“就是他跟皇上请了旨,两个月内便调我去了漠北。”

      十七轻咬下唇:“你们到底在做什么?难道始终在一起简简单单喝酒不好么?”

      也许是暮色将至,山风骤然变急了。
      山上的松树此起彼伏,如墨绿色的浪潮,将天地之下,涌动地波澜不止。夏泠将目光投入了轰隆的松涛之中。

      “十七,你看到这些松树了吗?”
      十七看着远处:“看到了。”都是不过数十年的矮松。针叶细长,枝干秀颀。

      “这座无名山,在朝云将军府定府之前,是一座土山,并不长松树。”夏泠看着那些苍郁的松海,似乎要将那绿色映入自己的双眸,“这满山的松树都是君将军和家父,数十年来带人一棵棵植上去的。”

      “是吗?”十七望着遍布山野的松树,“这么多?”

      他的手抬起,白袖随风轻扑在十七的腮边,十七伸手拂开。
      他指着右端的一块山坡,那里的松树色泽略嫩,亦是如海如涛:“那些树,年岁较小,是我与君莫语带着二十个仆人,花了大半年时间,一棵一棵种上去的。”
      “什么?”

      “此一处山坡共计两万三千棵松树。家父要我们牢记,天灏二年,因君主无能,补给不足,北军两万士卒全军覆没于南昭涵阳关之战。”

      他的声音很平静,那苍翠清新的松树,却赫然带起了血腥之气。
      尖锐的松针化作了战火的锋芒,显出了死亡的狰狞面目。

      “还有这一处高坡,共计七万六千四百棵松树。用来纪念天元元年,黄水泛滥之时,救灾不及时,伤损的灾民数目达七万余人。”

      十七心中又是一抽。
      又一座朗朗青山化作了森森白骨,冷凉的气息从脊背延伸到头顶,连指尖都开始冰冷。谁能想到,如此绿意扑面的景致背后,竟然有如此惊涛骇浪般的怨恨。

      他对着又一座山坡指将下去,树枝飘摇,针叶冷冷……十七按住他的手:“也是战火灾难中丧生之人?”
      山风席卷,茫茫松林仿佛无边无际。
      夏泠慢慢放下手,缓缓点头:“十七,你听得见么,这里有多少亡魂在哭?”

      十七与他并肩而坐,静听群山呼合。
      满山遍野的松树仿佛被唤回了当年的哀伤,风从松间过,泉在松下泣,哀哀的凄凉声,有万古的哭嚎。

      “他们,连英魂都谈不上。有的死于补给不足,有的死于指挥无能,有的甚至死于修建宫城。崇文弃武,爱好风雅,我们的皇上在位四十余年,葬送了多少性命?南昭与北祁的狂傲与不逊,就是被这样的皇上一步步给宠惯出来的。”

      满山的松树仿佛应合他的话语,化作连绵涛浪,层叠而来!

      “家父当年是辅弼大臣之首,亦曾身为帝王师。他常说,人间的君主,雄才韬略的百年难遇;坐在龙椅上的,多数仅是普通人。

      如今南煦外表鲜花着锦,实则内府空虚,若不经有力之手来主持国政,国力必将衰退到无可挽回,乃至亡朝灭国。
      李绩为先王独子,家父明知他无能,也无可选择。”

      “如今,皇上有出色的皇子,家父却年事已高。他期望于我,在不将举国之民卷入战争的前提下,提前结束皇上的执政之路。立一位合宜当下的新君,为南煦重谋一个天下。”

      “你们要立何人为新君?”
      “衡王李墒。”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

      李墒夺权篡位,朝中难免有所震动,四周强国不免会趁虚而入。
      漠北、北祁、南昭,都必须有人将他们镇压住。
      羯库,就是他安定漠北的棋子。
      相形之下,苍木和十七的小小的恋情,当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十七默默点头:“夏公子,你多保重吧,愿你成功。”低头欲走,“我去叫千寻来。”
      “十七!”
      “嗯?”
      “再等一会儿。”
      情断缘尽,还有什么好等的?慧剑斩情丝,赵十七向来拿手。

      她曾经以为她握住了温暖,透手而过的却是刺碎手掌的荆棘。

      如今这株荆棘在面前,她居然还是有些贪恋当初的温暖。现在,他还要如抽丝剥茧一般,要扯出她心底隐藏的不舍与眷恋吗?
      她不会让他如意的!

      手腕一麻,被他扣住:“十七,只等这一会儿也不成么?”
      十七脾气上来了:“不成便是不成了,何必勉强?你松手!”
      忽然,耳边听得豆豆呀呀叫将起来。

      她回头一看,蓦然呆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松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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